狹長的鳳眸終於睜開了,她盯著方瑜看了一會兒,說“和尚,你還俗了?”
方瑜回頭看了一眼,確認屋子裡只有他們二人。
“你在和我說話?”方瑜詫異道。
“這和尚莫不是傻了。”胤昭嘲笑著。
“我是誰?”方瑜又問。
胤昭坐直了身子,一隻手立掌於胸前,學著和尚的語氣,“貧僧法號幽釋,乃遊走天下的一名野僧。”
“……”方瑜張了張嘴,不知她又弄混了何時的記憶。
他嘆著氣,走到胤昭的床邊,摸了她的額頭,還是滾燙。
“小和尚這是為哪般?莫不是看女施主太過貌美,動了凡心?”
方瑜並不理會,“可有哪不舒服?”
“渾身不舒服。”
“那就不要再運轉靈力了。”方瑜皺著眉看著她手裡聚起的紅光。
“這裡是神木林,你…”胤昭環顧四周,“你…是被我抓來的?”
“是。”方瑜順著她的話說,手裡換上新的鵝梨帳中香,又給她倒了杯溫水,“逼我和你成了親。”
胤昭嘴角一勾,一個無所謂的表情,隨後又轉為不解,“不過…你不是死了嗎?替我擋了一劍,死在我懷裡。”
方瑜沒接話,只是沉默的看著胤昭。想起在十年前紫雲臺上,她酒醉那日,也露出瞭如此刻一樣的神情。他不知那幽釋和尚是誰,也不知他和胤昭之間發生了什麼。隱約的覺得心痛,但又伴著很多不爽。
“禿驢,過來。”胤昭拍了拍身旁空出來的位置,示意他躺過來。方瑜走過來,依了她。
胤昭滿意的枕著方瑜的胳膊,一手抓著他的衣襟,又沉沉的睡去了。
*
方瑜整理枕頭,好讓自己更舒服一點。摸到下面有一本書冊,便拿出翻看。他猛然發現這是夫子的字跡,上面記載著霓旌仙子的一生。
這是…命簿?!霓旌不就是他的皇后?所以一…這是她的命簿!
方瑜仔細閱讀上面的每一個字。
只見最後一頁寫著:
老夫不該聽信讒言佞語,同意將霓旌掛在誅仙台處罰。只是在當時,這已經是最好的保全之策。今抽去一魂,壓在琉璃塔下兩百年後,貶去凡間,已是老夫能爭取來最輕的處罰。老夫親選書香門第,望其收留霓旌。也盼她重新心懷善念,重新做人。
方瑜的手微微發抖,原來她…真的是個被貶下凡的仙子。
書裡記載了霓旌的一生,從無憂無慮的童年,到所向披靡的戰績。她在最巔峰的時期被人族從神位上推了下來。
方瑜低頭看著她的睡顏,滿眼的心疼。所以她才如此痛苦吧,最開始的信念被信徒親手打破,她開始報復,讓人們意識到,在她眼中不過都是一群螻蟻,輕如草芥。
這一世好不容易找回的信念,因為上一世她做過的錯事,她不敢再信。
怕被辜負,怕不被原諒。
方瑜開始把胤昭的行為串起來,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
她武功心法一學就會,是因為她是武神轉世。
她說即使別人傷害了她,她也不願還手。那是因為她是個神仙,不能對凡人出手,這是仙京的規矩,是她幾百年來養成的習慣。
她見不得人下跪,當年就是因為眾人下跪,聲嘶力竭的求她,她才會有了後面的下場。
她喜歡吃素,是因為幽釋是個和尚,他只會給霓旌做素菜。這也是她開始有了人味兒的開始。
她不喜歡引人注目,是因為…她曾被吊在誅仙台上,當眾行刑…
所有人都罵她是妖后,她沒有辯駁,只是一聲不響的離開。這是因為她幾百年前也做過同樣的事,因為在眾人面前,她無力反駁。
他緊緊摟著胤昭,這幾百年來,她是怎麼一個人挺過來的?
*
這天之後,胤昭的精神慢慢的清晰起來。
雖說看著她的神智一天比一天清醒,可完全沒有想起來自己的樣子。關於書院、她哥哥,甚至是她作為大司命的任何事情,這一世的事情都沒有再提起過。
每天圍著池塘轉幾圈,這看看,那走走。心情看似舒暢,但也沒再開口說話。
直到有一天,她開口問無支岐:“陸吾去哪了?”
身邊的人都大驚,一時間不知如何回話,無支岐迅速反應過來:“大司命已經好久沒回來了,畫師姑娘。”
胤昭沉思了一下,點點頭,也並未懷疑。又回頭看向方瑜。
“我是睡了多久,禿驢的頭髮何時這麼長了?”
方瑜很想說:您睡了最多一個時辰。怎麼一覺醒來,封了自己將近三百年的記憶?
“啊…你閉關很久了。”
“是嗎?”胤昭歪頭表示懷疑。卻也沒有進一步質疑。“等陸吾回來了,告訴我,我有事找他。”
隨即她漏出小女孩不願意出遠門的神情,“屠城換個人不行嗎,怎麼非讓我去?”
方瑜心裡一驚,先不說陸吾的事情如何隱瞞,按照她的記憶,她是要去屠城的。去哪能給她弄一個雲州城?
胤昭不等各位反應,自顧自的回到了屋子。留下方瑜幾人面面相覷。
“陛下可別問奴才。奴才現在還不知道該去哪弄一個陸吾來。”
“你可知…幽釋是誰?”
無支祁思索片刻,“卑職沒聽說過此人,皇帝找他有事?”
“沒事。那對於畫師,你可還知道些什麼?”霓旌的命簿裡,對於她在神木林的記載只是一筆帶過。
“卑職剛近百歲,對於畫師的事情一概不知。魔宗的老人也對畫師的事情絕口不提。記載裡也鮮有關於畫師的資料。”無支歧揉了揉額角。
“可是天上地下這麼多人,瞞住他是不可能的事情啊。”方瑜開始發愁,現在她可是大司命,怎麼能保證所有人都會改口喚她作畫師姑娘。
無支歧:“就說陸吾不回來了?把位子傳給了她?”
方瑜:“也不是不行。你們去多打聽一些關於畫師的事情,我找機會帶她回金陵城試試。”
無支歧等人領命退下了。方瑜看著緊閉的房門,腦子裡亂成一團。
他來到山腳下,叫來了土地公,想試著聯絡到夜神能不能問出些什麼。
“皇帝有事?”一團光消失後,溫子然出現在他面前。
“胤昭…”方瑜嘆了口氣,不知該從何說起。“我知道了她的身世。可她似乎把這一世的記憶給封印了。”
溫子然有些驚訝於方瑜竟如此淡然,於是坐到他旁邊問,“怎麼說?”
“她最近一直都是混沌的,今天可能是胤昭,明天可能是霓旌。這幾天終於穩定下來了,可是今天午覺醒來之後,她現在的記憶似乎是畫師……?”
溫子然嘆口氣,那一關終是她不想跨過的:“她……已經絕望了。她不想回憶她這一生的種種,畢竟這世間辜負她太多了。”
“可有什麼方法解了這局?”
溫子然搖搖頭:“她就是不想回憶才封了起來,你強行給她解了,她豈不是會更痛苦?而且據小神所知,畫師之前都是獨來獨往,也許你可以趁此機會陪陪她。讓她重新相信世間的美好也未嘗不是一個方法。”
方瑜嗤笑一聲:“那我寧願讓她別再醒來。”
方瑜起身,對著溫子然行了一禮,“仙京的事情就拜託了。”
方瑜道過謝,轉身回了神木林。在荷花池邊找到了她的身影,她一手輕托腮,望著荷花發呆。她這習慣,還真是本性難移。
“胤昭……”方瑜叫出聲。
坐在池邊的少女收回思緒,看向來者,“胤昭是誰?你新認識的小姑娘?”
“想進城裡逛逛嗎?”方瑜岔開話題,坐到她身邊,拽了一縷她的秀髮在手中把玩。
“城裡有什麼好逛的。”
“陪我去逛逛。”方瑜眼神真誠的看著她,胤昭笑了一下,把頭髮從他手裡搶回來,“走吧。”
二人去馬廄牽了兩匹馬。方瑜剛想說要不就騎一匹,胤昭一個飛身坐於馬上,儘管她穿著煙色羅裙,可還是英姿煞爽。
在去金陵城的路上,路過書院,胤昭目不斜視的走過去。門口的學生看見方瑜還準備行禮,被方瑜一隻手攔下。
然後經過司馬府門口,胤暄剛要說話,便看方瑜在後面搖頭,示意他別出聲。即使滿心疑惑,胤暄也閉了嘴。
突然胤昭勒住韁繩,停在了餛飩鋪門口。
“他家生意好像不錯,我也想吃小餛飩了。”
方瑜翻身下馬,把她領到外面的桌子旁,讓她坐下,自己去把馬拴好,進屋和老闆交談、囑咐。
老闆把餛飩送出來的時候,實在是沒忍住多看了胤昭幾眼。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老闆認識我?”胤昭笑道。
“啊!抱歉,姑娘實在是長得像草民的一位故人……”周老闆雙手侷促的搓著衣角。
“無礙。”胤昭笑著,把視線轉向桌上的碗,自顧自的吃了起來。
胤暄也在她身後坐了下來,兩個人背對背默默的吃著自己碗裡的餛飩。
等胤昭吃好了,她就放下筷子,一隻手撐著下巴,笑吟吟的看著方瑜。
“盯著我做什麼?”
“覺得你比光頭的時候好看了一些。”胤昭把視線從他的臉上移開,看到了對面的司馬府。
“司馬府?是什麼人?”
方瑜回答到:“當今的大學士也是國舅的府邸。”
“國舅?那就是皇后的孃家了?”胤昭笑著說。
胤昭自從變成了畫師,整天都是一副笑魘如花的樣子,方瑜也看不出她是真高興還是裝的不在乎。只是她確實再也沒有過手過魔宗的事務,也不再到處打仗了。
胤昭:“那你見過皇后嗎?長得好看嗎?”
方瑜:“見過,很漂亮。”
胤昭:“那是我好看,還是她好看?”
方瑜:“……”逃也逃不掉的送命題,她們本來就是同一人,這該怎麼回答……
胤昭裝模作樣的嘆口氣,站起身來:“看來這皇后是美若天仙咯,把我家和尚都給迷住咯。”
說完就自顧自的走了,方瑜趕緊連忙跟上。
方瑜:“你在我心裡是最漂亮的。”
胤昭回頭看他一眼:“嗯?”
“你是這世間最漂亮的。”方瑜紅著臉說完這句,胤昭又笑了起來,沒有回應。
在兩個人都沒注意到時候,敖亓從一旁竄了出來,還有季舒。方瑜這才無比後悔為什麼要來金陵城逛逛,選哪不好?金陵城遍地都是熟人。
敖亓上來就要搶胤昭的玉佩。胤昭一個側身躲過去。平時他們也是這麼鬧,季舒就站在一邊看著。可眼前哪是平時。方瑜連忙走到季舒身邊,用腹語說:“你攔著點他,胤昭現在什麼都不記得。”
季舒詫異的看了方瑜一眼。
方瑜:“日後再解釋,但是現在不能讓他倆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