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逃離
聽到寧珩的聲音, 溫雪杳猛地抬起頭,正對上那雙宛若深淵的漆黑雙眼。
瞳孔極黑,不見一點亮色。
在溫雪杳無數預想中, 完全不包括此時此刻眼前所見到的這一幕。
她顫唞的小腿猶如被千斤巨石纏上,艱難地邁不開腿,臉上更不知應該擺出怎樣的表情。
這樣的寧珩太過陌生, 不!他根本不是自己記憶中的寧珩。
此時此刻,溫雪杳才明白,人在受到巨大驚嚇之後,聲帶像是被重壓衝撞後黏在一起, 發不出半點兒聲響, 甚至連呼吸都變得稀薄。
暗室中的那些女子無一不是生的她的臉,可除去那張臉外, 那些不堪的、放, 蕩的、穢,亂的姿勢, 又分明不是真的她。
溫雪杳霎時明白過來, 那日寧珩為何要出聲打斷她看那副擺在書房桌案上的畫。
也後知後覺理解了寧珩在講述那屠夫的故事時,向來從容冷靜的表情為何會透出一股蒼白與恐懼。
因為他怕她看到那畫的廬山真面目,更怕她揭開他偽裝出的假面。
紙包不住火,他以前怎麼有自信覺得這世上會有密不透風的牆?
她總歸是要知道的。
風清如玉的君子怎麼會做出這般癲狂混亂的畫?
她究竟嫁了怎樣一個人?
他還是那個她所喜愛的溫潤如玉的翩翩君子麼?如果不是,那他又是誰?
一個大家閨秀,連白日與夫君行房事都會面紅耳赤羞臊萬分,連被夫君在書房強要都會氣上好幾日,直逼他發誓不再胡來才罷休, 又如何能接受眼前驚世駭俗的一切?
溫雪杳眼中寫滿荒唐。
寧珩聽到動靜,這才收斂心神,緩步走出暗室。
殊不知,此刻他一身怪異打扮,再配上他與往日相差無兩的話,只讓溫雪杳才稍稍平靜下來的心更加慌亂無措起來。
寧珩神色一急,也顧不得收拾自己的著裝,便大跨步向前朝著溫雪杳直奔而去。
但她下意識的肢體反應卻騙不過對她觀察入微的寧珩。
他的聲音嘶啞,說著連他自己都覺得萬分可笑的話,“阿杳,你別怕。”
寧珩定住身子,儘量維持著往日的霽月風光,溫聲道:“我不上前,你小心些,別傷著。”
從他下定決心騙她的那一刻,不就應該料想到會有被拆穿的一日麼?
這或許就是老天爺給他的報應。
溫雪杳經此一摔,倒是比方才冷靜不少。
天知道,方才看她躲避他的觸碰時,他有多想將她也拽下地域,讓聖潔的人一併染上汙濁。
這間暗室他太過熟悉,就算周遭只有微弱的光亮,也能避輕鬆開所有障礙迅速來到溫雪杳面前。
細瘦的手指握緊在暗室門上,她只猶豫了一瞬,便奪門而出。
“你讓我緩緩,緩緩.”溫雪杳邊小聲說,邊扶著身後的牆將自己的身子撐起來。
寧珩怔怔愣在原地,像個犯錯的孩子般,重新將手背在身後。
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道:“你你嚇到我了。”
眼前的景象無時無刻不在敲打著溫雪杳脆弱的認知。
思緒間, 溫雪杳只覺眼前一白,不由自主倒退數步, 在黑暗中踉蹌的身影不知又撞到了什麼,只見她身形一抖,就仰面朝著後方徑直栽倒而去。
眼前的衝擊幾乎令她喘不過氣來,她太需要轉移一下心緒了。
暗室中。
她摸著黑往暗門透進來的光亮處走,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般,如此的渴望外面的光明。
寧珩在她跌倒了自己爬起來之後,從始至終,都再沒有往前挪動一步。
不知為何,她竟連一句“阿珩哥哥”都無法輕易喚出口,本能的認為眼前之人並不是她所熟悉的寧珩。
她竟是寧願摔倒在地,也不願讓他用那雙髒汙的手碰她分毫。
昨日她才與自己表露愛意,今日就發生了這樣的變故。
寧珩狠狠閉上眼,強迫自己不去追她而做出更多的錯事來。
他下意識伸手去抱對方,卻忘了自己一隻手上還有未擦淨的汙濁。
只是他從未想過,留給他的甜蜜時光竟這樣少。
那樣她便再也不會嫌棄害怕他了。
難道這便是對他卑劣心思的懲罰麼?
也罷。
良久,久到外院的寧十一匆匆趕回來,被慌不擇路的溫雪杳撞上。
如何能不怕?
他在她面前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幾乎不用她回過神來細想,也能從方才目睹的滿室荒唐中覺出他的古怪來。
就在他面上閃過一絲難堪與慌亂之時,對面少女臉上的慌亂比起他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於是,連她自己都沒有發現,她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摸著黑退到了暗室入口。
她在發抖,她在躲他。
他仔仔細細淨過手,又用帕子將每一個根指頭都擦得乾乾淨淨,才褪下身上沾滿少女氣息的春裝,從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他自己的,認真穿上。
明明先前已經給過他無數次機會,但他都沒有勇氣主動坦白,所以才在今天,被溫雪杳親眼撞見目睹他不堪的模樣。
衣襟整齊,一絲不苟的交疊著。
青年面色如常從暗室中走出去,這次沒有關門,而是徑直走到桌案前坐下。
隨即,淡聲同門邊問詢的寧十一回話,“進來。”
寧十一幾步走上前,視線在寧珩身後大敞的暗室上稍頓,繼而很快收回視線。
“世子,夫人她方才形容慌張的跑走了”
寧珩淺淺嗯了聲,淡道:“十一,她方才發現這間暗室了。”
寧十一微愣,那間暗室寧珩從不讓旁人進,但他雖然沒進去過,也隱約知曉裡面應當是世子用來收藏平日的畫作的。
他追隨寧珩多年,世子很多事情都不避諱他,包括對夫人的愛意。
早在溫雪杳從江南迴來,寧珩第一次追人追到城外的廟中,讓他故意將溫雪杳所乘的馬車弄壞時,他便清楚世子這兩年從未將她忘記。
況且他自小同寧珩長大,又怎麼可能會不知曉對方究竟是怎樣的人。
所以他隱約能猜到那一間暗室中藏著的,便是真正的世子。
寧十一喉嚨一緊,“世子,您不去追夫人麼?”
“追她作何?”寧珩眼皮都未抬,自嘲一笑。
“去解釋啊.”
“解釋什麼?”寧珩輕聲道:“明明她方才看到的一切,才是真的我。”
寧十一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這些時日他瞧得真切,夫人對世子越發上心,明顯是有些喜歡的。
可這些喜歡又能否支撐夫人接受真相呢?
夫人一旦知曉世子對她的愛意近乎瘋狂,是絕對的佔有與謀算,等她回過神來便能意識到曾經發生的許多事情,都是世子對她步步為營、巧取豪奪的結果罷了。
甚至藏在那間暗室內的也還不是全部,如果她瞭解世子的全貌,見過他在皇城司仿若人間修羅的模樣,還會喜歡麼?
書房內倏地陷入一片死寂中。
寧珩的眼底閃過掙扎,良久,那雙漆黑的眸子猛地闔上。
冷冷開口道:“暗中盯好她,她今日去了何處,見了何人,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要知道。”
****
溫雪杳一路從寧府離開,說是離開,那狼狽的模樣說是逃也不為過。
直到坐上背離寧府的馬車,她才長長鬆出一口氣。
馬車上,她無法自控的開始回想起方才在暗室內所見到景象。
越想,她心中的寒意便越上升一分。
直到馬車抵達目的地,她的後背已經全被冷汗浸溼。
那些不堪入目的一幅幅畫,拼接組成了一個溫雪杳從未見過的寧珩。
——愛意瘋狂、偏執、扭曲。以一種她完全無法理解的姿勢,將她強行佔有。
完全不是她從前認識的那個,知禮剋制,溫潤如玉的寧國公府世子。
那些畫打破了他的教養,將赤,裸的的佔有慾明晃晃述之於紙上。
就算她能勉強壓下心中的慌亂,可整整一天,她的心思彷彿都被牢牢鎖在了那間不見天日的暗室中。
任她如何掙扎,都無法自救逃脫。
季婉婉與季子焉說了什麼,溫雪杳根本沒有心思去聽,她能做的只有配合著點頭。
殊不知,她臉上僵硬的笑容,連季婉婉都瞞不過。
季婉婉想問,但又被季子焉攔下,“婉婉,我知曉你關心她,但有些事我們註定不好擅自插手。她從始至終隻字未提,便是不願與外人道,所以你也不必專程去問她。”
“可我.”還是不放心啊。
昨日瞧見好好端端的人,怎麼今日卻像是丟了魂兒一樣。
然而對上季子焉那雙暗含警告的眼,季婉婉還是將心頭的不平嚥下。
“那我們送她回去吧,她這模樣,我實在不放心她一個人。”季婉婉皺眉道。
“好。”半晌,季子焉似又想到什麼,淡聲道:“就由你送她回去罷,我便不去了。”
季婉婉心思不在季子焉身上,也沒追問緣由。
她扭頭攙上溫雪杳的手,“不若今日便逛到這裡罷。”
溫雪杳不覺有異,因為她的心思也不在這裡,只按照應有的反應接了句:“不是說還想逛逛上京城中的脂粉鋪子麼,就在前頭不遠,怎麼突然就不想逛了?”
季婉婉佯裝揉了下腿,“今日委實走累了,下次罷。”
溫雪杳頓了下,也沒再勸,實際上她也有些乏了,方才逛完珍寶鋪子後就有些想回去了。
可是一想到回去便要面對那人,心裡又有些發怵,不知該如何應對。
一番糾結下,溫雪杳還是咬了咬牙,應道:“那就下次再帶你去看。”
說完,她將方才逛珍寶鋪子時買的一件玉骨扇讓小暑交給季子焉。
季子焉手捧著骨扇,稍顯差異,“這是”
“上次不是說要給子焉哥哥補上一件禮,這便是了。”溫雪杳淡聲道。
季子焉聞言點了下頭,也沒再多言,回以一禮,目送她坐上馬車。
然後才拍了拍季婉婉的肩,囑咐道:“你將人好生送回去,馬車也留給你,等你回時用。”
兄妹兩人今日是同乘一輛馬車出來的,季婉婉不懂明明他可以跟著同去先將人送回寧府,偏他非不去,寧願自己一人回去。
她知曉季子焉打定的主意便不會輕易改,於是也沒有多勸,緊跟在溫雪杳身後上了寧府的馬車。
溫雪杳見緊隨其後的人微微怔了一息,許久才勉強擠出一抹笑道:“婉婉姐姐,你怎麼來了,是還有話同我說?”
溫雪杳沒讓馬伕駕車,兩人便坐在馬車裡停在路邊說話。
“不是,是我兄長見你今日憂心忡忡,才讓我將你安然送回府。”
“原是這樣,那你兄長呢?”邊說著,溫雪杳點了下頭,正準備掀開車簾往外看時,又因季婉婉的話打消了念頭。
“雪杳妹妹不必看了,兄長他不與我們同行。”
溫雪杳聞言也沒多問,只出聲讓車伕回府。
等馬車駛出一截路,溫雪杳才抬頭看向一路上都不似往常那般多話的季婉婉,淡聲道:“婉婉姐姐,你怎麼不問我今日憂心忡忡是為何?”
這實在不像季婉婉,若換了往常,她早忍不住開口逼問了。
季婉婉嘆了一聲,“還不是我兄長說莫要擾你,說你多半是不想說的,便囑咐我剋制些,勿要多嘴多舌。”
溫雪杳抿了下唇。
“所以,雪杳妹妹你現在是想主動同我說了?”季婉婉眸子閃了閃。
溫雪杳搖頭,抿著唇沒說話。
季婉婉輕嘆一聲,顧及兄長叮囑,自然也要收斂幾分。
等馬車抵達寧府,季婉婉才跳下馬車,同溫雪杳揮手道別後,鑽上另一輛一路尾隨在後的馬車。
****
寧十一離開,書房內重歸死一般的寂靜。
寧珩收拾好溫雪杳今日清晨褪下的新衣,此刻嶄新的衣服上水跡已經乾透,卻留下了無數任他如何用力都無法撫平的褶皺。
裙襬的部位,有一塊白色的斑駁,令人看著便心生厭惡,忍不住作嘔。
事實上,寧珩的確也這麼做了。
冷白的指骨像是要將薄薄的面板撐破,他的手死死扣在桌案邊緣,漆黑的眸子裡寫滿了自厭。
他大口喘熄著,可呼吸越重,鼻息間石楠花的味道就越重。
他不得不起身,拿著手邊的春裝離開書房。
路過院子時,有丫環笑意盈盈的向他行禮,可他早沒了偽裝笑意的心思,甚至連敷衍都懶得做,徑直從旁走過去。
他回到兩人的院子,沒有她的身影,卻又處處都似有她的存在。
他親自從耳室取來一個木盆,又打了一盆水,將那件髒了的新衣泡進去。
滿院的灑掃丫環嚇得無不噤聲,顫顫巍巍跪了一地,分明寧珩一反常態做著下人的活計,旁邊的丫環卻連半句勸阻的話都不敢多言。
水浸泡過紗衣,料子的顏色霎時變深,先前幹著時汙濁的痕跡以及斑駁的褶皺也全都看不出。
彷彿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樣。
他的手浸泡在木盆中,一言不發的開始搓洗著那件春衫,不願放過任何一處。
知道整條裙子都被他細細揉搓清洗後,寧珩才將它擰乾晾起來。
昨晚一切,才不過一個時辰。
他抬眼朝外看了看,沒有任何人從外歸家的跡象。
連寧十一也沒有回來。
寧珩忍不住想,溫雪杳此時在哪裡,又在做什麼?
她昨夜曾說過,今日是要出去赴季氏兄妹的邀約。
那便是一定會見到季子焉了?
她見到旁人會不會拿來與他作比,畢竟季子焉乃是真正的君子,而他卻是假的。
她心中會不會越發覺得他卑劣可笑?
那季子焉呢?
他又會不會從溫雪杳的臉上窺探出她今日的異常。
從前溫雪杳在江南時,他便派了探子打探過,季子焉對她並非沒有別的心思。
只是就像溫雪杳所說,他是真正的君子,所以在知曉她有婚約在身後,從未有過半分逾越之舉。
可若教他知曉自己曾心儀的女子如今身陷囹圄,被人所騙呢,他又會不會挺身做一次英雄,將人從火海中救出。
這個念頭甫一從腦海中閃過,連寧珩自己都忍不住發笑。
原來他自己也是清楚的,他的身邊乃是刀山火海,他本人更是一個用卑劣手段將人哄到身邊的徹頭徹尾的騙子。
他站在院中望著天,等了又等,心中幾次想奪門而出的念頭壓下。
終於,等到了門外傳來的動靜。
他抬首望去,卻見不是自己心中期待的那人,於是臉上的神色淡了些。
寧十一大步跨進院中,掃了眼周遭顫顫巍巍的丫環,心裡嘆了聲,才道:“世子,夫人她回來了。”
“回來了?”
寧十一翹著對面那雙瞬間亮起的眸子,不知該如何張口說接下里的這番話。
猶豫許久,才垂首低聲道:“她進門時派了前院管事來傳話,說……”
寧珩的臉僵了僵,“說什麼?”
“說她今日宿在客院,讓世子不必……”
後面的話沒說完,寧珩抬腳,猛地踹飛腳邊的木桶。
木桶霎時間便四分五裂,寧珩沒有注意,其中一塊恰好飛落在剛踏進門、愣於原地的少女腳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