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靜和齊慕言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時間已臨近午夜十二點。
劉靜先行去洗漱休息,齊慕言則因瑣碎的談話而無法靜下心來。午夜剛過十二點,他還需完成三份病程記錄,不得不熬夜。
劉靜在醫生值班室中入睡,齊慕言無法過去打擾。內科病房早已住滿,他也找不到空閒病房暫歇,且劉靜也未指示他回家。
正當齊慕言糾結該如何是好時,一名護士急匆匆地闖進來,“快,抓緊時間,六號床情況不妙,劉醫生呢?”
“值班室。”
“你趕快去叫,快!”
話音未落,護士便疾奔進了病房。夜間值班護士通常有三位,如果沒有轉科的,就只有一位在崗。
齊慕言衝到值班室門口呼叫:“劉醫生,六號床病情惡化,護士讓您趕緊過去。”
“咣噹”一聲,不知何物落地,劉靜蓬頭垢面地衝出來,邊跑邊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今晚肯定不能太平,你趕緊去推心電圖機過來。”
齊慕言推著心電圖機來到病房時,劉靜已在進行胸外按壓,她氣息急促地說:“你來接手,你的力氣大,我堅持不住了,我去操作心電圖。”
胸外按壓要求每次下壓深度達5-6厘米,每分鐘需達到100-120次,對於體質較弱者而言,甚至無法完成。肋骨骨折是最常見的胸外按壓併發症之一,這是一項高強度的體力勞動,爭分奪秒。
齊慕言立刻接過劉靜的工作,開始進行胸外按壓。
“注射強心劑,靜脈推注!”
“動作快,用最大劑量!”
家屬已被勸離病房,在門外透過玻璃焦急張望。六號床是一位七旬老者,他的老伴已經在門外泣不成聲,幾個子女攙扶著老人,滿懷期待地望著病房內的醫生們。
滴!滴!滴!床邊的監護儀發出警報,心跳曲線趨於平坦。
“無效了。繪製最後一次心電圖吧,終止搶救程式。”劉靜停下手中的動作,向齊慕言傳達決定。
他們從容地離開了病房,後續的事宜已無須贅述,病患的狀況早已提前告知其家人,面臨隨時離世的可能。
甫一落座,僅僅數分鐘過去,護士又疾步前來,“九號床!”緊接著便匆匆離去。齊慕言推著心電圖裝置緊跟在劉靜身後。
“護士!快過來!我母親好像撐不住了,快來!”二十一號床的家屬焦急呼喚。
“你先去照看二十一床,我去九號床,先做一次心電圖,選用六號圖紙。”劉靜指示齊慕言行動。
正當他們全力以赴地搶救二十一床和九號床之際,十四號床的狀況陡然惡化。齊慕言甚至來不及完成心電圖檢測,患者就已離世。這一夜,直至天明,四位患者相繼去世。
尚未緩過神來,清晨又要開始梳理死亡記錄,急急忙忙整理病歷,完善搶救過程記錄。
就在這樣的節奏中,齊慕言並未沉浸於哀痛秋思,而是這樣度過了他心內科的第一個二十四小時。
死亡,何其恐怖之事。在心內科幾乎每日可見,隨時可能發生。經過一週的歷練,齊慕言逐漸適應,看似變得冷漠。
然而這種狀態並不理想,它使得一個原本滿懷溫情的人對生命失去了敬畏,對死亡變得淡漠。常態化的壓力令同情與憐憫之心漸行漸遠。儘管如此,又能如何呢?在這樣一個龐大的國家,醫生數量有限,要求這些白衣天使無所不能顯然不切實際,現實便是如此殘酷。
許多人認為醫生冷漠無情,卻忽略了他們同樣是普通人,在歷經無數次生離死別之後,若非變得麻木,而是更加敬畏生命,實屬不易。當他們披上那襲白色戰袍,往往承載的是常人難以理解的責任重擔。
人的感情資源有限,日復一日面對死亡,見證死亡,情感亦會日漸枯竭,不可能像分叉河流般分散開來。不論家屬如何痛苦、哀傷,在他們眼中,這一切太過尋常,就如同日常飲食起居一般,這正是身為醫生的一種悲哀。
初次直面死亡時,齊慕言曾感到困惑、失落,痛苦不已,彷彿瞬間從雲端跌入凡塵。那段時期,他的夢境中時常浮現出一幅血色模糊的畫面,以及一個茫然無措的小女孩的眼神。
醫生並非無所不能,很多時候其實是無可奈何,面對疾病往往束手無策。但他們仍需堅韌面對患者及家屬充滿期待的目光。
這就是一種職業磨礪,熬過這段艱難時光後,齊慕言的職業生涯日趨成熟,這意味著他在醫學的海洋中真正成長為一名專業醫師,而非昔日那個普通人士、實習生。每當遇見他人,他總會自然而然地帶出一個職業字首——醫生。
心內科的工作,用一句話概括,那就是:緊張、審慎、嚴密且艱辛。
心臟如同人體的引擎,任何微小的故障都可能導致生命終結,而作為修復這臺引擎的心內科醫生,他們的神經始終處在高度緊繃的狀態。
一所普通的三級甲等醫院中,心臟科無疑是最龐大的科室,其醫療設施與藥品儲備亦最為齊全。常常有多達兩三組醫護人員,同時應對兩三位徘徊在生死邊緣的病人。
對於一些心理承受能力較弱的實習醫生來說,不提參與救治工作,僅僅是目睹這樣的緊張場景,能夠做到雙腿不打顫就算是合格了。這些身披白大褂的醫護人員,並非天生鐵齊心腸,而是在日復一日的專業訓練中,在年復一年的經驗積累下,逐漸鑄就出堅強的內心。
若不堅韌,則無法在這行立足——倘若每失去一位患者就痛哭一場,那麼也就無暇顧及工作本身了,每日只管哀悼哭泣都不夠用。
齊慕言在大二時,他的解剖學老師便給這批未來醫生們敲響警鐘:醫生這份職業並非風花雪月,它要求直面生死。醫學生們首年學習的基礎知識,到第二年開始接觸與臨床緊密相連的課程。
那個夏天酷熱難耐,經過一個暑期空置的人體解剖室,其散發出的氣味令人難以忍受,屍臭味與福爾馬林味瀰漫整座大樓。
一群青澀的學生簇擁在一個存放屍體的儲存箱周圍。儘管炎熱異常,卻因人數眾多,三十多人擠在一起,期待著一睹所謂的人體解剖的真實面目。
當箱子被揭開的那一瞬間,一陣酸腐氣息撲鼻而來,那具剝去面板、紅白相間的人體標本展現眼前,不知哪位學生率先按捺不住,失聲驚叫。
“哇!”緊接著,“噗嗤!噗嗤!”之聲此起彼伏,早餐所食的豆腐腦,混雜著香菜、紅蘿蔔絲,紅白綠三色交織,紛紛吐了一地。一人帶動一片,三十多人相繼嘔吐,形成連鎖反應,地上遍佈著未消化的牛奶、咬碎的麵包、破碎的麵條、牛肉碎塊,甚至還有人吃過臭豆腐,那股混合的味道簡直無法形容。
三十多個人在同一間密閉空間裡同時嘔吐,那畫面堪稱酸爽至極。
解剖學老師早早退至室外。她深知這堂課不好上,但卻是他們必須要經歷的過程。自那之後,人體解剖學的學習,就是在圍繞著屍體旁持續了兩年之久。
齊慕言最終對此習以為常,甚至直接在屍體旁邊吃起了泡麵。這並不是他不講衛生,而是出於無奈,這個關卡必須得過,否則就將無緣醫學的浩渺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