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言在與中原對立的北磐之地,生存著一群民族,名曰“月氏”。
他們有著一位賢能的君主,止戈愛民,就算是長於被冠以蠻夷之稱的北磐,這個民族亦非兇狠殘暴。
北磐本就是兩大民族常存,老狼主離世後,北磐一夜之間分崩離析,兩族相殘,月氏的君主與另一位名為蚩族的君主被推上了爭奪王位的渾水。
月氏君主力求與中原和平相處,期望天下太平,兩地百姓再無戰亂,而蚩的君主則妄想吞併天下,侵佔中原。
兩族人民因常年內亂,部分族人早已想平息戰火,此時,大部分北磐人都推崇月氏君主為狼主。
可在狼主即位的前一日,月氏君主卻全家被害,親信族人與君主全家四百人,無一倖免。
“好了,烏將軍,故事講完了,是否覺得耳熟?”
葉忘川眸子靜如水,她的面前,是北磐曾聽命於狼主的舊部精英。她不曾料想,在她答應赴約後,對方竟是這麼大陣仗。
在得知北磐舊部暗算於十三和元祿後,自己便已經有了隻身探解藥的念頭,畢竟以她的身手,最多不過一個玉石俱焚。
可後來,父王曾委以重任的親信將軍,竟然寫信告知,月氏族人被囚,她是月氏君主唯一存在世上的血脈,只有她死了,他們才會放了她的族人。
因此,
她不得不赴約。
她不得不換命。
哪怕,她曾那麼努力地想要活著。
“烏將軍當真是看得起我。”
葉忘川翻身下馬,她低頭親吻輕雪的茸毛,
現在,她只想讓她所珍視之物都好好活著。
“輕雪,去吧,去找他吧。”
輕雪踏踏馬蹄,依舊立在原地。
“歸來駒認主,它不會走的。”
烏將軍示意身後的人放下刀,小聲道:“她不會逃的,待我與她說幾句。”
“你最好有把握,否則,什麼後果,不用我多說。”
他的身後一聲沙啞音傳來。
是威脅,更是逼迫。
烏將軍頷首冷笑,眸子變得犀利:“不管什麼後果,要死的都是你們,不是嗎?”
葉忘川看著步步走近的人,淡淡開口:“我設想過許多取我性命之人,但不曾想過,最後這個人,真的會是你。”她向前走了幾步,此處是天門關內,合縣之外,腳底仍是漫漫黃沙。
“狼主英明神武,把月氏族交於他手,未嘗不可。”
“你指的,可是踩著四百多月氏族人屍骨的英明神武?”葉忘川狠狠盯著面前的將軍,他可是父王最信任的下屬啊,他可是看著她從小到大的親人啊。
她不敢想,竟是如此親近之人,有一日也會背棄原則阿諛奉承,只為所謂的明哲保身。
雖說逶迤求全是無奈之舉…
卻真是好一個明哲保身啊。
“公主,此前的事,確是憾事,但我可以向你保證,如今被囚的月氏族人,定會安然無恙。”
烏將軍想要去拍葉忘川的肩膀,卻被她結結實實躲開。
“好啊,還請將軍說話算話。”
她的聲音有些刻薄,也有些冰冷,但更多的,是悲憤。
她恨自己不能親手殺了英明神武的狼主。
她恨自己不能親手為死去族人報仇雪恨。
葉忘川后退幾步,苦笑著:“中原地帶,都說親人去世都需著縞素,而如今,我一身白衣而來,只為三件事。”
“第一,為我死去的家人與族人。”
“第二,為因戰事而亡的百姓們。”
葉忘川停住了,她輕輕笑著,
“第三,便是為了我自己。”
烏將軍點頭道:“公主不必擔心,狼主為君主夫婦立了陵墓,公主死後,必定也能迴歸家鄉。”
“好啊。”
好啊,回家了好啊,黃泉路上團聚,也是一種團聚。
葉忘川將刀插在沙地上,她雙手交疊放在胸口,朝著烏將軍行了個標準的月氏禮:“看在父王和兒時交情的份上,我希望將軍一定要信守承諾。”
“我必不會忘,否則,我也不會冒死前來。”烏將軍眼眶有些泛紅,若不是狼主囚禁月氏族人,想以此逼迫公主就範,他又怎會毛遂自薦,成取公主性命之人。
因為別人,他是絕不放心的。
他擔心無人會守諾,擔心公主死後不夠體面,更擔心他的小公主會受欺負。
“好,但是烏將軍應是知道我曾經說過,我的命是我自己的,誰也拿不走。”
“哐——!”
長刀被她從地下抽出,黃沙飛濺,迷了雙眼。
“阿川!”
“駕!”
馬蹄聲夾雜著吼叫聲逐漸逼近。
那是故人的聲音。
葉忘川不敢回頭。
她怕,她怕她見到那個人,她就捨不得死了。
輕雪在她身後亦發出尖銳的嘶鳴聲。
一次,
兩次,
三次……
無數次掙扎後,葉忘川終究是回了頭。
於十三一身白衣在風中飄揚,迷眼的黃沙之下,是他挺拔的身姿。
“阿川!”
她曾無數次幻想過這個叫於十三的人向她奔來,但這次,卻不是她想要的。
“別過來!”
銀白的刀身被架在脖子上,葉忘川單手持刀,嘶吼著,眸中盡是血絲。
鮮血滲出,染紅了衣領的邊角。
“好,我不過來,我不過來,你先把刀放下……”
於十三剎住腳步,並攔住了身後的寧遠舟。
“放不下的。”
葉忘川眼裡噙著淚。
“哈哈哈……”
她自嘲般地笑著。
“放不下的……”
於十三此刻竟是完全亂了陣腳,他從未怕過什麼,他不怕對面身後的二十人北磐舊部,他也不怕他毒發而亡,更不怕和老寧丟了性命。
但現在,他卻怕極了。
他知道,葉忘川並非孤注一擲地以命相博,而是已經有了求死的念頭…
“一定還有辦法的,阿川姑娘,你先把刀放下!”
寧遠舟順著葉忘川的身影,細細看著她身後的北磐人,眸裡多了幾分厲色。全身因為謹慎而緊繃起來。
“寧大人,我已經失去太多了,我不能再讓我的族人,我的朋友,因我而死。我不能再失去了。”
葉忘川苦笑著,看著遠處躊躇不安的於十三,輕輕開口:“真好。”
她轉身看向烏將軍,大聲道:“烏將軍,我死後,可不必體面安葬,你大可拿我的人頭去狼主面前邀功請賞,但承諾的事,我希望你做到。”接著,她深吸一口氣,彷彿鼓足了莫大的勇氣,乾燥的風將淚風乾,嗚咽的風聲下是她一字一句又鏗鏘有力的聲音。
“於十三,你一生愛過那麼多人,眼裡卻從未有過我,若是我死了,會在你的心裡佔有一席之地嗎?”
“噗呲——!”
她不給任何人再次說話的機會,一把長刀便抹了脖子。
鮮血從脖頸處噴湧飛濺,染紅了白衣。
她的眸子裡只剩下染紅的半邊天——她滿臉是血。
血液與沙地混為一體,血腥味被風帶去千里。
“阿川——!!”
於十三掙開寧遠舟的手,跌跌撞撞朝著面前渾身是血的人兒跑去,乾淨的白衣因為腳步不穩被他踩了好幾腳,沙子打在上頭,落下了劃痕。
一向愛美的他幾乎是撲倒在地,眼眶溼紅,小心翼翼地捧起地上血淋淋的葉忘川,連忙脫掉白色外衣捂在她的脖子上,淚順著高挺的鼻樑落在指尖,那是一種透心的涼意。
“你不會有事的,我帶你去找老錢!”
他慌不擇路地想要抱起她,卻被她伸手抓住了衣領。
“答應我,一定……要,替我,好好地…活著。”
“好,好……”
幾乎是同時,他顫巍巍地握住她的手,只得不停地重複著一個好字。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你別說話,我帶你去找老錢!”
他緊緊把她的手握在手心,她猶如一瞬即逝的流光。
“真好……”
眼睛上的的血被於十三擦去,日暮夕陽在她眼前浮現。
真好,死前還能看看這漫漫黃沙,這一路關山……
她找到了她的歸途。
她不再是一葉孤舟。
“彭——”
“彭——”
“嗚————”
“阿川!”
“阿川……”
夕陽好像落山了,葉忘川的眼底只有無盡的黑暗,身體也如墜冰窟,變得輕飄飄的。
耳邊是狂沙與風的嘶吼,心跳聲被無限放大,夾雜著於十三的呼喊聲,愈來愈遠。
她想抓啊,可太累了,太冷了。
於十三感受著她手心的溫度漸漸消散,他抓不住,只能將她抱在懷裡,一遍又一遍地喊著她的名字。
“阿川……”
“阿川,阿川……”
“我知道你在嚇我,好,不就是娶你嗎,我娶,只要你醒來我就娶好不好……”
“阿川……你醒醒好不好,你醒醒……”
於十三嗚咽的哭腔最終變成了無聲的抽泣,他將葉忘川冰冷的身軀攬在懷中,此刻他才發現,原來她這麼的消瘦,彷彿一掐就斷。
“於公子,我答應過公主,要將她安葬故土。”烏將軍蹲下身子,幾乎是用搶地,從於十三懷裡接過葉忘川。
“你就是寧遠舟了吧,聽公主提到過。這裡面是續心絃的主弦和奢羅毒的解藥。答應公主的事,我不會反悔。”烏將軍另一隻手從懷裡掏出一個方形的盒子,遞給寧遠舟。
寧遠舟攙著於十三,半信半疑接過盒子。
“放心,雖然你我是敵營,但我不屑於用上不得檯面的手段。更何況,這是我們公主用命換來的,只是我命令在身,不得不從。”
烏將軍微微點頭,便抱著葉忘川起身離去。
於十三緊緊拉著葉忘川垂下的手,他不敢放,胸口如同被錘子狠狠砸住,他想喊,想拼命地喊,但喉嚨好像被什麼堵住了,渾身沒有勁兒使,只得眼睜睜看著烏將軍抱著葉忘川遠去。
時間似乎變慢了,風捲殘雲,黃沙遍體。
於十三瞧見北磐人帶著葉忘川消失在黃沙盡頭,只覺胸口越來越悶,堵得他目眩頭暈。
“噗——!”
於十三的新血疊上葉忘川的舊血,將沙地又染了一遍。
血腥味摻合著過去的一幕幕湧了上來。
“這位公子,你長的真俊吶!”
“喜歡……喜歡是什麼?”
“話本上說,喜歡一個人就是見到他心會彭彭地跳,於十三,那我喜歡你!”
“於十三,你是不是也喜歡我呀?”
“於十三,你娶我好不好?”
“於十三,謝謝你!”
“於十三……”
可是於十三啊,他再也聽不見那位名叫葉忘川的小娘子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