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天,老城和中華大地上其他的許多城市一樣始終處在亢奮之中,遊行、聚會、喊口號……幾乎所有人都在亢奮之中想象著美好的明天。一反常態,老城巡撫陳少常既沒有通電宣佈獨立,也沒有宣佈力挺朝廷或支援革命黨,整個巡撫衙門沒有任何訊息放出來,就連駐紮在老城東關、西關和北極門外炮臺山的幾處兵營以及各機關都沒有任何反應,除了少量的軍警在街面上維持秩序,在遊行和民眾集會的地方看不到巡撫衙門所屬的兵勇和其他人員,彷彿已經讓人們感覺不到老城還有個巡撫衙門。
如此,和老城到處洋溢著激動的情緒相比,巡撫衙門的安靜顯得有點詭異,也讓一些暗地裡關注官府態度的人一時摸不到準確的脈絡。就這樣,在喧囂了一陣之後激動的老城一切又恢復了以往的狀態,與關裡其他的一些城市如火如荼的迎接全面共和相比,老城卻有點不動聲色地回到了日常生活的忙碌之中。雖然大部分的共和支持者剪掉了拖在腦後的辮子也換上了新式的服裝,但還是有很多人堅持著最後的觀念,長袍馬褂外加辮子拖背瞪著茫然的眼神四處觀望。二百多年前,“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讓關裡關外的幾代漢民無奈地梳了滿人的髮辮,二百多年後,剪掉腦後的髮辮卻又讓許多人從心裡往外地那麼難以割捨,以至於很多不太瞭解自己民族歷史的滿人認為留辮子是漢人的文化習俗,共和之後剪掉辮子是割斷了漢人的文化習慣,和自己沒多大關係,只是覺得可惜而已,並沒有實實在在的抗拒,直到家裡的長輩講述發端於東北白山黑水之間的女真人的歷史才恍然大悟,即便如此,從各個方面已與漢人無異的滿人後代也毫不在乎了!街面上,剪掉辮子穿新式服裝的,腦後拖著長長的辮子一襲長袍馬褂的……各色人等組成了一幅奇怪又見怪不怪的獨特景象,在這種相對平靜的日子裡老城逐漸迎來了越來越冷的天氣。
隨著時間進入冬季,晶瑩的雪花象往年一樣如約而至,飄飄灑灑落滿周圍的山嶺和老城的角角落落,用漫天灑下的潔白塗滿這片廣闊、肥沃的黑土地。十二月,寬闊的松花江已經完全封凍,平展的江面變成了天然的公路,裝著各種貨物的馬拉爬犁在這條天然公路上逐漸多了起來,穿梭往來的爬犁往上游可以去敦化及長白山,往下游可以去黑龍江的五常和濱江(哈爾濱)等地,如果願意,還可以沿著冰面一直到嫩江和黑龍江的兩岸村鎮。在這條天然公路的兩邊,只要有村鎮的地方,都有在冰面上蓋起的可供歇腳的大車店和能夠交易的臨時鋪面,還有能提供熱騰騰包子、餛飩等各種吃食的木屋。經過老城的這一段松花江江面當然不會例外,只有在冬季封江時才會有的臨時大車店、臨時店鋪和各色小吃店,沿著冰凍的松花江面兩邊從臨江門開始,一直延到了郊外。靠近臨江門碼頭的雪坡上,一群嘰嘰喳喳的孩子不知疲倦地打著屬於他們的爬犁,不時地從飛馳而下的爬犁上傳出孩子們興奮、歡樂的尖叫聲。江兩邊的冰面上,招牌、幌子、寫有大車店名號的、被順江而走的凜冽寒風颳得呼啦啦作響的旌旗,還有在冰面上穿梭往來的馬拉爬犁及帶著狗皮帽子、嘴裡哈著熱氣、雙手戴著棉手悶子、腳上穿著靰鞡鞋準備上木屋裡喝二兩燒酒暖暖身子的趕路人……
這一切,在滿目銀白的冰天雪地裡組成了一幅獨特的畫面,讓冬季的松花江再次熱鬧了起來。
轉眼到了元旦,在佟玉蘭的張羅下,關福康一家外加老何及何海還有一眾夥計在下午三點就都聚到了關家老宅。正房的客廳裡放了兩張大號的八仙桌,上面各支起了一個滿族特色的火鍋,圍坐的兩桌人隨火鍋湯的翻滾升起的熱氣也傳出滿屋的歡聲笑語,個個臉上洋溢著掩飾不住的笑容。而關於佟玉蘭說的今天是“公元一九一二年的元旦”,是新的一年的第一天,所以要慶祝!關福康及老何一眾人等還是有點不明就裡——這才是辛亥年的十一月份,離正月還有一個多月呢,就是離祭灶王爺的小年兒還有些時日,這不前不後的怎麼就是一個節日了呢?所以,只知道農曆新年的幾個人,聽佟玉蘭說元旦也算做一個節日還是有點不太適應,但經過了火災、遊行和武昌起義之後全面共和的跌宕起伏的一年,難得地歇息一天聚在一起熱熱鬧鬧地吃一頓火鍋涮肉還是打心眼裡往外地高興。雖然佟玉蘭講了半天,滿屋人、尤其是貨棧的夥計們還是雲裡霧裡的沒太聽懂,但大家卻達成了一個共識——只要老城沒有動盪,只要有肉吃,只要有燉菜,只要有熱辣辣的東北小燒兒,誰還計較什麼“公元還是母元,圓蛋還是扁蛋”呢?如此一來,讓普及公元紀年知識的佟玉蘭實在是哭笑不得!
東北的天黑的早,酒沒喝上幾輪夜幕就已經把老城包裹了起來,家家戶戶透出的燈光照在窗外的雪地上彷彿是在潔白、冰冷的雪面上灑了一層泛著暖色的奶油,在冷冷的夜裡散發著柔柔的暖意,常讓初見此景的人看得如醉如痴,不由會生出彷彿進入童話般世界的錯覺,直到嘴裡哈出的熱氣才提醒自己這是冰天雪地,由此才會感嘆眼中所見的暖意和身體感受的寒冷會有那麼大的反差!
關家老宅,熱鬧的客廳裡專注於涮羊肉和燒酒的兩桌人在火鍋散發的熱浪中都有點額頭見汗,誰也沒有注意到忙裡忙外的佟玉蘭從門外拿回來一張簡報,那是她在師範學堂讀書的時候時任帶班的康老師差人送過來的。她快速的瀏覽之後興奮地舉起來對關福康及老何喊道:“爹,何大爺,民國政府在南京成立了!孫中山當選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
整個客廳立馬安靜了,所有人都抬起頭,目光透過眼前繚繞的熱氣看向佟玉蘭手中舉起的那張簡報。
關福康接過簡報,仔細的看完遞給身邊的老何,接著,簡報從老何手裡傳到關英手裡再傳到何海手裡。
客廳裡顯得異常安靜,只有桌上的火鍋湯翻滾的“咕嘟”聲。
半晌,老何眨巴眨巴眼扭頭看向關福康:“關爺,上面說,今兒開始就是民國元年了!那不是和宣統三年犯擰了嗎?這到底是誰說了算啊?那京城裡不是還有皇上和朝廷嗎?這就歇菜了?”
關福康手捻著山羊鬍微眯著眼睛沒有言語,一邊的關英搖著頭伸出筷子從火鍋裡撈出來幾片羊肉蘸點芝麻醬和韭菜花拌的蘸料送進嘴裡,嚼完嚥下去才撇著嘴說:“何大爺呀,這不明擺著嘛!都共和了,都民國了!朝廷這幫王八犢子終於把大清國幹黃鋪了!沒宣統啥事兒了!”
滿屋人沒人接話,都大眼瞪小眼地看向關福康。從剛才興奮當中冷靜下來的佟玉蘭也在思考著老何剛剛說的話。在師範學堂讀書到第三年的時候,帶班的康老師已經秘密地把她發展為同盟會員,每次開會時都反覆強調,同盟會、也就是革命黨的宗旨就是推翻腐朽、腐敗的滿清政府,建立一個富強的共和國家,重新讓中華民族變得強大,抵禦外辱,百姓安居樂業。可是現在,剛成立的民國政府與宣統皇帝為首的大清朝廷並存的事兒她還真的有點發懵,就象老何說的,這民國政府和宣統皇帝到底誰說了算?這百姓到底是聽誰的呀?所以,她也不由自主地看向關福康,想聽聽老爺子的高見!
關福康又重新看了看傳回到他手裡的簡報,喝了一口茶才開口道:“聽其言,觀其行!民國政府成立了,還選出了臨時大總統,革命黨也算是完成了打江山的第一步。但是,是好是壞,誰也不能馬上就能看出來。滿人入關之前,李自成的大順軍也是一呼百應,銳不可擋,打進京城逼得崇禎皇帝跑到煤山上找棵歪脖樹上了吊。世人原本以為改朝換代會有好日子過,哪成想大順軍弄得京城上下怨聲載道,那李自成也只是坐了一個多月的龍椅就敗走北京,最後在九宮山丟了性命,這才有了滿人八旗奪取中原,順治爺入主紫禁城。當然,太祖爺起兵反明時也不會想到,他的後代會把大清江山整成這個熊樣!所以,民國是不是李自成還無法判斷,只能看以後能不能讓國家強大,百姓不再受刀兵之苦。至於大清國,這回恐怕是真要完犢子了,也不會再有宣統四年了!”
何海站起身:“關爺,那咱家的貨棧這幾天用關板兒嗎?”
關福康擺擺手示意何海坐下:“一切照常!最主要的爭鬥全在關裡,老城這兒不會翻江倒海。再說了,不論誰當皇上,老百姓都得交糧納稅,如果都斷了生計,那不得亂上加亂呀!我想,在這個當口,巡撫衙門也不會胡來。咱們呀,好好吃這頓涮羊肉,明天該幹嘛幹嘛!”
話音落下,客廳裡重新熱鬧起來。尤其是貨棧的那些夥計,大多數都是本分的農家子弟,至於誰當皇上,只要不影響他們正常地過好自己的日子,這些人懶得想那麼多。沒有幾個人接受過“覆巢之下無完卵”的思想教育,有的只是上輩人傳下來的努力過好日子的信念。也許,當整個國家、民族都承受災難的時候,當災難確確實實波及到每個家庭和每個人的時候他們才會深切地領會這句話!
眼下,關福康的一番話就是他們的定心丸。於是,添水、下羊肉片,酒杯裡續上小燒,關東人那種擋不住的豪爽再次隨蒸騰的熱氣溢滿房間。
屋外,塗滿墨色的天空又開始洋洋灑灑地飄下雪花。
雪,越下越大,彷彿在目光刺不透的夜空中有一雙無形的大手正在把無盡的棉絮搓扯成碎屑撒下來,越撒越多,越撒越密。
佟玉蘭出神地望著窗外,心裡卻在琢磨著關福康剛剛說的話。做為一個年輕的、有思想的同盟會員,她現在很想問一問康老師,民國政府已經成立了,革命算是成功了嗎?可大清的最高統治者——宣統皇帝依然在位。尤其是老城,巡撫衙門也依然行使著滿清朝廷賦予的最高的地區行政權力。那麼,革命黨還是要繼續革命的,起碼,沒有表明態度和立場的老城巡撫衙門就應該是革命的目標。
可怎麼革呢?
看來,明天還是要請教康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