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又歇了兩三次，姐妹倆才喘著粗氣回了家。推開院門，譚笑甚至都來不及進去就把揹簍放下來，任由它東倒西歪，然後按住自已的肩膀使勁兒揉。

揹簍繩子是圓柱狀，且細，很勒人，幾天下來，繩子都快陷進她的肉裡，給她的肩膀留下兩道火辣辣的印記。

趙美華知道這兩天辛苦兩個女兒了，見她們終於背完了最後一趟，她放下手裡的活，趕緊去給孩子們端涼水，溫意然站在門口，環顧了一眼四周，見趙美華的身影消失，走近院子蹲下身，把手裡的玉米鋪灑到院子裡，然後取下自已的揹包，將裡面的玉米一個一個拿出來擺在地面上。

做完這些，她起身看著譚笑，見她的眼神又開始不自覺躲避自已，無奈地笑了笑，朝她道別：“我要回去了，要不然我爸爸該催我了，再見。”

她的語氣自然醒透著點親暱，譚笑一方面覺得不習慣，另一方面又覺得這個女孩兒怪好的，一點都不讓人覺得不自在，她撇開心裡的不自在，挽留她：“喝口水再走吧，天熱。”

“不了，有機會再你再請我吧。”溫意然搖頭，“我得掐著時間回家。”

這自然又是謊話，她沒那麼著急，她只是不想留在這裡和趙美華碰面，因為她不知道該怎麼向她介紹自已，不管是冷淡還是怨恨還是熱情，似乎都不合適。

“可是，我還沒有感謝你。”譚笑看向她，眼裡全是真誠。

溫意然重新撐開傘，回頭與她對視，“不用感謝，就當是咱倆有緣吧，等以後有機會再相遇，那到時候你再請我吧。哦，對了，我現在叫溫意然，你呢？”

譚笑沒有注意到她奇怪的措辭，趕緊回答：“我叫譚笑。”

“真是個好聽的名字。”她又笑了笑，朝譚笑揮手，“那先再見了譚笑，等下次遇到，記得請我喝東西。”說完，溫意然回頭收起笑意，往車站走去。

譚笑看著她的背影，想起她方才誇自已的名字好聽，胸膛處彷彿吹進了一縷清風，讓四肢百骸都舒坦起來。

不過另一方面，她後知後覺的開始感到有點奇怪，為什麼這女孩說自已現在叫溫意然呢？合著以後就不叫這個名字了？還有，她怎麼能確定她們倆以後還能遇見呢？

真是個奇怪的女孩子，不過，她怪得一點都不讓人討厭，相反，譚笑對她很有好感，因為她長得乾淨漂亮，笑容也真誠親和，一點架子都沒有，要知道在這個年紀，鎮上很多長得稍微好看點的，或者家境稍微優越點的孩子，都會無限擴大自已的虛榮心，用鼻孔看別人，對條件不如自已的同學和夥伴，他們漠視不理會就已經是一種恩賜，而一旦被他們看不順眼，被組團欺負就是家常便飯。

譚笑運氣好，除了初一上冊被高年級的兩個女孩兒語言霸凌外，後來的時間倒也算是平穩度過。

“還愣在那兒幹什麼呢，不嫌熱嗎？”

趙美華的聲音打斷了譚笑的遐想，她抹了一下額頭，應了一聲：“哦，馬上進來。”說著，她又看了一眼那個逐漸變得模糊的身影，才往屋裡跑去。

那邊溫意然也沒等多久，就坐上了回縣裡的車。

陽光依然還很熱烈，像精力無限的青春期孩子，散發著無窮無盡的熱量，滾滾而來的熱氣拍打在車窗上，叫囂著想要侵入，最後還是被擋了回去，四處逃竄。溫意然感受著頭頂的冷氣，看著跳躍閃爍的陽光，心情微微有些低落。

趙美華身體受到了如此大的損傷，罪魁禍首譚林忠卻在外面逍遙自得，雖然趙美華沒有和他講，他不知情，但是溫意然知道，以他的性格，就算他知道了，他的第一反應也只會是痛惜那個孩子，而不是妻子，而指望他反思自已不愛做措施才給妻子帶來了這麼大的麻煩是更不可能的了。

他勉強算得上一個合格的父親，但作為丈夫，他真的是爛透了。

他明明厭惡責任，卻又主動走進了家庭，他明明不想把心思放在家庭，卻又把家庭當做是天經地義的棲息地。這樣的觀念非常噁心人，但是在自已所生活的這個社會里，有非常多的家庭都在上演著這樣的劇本，不僅是現在，以後也是。

有人說，家是避風港，但在溫意然前二十年的記憶裡，她所感受到的風雨都來自於那個家，言語的打壓，偏心的細節，不睦的夫妻關係，都讓她厭惡。她厭惡，卻又無法完全脫離，她有時候甚至很恨他們，但是看著他們穿行於風霜之中，消耗著自已的青春與精力，只為讓這個家能正常運轉下去，她又在恨中夾雜著憐惜和敬佩。

這就是典型的中國式家庭，其中的氛圍很微妙，讓一切都平衡得剛剛好，它不會讓你成長得多快樂，卻也沒有讓你足夠絕望，它讓你既討厭父母，卻又沒辦法讓你徹底與他們劃開距離。它就像是被汙染過的空氣，沒有好到讓你足以健康快樂的生活，也沒有糟糕到讓你下定決心離開，它讓你在無數個日日夜夜掙扎在理智與感應的邊緣，讓你自我消耗。

所以你既討厭他們，但又心疼他們，你深知他們比任何人都關心你，但是你又明確地知道，他們確實傷害了你，所以愛與恨，感激與埋怨，憐憫與厭惡，都那麼恰好地懸掛在天平兩端，把一切平衡的剛剛好，剛好到，夠你過完這沉悶又枯燥的一生。

不知為何，溫意然的心忽然剝開了裹著它的麻木，久違地痛了起來，她仰頭逼回眼裡的熱意，深深吐了口氣。

回到家後才五點不到，溫良還沒下班，家裡依然空蕩蕩的，溫意然先去衝了涼，等著時間差不多了，才給他發資訊說自已已經回家。

見女兒平安回來，溫良鬆了一口氣，他說自已正在回家的路上，已經買了晚飯，讓女兒不要辛苦動手。溫意然看著那幾行字，愧疚感又多了些，不過她已經決定了，除了轉生這件事，以後她都儘量不再和他們撒謊，也會代替那個女孩兒好好活著，延續這對父母的希望。

第二天，溫良一早就照例出門上班，溫意然沒有出去閒逛，照例拿出程錦書借來的教材進行預習。因為時隔多年，除了語文和英語，她對其他學科的記憶已經很薄弱，如果不用心點，可能會導致積重難返的情況，尤其是理科。不過時間久遠也並不全是壞事，因為進入社會多年後，她的學習方法也有所進步，尤其是經過工作的錘鍊和從人際交往中得到教訓後，她的思維和解決問題的辦法已經不再流於表面，這對於她重拾課本倒是有不少益處。

就這麼學著，再配合著自已提前買好的練習冊，她的學習熱情前所未有地高漲，以至於到了中午都沒反應過來，直到溫良來敲她的房間門，她才從題海中抬起頭。

“怎麼還在學，都中午了。”

“不好意思，解題花了太多時間。”溫意然放下筆起身，趕緊道歉，“對不起爸爸，我忘記做午飯了。”

溫良笑了笑，“一家人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沒做就沒做，你又不是咱家的保姆，而且我已經買了午飯回來，不礙事。”

聽到這話，溫意然鬆了口氣，她揉了揉指關節處，然後出門洗手吃飯。

飯桌上，父女倆都很安靜，除了碗筷偶爾碰觸的聲音和咀嚼食物的聲音，再無他響。溫家並不做遵循食不言寢不語的那套，以往吃飯，一家人都會自然交流，可是女兒出事後性格跟變了一個人似的，和他們在一起也顯得略微有些拘謹，所以溫良也沒有刻意找話題拖著女兒硬聊，避免她尷尬。

倒是溫意然，看著溫爸爸時不時欲言又止地模樣，主動開了口：“爸爸，您的電腦可以借我用用嗎？”

女兒主動搭話，溫良自然開心，他忙不迭地道：“你需要就直接用，不必專門和我講一聲。那個筆記本只有出差的時候我才會帶著，其他時候都放家裡，你隨便用就行。”

“謝謝爸爸。”她彎了彎眼。

溫良順勢又問：“是在家裡待得無聊，想用來玩兒遊戲嗎？”

“不是，是在預習的時候遇到了問題，想去學習網站上搜一些影片看看。”她解釋道。

女兒以前學習也相對自覺，但還沒自覺到這個程度，所以溫良對她的回答感到吃驚，但吃驚的同時，他又非常欣慰，這個欣慰不在於她主動的學習態度，而是她的這個狀態至少證明了她是積極向上的。

他是真的怕孩子有所隱瞞，然後哪天忽然又發生傷害自已的行為。

按下那些感慨，溫良不動聲色地吐出一口氣，和她商量：“要不這樣，你看離開學還有一段時間，咱們報個家教老師吧，有老師專門輔導，你學得也會輕鬆一些。”

“不用不用，”溫意然趕緊搖頭，“真不需要，在來之前我就是跟著網上進行預習的，效果還不錯，也不費錢，雖然碰到難題還有點棘手，但沒關係，要是都搞清楚了，到時候上課我可能就容易走神了，所以沒必要專門找人補課。”

不得不說，失去記憶的女兒真是懂事得讓人心疼，只希望她懂事的同時不忘快樂。這麼想著，他也這麼說了：“好，聽你的，不過學習固然重要，但要注意勞逸結合，任何事情都是物極必反。”

還真是和同期的家長不一樣，這個時間線裡的家長們都恨不得往死裡雞娃，他卻如此冷靜，不得不說是真領先了同齡人一大截。

溫意然再一次瘋狂羨慕他真正的女兒，不過眼下，她神色平靜，乖巧地點點頭，表示自已知道了後，便不再開口。

吃完午飯，溫良沒有拖沓，立刻把筆記本給了女兒，自已則回了臥室，準備看看書再午休。屋子很快又迴歸了安靜，溫意然洗了手，也回了臥室，想著休息一會兒再繼續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