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這件事，她連續兩天心情都不太好，直到兩天後，放假的程錦書和請了年假的溫良陪她出去旅遊了一趟，她的情緒才慢慢恢復過來。

都說高考後的那個暑假格外漫長，溫意然卻並不覺得，很快，開學的日子就來臨了。

八月底，她和譚笑在形影不離了三年後，一個去了東邊最發達的城市，一個去了南方某個風景優美的沿海城市。

高中畢業，譚笑終於擁有了屬於自已的手機，雖然不是牌子貨，質量也很一般，但是她還是很開心，辦了校園卡後，第一時間就給溫意然打了電話。

關於學費的問題，她也早早就做好了決定，那就是申請助學貸款，儘量不問家裡要錢。其實譚林忠正值壯年，趙美華也暗自攢了些錢，並不是供不起她，但是她知道，自已能不麻煩他們就不要再麻煩，因為接過來的東西越多，他們就會越覺得她欠得多，她以後也永遠會為自已的虧欠不斷妥協讓步，沉默地承受著他們以愛為名的無理。

憑什麼呢？生恩養恩她自然都會還的，但是他們是怎麼把她養大的，她就怎麼給他們養老，這是一件很公平的事情，如果他們非得要和她扯感情，那她就用他們對待她的感情態度回應他們，這也很合理，不是嗎？她早就不受那套的倫理道德束縛了，什麼夫妻父子母女，也不過是一種社會關係，她不想再為了維繫任何一種關係委屈或者歉疚，她想去看看這些關係以外的世界，當然，和溫意然一起就更好了，和她的友誼，是她現在唯一在意的關係。

只是令她意想不到的是，這份關係在溫意然進入大學後便戛然而止。

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不過是在入學的第四天，她還記得晚她三天入學的溫意然辦理了校園卡後的第一時間就給自已打了電話，詢問她有沒有好好吃飯，軍訓累不累，結果第二天，當她再次打電話過去的時候，那邊一個熟悉而又疲憊的女聲卻告訴她，溫意然昨晚在過馬路的時候出了車禍，現在還在醫院裡昏迷著。

聽到這句話的那一刻，譚笑頭一次體會到了大腦空白一分鐘是什麼感覺，等終於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後，她先是沉默，然後是結巴，最後，她只能語無倫次地重複著一句話:“怎麼，怎麼會這樣，她昨天還……不是……”

“別擔心，譚笑。”程錦書壓著疲意安撫她，“醫生說她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了，等她醒過來後，我再讓她和你通話，好不好？”

“好……”譚笑恍恍惚惚地應了一聲，然後在程錦書強打精神的安慰裡掛了電話，最後甚至都忘記了和對方道聲再見。

這個晚上，譚笑幾乎沒怎麼閤眼，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她就給程錦書打去了電話，詢問溫意然的狀況，得到的答覆是她依然還沒醒來，因為這句話，譚笑一晚沒得到放鬆的大腦更加混沌了，身體上的痠痛和精神上的折磨讓她此刻的疲憊達到了頂峰，於是軍訓開始不久後，她不出意外地暈倒了。

於是那天上午，她被安排在宿舍裡休息，沒再去操場，雖然大家都很羨慕她，可是她躺在床上卻沒有絲毫的睡意，而是在空蕩蕩的環境裡終於敢哭出聲來。她有過不少的難受時刻，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讓她感到絕望。

整個上午，她都處於惶惶不安中，怎麼都停不下來的眼淚快把她的眼睛都糊住，讓她看不清面前的景象，不過這樣一通哭也挺好，她終於感覺到累了，不知不覺中，她在層層疊疊的悲傷中沉沉睡去，直到兩個小時後被電話鈴聲驚醒。

看到來電顯示，譚笑的睡意瞬間全無了，她趕緊接起電話，聽到第一句話後，終於敢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但很快，她還沒吐完的氣又凝在了喉頭。

又沉默了十幾秒，她非常不可置信地問道:“您的意思是，她不記得我了？”

“很抱歉譚笑，我不知道該怎麼給你解釋，但是然然確實因為這個車禍忘記了很多事，不僅是你，高中三年裡很多人很多事她都不記得了，她只記得學習的部分，我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可是……”

程錦書沒有再說下去，但是她的語氣是如此傷感如此遺憾，讓譚笑都不忍再開口。她很想讓溫意然聽一下電話，想要親口問她，她為什麼會把自已忘掉，難道這三年以來的相處和扶持是這麼容易就能被抹掉嗎，但是在聽到她如今才剛剛醒來，十分虛弱的時候，她所有的話都問不出口，她現在唯一希望的，就是溫意然平安無事。

只要她能繼續健康快樂地活著，暫時忘掉自已根本算不上什麼大事，她相信，日子還這麼長，她總有一天會再次記起自已的。

對，一定會這樣的。

譚笑反覆在心裡這樣告訴自已，可是越這樣暗示自已，心裡的慌張就被放得越大，終於，在這種高壓的精神狀態，她一個沒注意，被腳下的凳子絆了一跤，然後因頭磕在了床架上再次暈了過去。

這一暈，她暈了很久，久到像是過了一生。她能聽得見自已周圍有人在不斷走過，也聽得見幾道有些熟悉的聲音在自已耳邊低聲絮語，她努力地辨認，卻始終有些分不清這些聲音的主人到底誰是誰，她只覺得自已陷入了一片長長的，怎麼都走不出的黑暗。

她在這片黑暗裡待了很久，久到她都感覺這條路像是延伸到了宇宙盡頭的時候，便又一次失去了意識。

等再次醒來的那天，是這個季節裡少見的晴天，鼻尖前淡淡的消毒液味道被陽光一曬，都變得溫馨起來。譚笑費力地睜開眼睛，被明媚的光線一刺，本能地又眯起了眼，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漸漸適應過來，重新緩緩睜開眼。

但她也只是睜開了眼，什麼都沒有做，因為她此刻的大腦極其混亂，回憶似乎也出現了偏差。不，準確地說，她的腦海裡憑空出現了許多她覺得陌生卻又如此熟悉的回憶。

她叫譚笑，她出生於內陸一個非常非常普通的家庭，她在傳統的規訓中成長，人生前二十多年都浸淫於大家都預設的評判機制中，她並不喜歡被強加的很多價值觀，卻又沒有反抗的勇氣和力量，於是就這麼渾渾噩噩的半被迫半順從地走過了很多年，直到一場車禍將她平庸又不引人注意的人生終結。

這就是她本該有的人生，並且一點都不容置疑，然而現在，回憶裡分叉出來的那條記憶線卻告訴她，她的人生並沒有那麼乏善可陳，她也曾有過閃閃發光的時候，而她是譚笑，卻又不止是譚笑，她也是那個堅韌善良的溫意然，漂亮瀟灑的溫意然。

這真的不是一場夢嗎？可是，夢境怎麼可能如此清晰？

她花了好長的時間梳理清楚這份記憶，終於慢慢接受了這段神奇的人生之旅，只是在回憶結尾的時候，她的內心突然生出了巨大的震撼。

原來那個主動走近自已生命中的女孩，那個陪著她有過荒蕪平淡青春的女孩，那個於一次又一次內耗中將她撈起來，並手把手教會她各種人生課題的女孩，從來都不是別人，就是她自已，是那個長於一片廢墟又在廢墟中不斷重建的自已。

從童年到少年，再到成年，從小黑到溫意然，再回到譚笑這個身份，原來人生裡走過的每一步，她從來都不孤單，那些她曾經極度排斥，並一點都不想再經歷一遍的歲月，原來也沒有那麼難熬，因為所有的一切，都曾有個來自未來的自已引導在陪伴。

原來，她曾這麼努力的，傾盡所有的，拯救過自已。

眼淚就這麼無聲地滑落了下來，淌過眼角，潤溼了枕頭，也引來了一聲驚呼:“姐姐醒了，醫生，快來看看我姐姐，她醒了！”

接下來，又是一陣兵荒馬亂，譚苑和趙美華在聽到她已經沒有生命危險後，終於齊齊鬆了一口氣，因為長時間沒有休息好而無神的眼裡也有了些光彩，也是在這個過程中，譚笑才知道自已已經在醫院裡昏迷了整整十天，期間，譚苑是最先到的，因為她離她所在的城市最近，聽到她出事了，她便放下手裡的工作火急火燎地趕了過來，同組的幾個同事和領導也來看望過她好幾次，見她老不醒，心裡都不上不下的，蒼白地安慰了趙美華幾句後，便無聲地離開。譚林忠也來了，他是從工地上匆匆趕來的，見女兒毫無生機地躺在病床上，又聽見醫生毫無波瀾地闡述了她的現狀的後，他在樓下抽了整整半包煙，又和趙美華相對無言了幾分鐘後，最終還是沒能把那句放棄治療說出口。

她到底是自已的女兒。

對於這些，譚笑除了生出幾分感慨，竟然也沒有太多的情緒，因為害怕被放棄這種情緒，早就從她的童年一直延伸到成年，而隨時做好被放棄的準備，早就已經成為了本能，刻在了她的骨髓裡，所以這一刻，她好像也並沒有那麼難以接受，她現在唯一在意的，就是那段在她醒來後忽然冒出的回憶到底是不是真實存在過的。

她旁敲側擊地詢問過趙美華和譚苑，對方卻說她們從沒聽她提起過這個朋友，但是說完這句話後，她們又都茫然了一會兒，似乎是覺得這個回答並不確定，又或許是覺得那個名字是如此地似曾相識。

見從她們那裡問不出個所以然，她翻出自已的手機，從通訊錄到各個社交賬號，一遍一遍地翻找，都沒找到過任何有關溫意然的痕跡，她不信邪，又仔細地翻找了好久好久，確定自已還是那個高考失利只上了個二本院校，然後在社會里摸爬打滾了好幾年才稍微看起來人模人樣的譚笑後，她陷入了深深的懷疑當中。

那些記憶本是如此真實，可是為什麼除了她，卻沒有一個人記得？難道這一切都只是她昏迷時做的一個夢？

一時間，她突然迷茫了。

但是她並不想放棄，等身體又恢復了些的時候，她開始想方設法地聯絡高中時期的同桌，客套寒暄了幾句之後，便將話題往溫意然的身上引，同桌告訴她，當初他們年級裡確實有個叫溫意然的女孩，長得特別漂亮，成績也賊好，但是她好像並沒有和他們這些普通班的同學有太多的交集，只一門心思好好學習，後來考上了一所非常棒的雙一流大學，讀了自已喜歡的專業，再然後，便沒有什麼有關她的訊息了，畢竟大家都有自已的生活，沒那麼時間去關注一個與自已人生沒什麼關係的人。

“所以，她確實是我們學校的學生？”

“肯定的啦，雖然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從市裡最好的私立轉到我們學校上高中，但她的的確確在咱們一中待了三年，怎麼，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譚笑捂住發疼的心口，盡力平靜道，“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你怎麼想起問她了，你們是遇到了嗎？”同桌好奇地問。

“嗯，遇到了，覺得很熟悉，所以才想著問問。”譚笑撒了個謊，又和同桌隨便聊了幾句，便掛掉了電話。

此刻她已經轉到了普通病房，趙美華去打飯了，隔壁床的兩個阿姨正在一起聊天，不遠處的電視正在播放新聞，混合著護士們急促的腳步聲，倒讓整個病房顯得有些熱鬧，譚笑握著手機呆呆地看著窗外，腦海裡不斷回想著關於成為溫意然的那些年的一切，有點無法接受，又有些釋懷。

也許，她真的只是做了一場夢，但是她還是更願意相信這個世上真的有平行宇宙，雖然在這個世界裡，她和溫意然沒了交集，但是她還是很感激她在另一個世界線裡給予了無限的愛和最堅定不移的陪伴，這份愛讓她改變了很多，哪怕她如今被打回了原型，她依然覺得自已的人生廣闊了很多。同時，她非常慶幸沒了自已的干擾，那個集所有美好於一身的女孩終於是走向了她所期望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