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晚上,溫意然躺在床上久久沒有睡著,她依然持著活著死了都無所謂的心態,對自已的未來沒有展望,對這個女孩的過去也沒有那麼多好奇,讓她難以入眠的,是遠在近兩百公里外的那個小鎮女孩。
譚笑今年也初中畢業了,暑假結束,她就會會進入靖安縣一中上學。其實按照她的成績,她本可以去市裡,可是中考前母親的身體出了問題,讓她慌了神,原本就不太好的心理素質在看面對著一攤血時也忽然全盤崩塌。
那會兒趙美華和譚林忠又一次因為家庭瑣事大吵了幾次,吵完後譚林忠故技重施,冷了趙美華一段時間後,又瀟灑地甩手出門打工去了。就在他走後沒兩個月,趙美華髮現自已懷孕了,她短暫地低氣壓了一天,沒聲張,也沒去醫院,而是找了鎮上一個很有口碑的算命先生,讓他幫忙算算自已肚子裡的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
當算命先生說這一胎保準是男孩兒時,趙美華心裡特別複雜。她仰頭看了看天,擠出一個自嘲而無奈的笑。
因為二胎,她的生活已經徹底被改變,讓她陷入了沒完沒了的一地雞毛,而這個意外懷上的孩子,絕對會讓她原本就變得糟糕的生活雪上加霜。但是另一方面,譚林忠打心裡想要個兒子,如果自已真的生下來了,興許他為了兒子真的會改掉大手大腳花錢的習慣,不再沾賭,然後多多回家。
可是她已經快四十了,不再年輕氣盛,也沒有斬釘截鐵的條件,她是真的賭不起了。
退一步講,如果這個孩子還是女孩呢?或者退一萬步講,就算他真的是男孩,那個男人難道就會改掉他的那些臭毛病,一心一意為著這個家?
趙美華思來想去,回想著這些年夫妻離心後發生的種種事情,心越來越冷。她親自掐滅了冒出一點頭的希望,去診所買了藥吞下,打掉了這個孩子。
這些事情譚笑一律不知,她只知道中考前的那兩個月,母親時常表現得不舒服,一來月事就痛得厲害,經血淅淅瀝瀝流個不停。她勸過她,讓她儘早去城裡的醫院做個,可是她不聽勸,為了省錢,只去了鎮上的衛生院。
她總這樣,連在生死麵前都優先選擇省錢。
直到譚笑中考前十天,她的身體終於沒熬住,滴在地上的血把放學回來的譚笑和譚苑嚇了一大跳。一瞬間,姐妹倆慌作一團,最後還是在秀英阿姨的幫忙下才把她送去了縣醫院。
但是譚笑知道真相後真的無法同情起來,她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在這種事情上執著地保持節儉的風格,也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損傷自已的身體。
也因為這個意外,譚笑的精神高度緊張,本來就心理素質不好外加基礎一般的她在幾天後的考場上沒有發揮出最好的水平,最後與市裡心儀的那所高中失之交臂。
她不那麼喜歡趙美華,可是也見不得趙美華受苦,一點也見不得,所以哪怕第二天就要考試,譚笑也不打算忍了,那晚她直接進了趙美華的房間,問她要不要和譚林忠離婚,只要她願意,自已和妹妹就堅決支援她,以後長大了,她們也跟著她住,給她養老。
然而趙美華沉默了,沉默了很久,她才虛弱地開口:“沒那麼容易的。”
確實沒那麼容易的,社會猛烈進步的時候並不會裹著所有生活在底層的人往前走,相反,世界變化越大,沒有長進的普通人只會更加寸步難行,而一直困在雞零狗碎裡的趙美華光是為了好好生存就花費了所有力氣。
不是她不努力,不是她沒有上進心,是她的環境和她的資質決定了她沒有勇氣離開這樣的生活。陷在泥潭裡確實讓她舉步維艱,但周圍的女人都她是這樣的,也沒見有人真離婚,而且要真分開了,兩個女兒怎麼辦?周圍有好幾戶有女兒的人家,因為父母常年在外沒人管教,孩子被環境影響,慢慢學也不上了,成天跟著鎮上的不良小青年混日子,她不想讓自已的女兒也這樣,他們這樣的家庭,一旦踏錯一步,一生都毀了。
不僅如此,如果離了婚,她該住在哪裡,又該去哪裡?孃家是回不去的,外面的世界脫節太久,除了去流水線工作或者打打零工,她也無法做別的工作。如果是幾年前,她的選擇可能還多點,可近些年她的身體越來越不好,年紀也大了,沒有選擇的資格,也沒有承擔更多風險的能力。
她早已經被判了刑,關在了一座叫生活的監獄裡。
可是譚笑不懂,無法理解,她看著母親蒼白的臉,心疼又憋屈,憤怒又無力,還想再勸,卻被母親喊停,讓她快去複習,明天都要考試了。
譚笑氣得肝疼,可是顧及母親的身體,她沒再多說什麼,轉身回了房間,卻是整晚都沒睡好,只要一閉眼,她的腦子裡就全是趙美華褲管滴血的模樣,完全無法休息。
那天晚上,譚笑幾乎沒怎麼睡著過,帶著昏昏沉沉的思緒進入考場後,她的心情抑制不住地緊張,在風扇嘩啦嘩啦轉動的考場裡,她除了聽見筆尖碰觸紙張的聲音,還清晰地聽見了自已的心跳一聲一聲地加重,擾得她根本就靜不下心來。
思緒被慢慢拉回現實,溫意睜開眼,努力揮開那些逐漸清晰的記憶,感受著空調吹來的冷風,裹了裹涼被,然後矇住了腦袋。
也不知道這一次她會在這裡待多久,但是經此一遭,她想要痛快死去的想法漸漸淡了些,也許老天爺讓她折騰來折騰去還依然留在這個世界上,應該是有所用意吧。
雖然自已的人生看起來極其荒誕,但是這些荒誕也確實給了她新的機會,反正都重來了,還正值好時光,她又何必揪著過去不放,陷在自我消耗中無法自拔呢?
過去的很多瞬間確實都如影隨形如鯁在喉,讓她怎麼都不舒坦,但是她非常清楚,如果再這樣下去,就不僅是浪費了這次新生,更是對自已的辜負,因為所有的自我壓抑都是對人自我的背叛。
想著想著,大腦更加活躍,把她本來就不多的瞌睡趕得影兒都不剩,又翻了個身,她看著窗外透進來的燈光,腦子也忽然清明瞭不少。
不僅她需要改變,十六歲的譚笑也需要改變,或許,這就是她回來的意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