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後兩日。望鳳台。
蕭惟和伯毅被平放在一堆擺放整齊的柴火上,身體繃的筆直。玉龍金色的門派旗幟,輕輕蓋在他們身上,遮掩住他們破敗的胸甲。旗幟上的金線在太陽下反射出微弱的光芒,籠罩在他們的身軀周圍,倒顯得他們更加偉岸了。
幽蓮夫人還在昏迷,息渺要照顧,便沒有和我們一起,不過她也割下自己一縷頭髮,讓我帶在身上,就當是自己來了。海姬渾身是傷,但她依舊強撐著身子站在一旁,雙手交疊放在腿間,乳白色的裙子和髮帶微微飄動。
瀾先生微露戚容,靠著艾珵。艾珵忍著懸而未滴的眼淚,因而臉有些猙獰。為了掩飾,他吸了吸鼻子,用拳頭捂了嘴,聲音也因悲傷而有些嘶啞。
“聶隱,這件事你來辦吧。”
蕭惟和伯毅身上的旗幟一角微微被風翻起。聶隱引了火來,深呼吸,隨後將火把丟在柴火堆上。朝凰是養火之地,很快,星星火焰便騰空而起,在蕭惟和伯毅身上肆虐。
一時間,整個望鳳台火光大作,火舌掙扎著攀向天空,劃過一陣一陣的黑煙的風。我不忍看,背過身去,若汐這個身體已經十七歲了,頭已經能擱到瀾先生的肩膀,我便趴在她的肩膀上哭。
瀾先生輕輕撫著我的背。她也不忍心看,低了頭。雖則一顆眼淚未掉,但我亦知瀾姑姑內心感受。
她的內在,快被愧疚的潮水灌滿了。
艾珵直勾勾盯著。比這殘忍的場面他見過不少,畢竟戰場上,連儲存全屍都算運氣好。然而看著這兩個弟子,艾珵連一口氣都喘不出來,只是凝固在那裡,如同一尊沒有生氣的雕塑。
這場火燒了整一個時辰。等這雄壯而悽慘的南離漸漸熄滅,玉龍便少了兩個弟子,世間多了一抔淨土。未燃盡的玉龍旗碎片在天空翻飛,恰似金色的蝴蝶。
飛得慢一點,就能再看一眼;等飛遠了,可就看不見了。
我吸了吸鼻子,啞聲道:“為什麼不把他們送回玉龍呢?”
聶隱的嗓音也有點乾乾的:“太遠了。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玉龍弟子常年征戰沙場,從未期盼過自己能夠馬革裹屍還。死無全屍,任由掩埋,終其一生永遠無法回到故土,這些都是玉龍弟子的宿命。”
“哪怕是他們,也不能例外嗎?”我噙著眼淚,努力使自己堅強。聶隱似乎並不想說的這麼殘酷,但他還是說了。
“不僅是他們,即便是艾掌門,也有同樣的覺悟。”
“是的。”
艾珵稍稍靠前一些,背對著我,我看不清他的神色。瀾先生的身體微微一顫,我明白她心中在想什麼。她似乎要說話,我甚至感覺到她提了一口氣,但最終,那口氣微微放了下去。
她沒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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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慣例,魏箏綣是朝凰掌門,應與往常掌門一同葬入朝凰自己的“映山冢”。她的母親梅竹影就是葬在那裡,如今,這對苦命母女總算是睡在了一起。
魏箏綣是以朝凰掌門的身份死去的,所以為其下葬的是朝凰弟子,我們並不清楚細節。我們只知道朝凰弟子一個兩個都哭得稀里嘩啦,嘴裡還唸叨著一些後悔的話,比如後悔自己不怎麼尊敬她,後悔曾經為柳煙墨效力,後悔沒有好好寵著自己的掌門。
我們聽了心裡都難過。
魏箏綣的葬禮需要動土,我們只遠遠看,沒有近前,唯恐妨礙了他們。
為了照顧重傷的幽蓮夫人,林清規破格將幽蓮夫人搬進了自己的沉璧閣。我們回到沉璧閣時已是黃昏,息渺坐在幽蓮夫人的旁邊,細細喂下一碗藥。
“息渺,你媽媽怎麼樣了?”
息渺看了我一眼,搖了搖頭。
“還是不醒麼……?”
息渺微微點頭,把藥碗放下了。
瀾先生抓著幽蓮夫人的手,喉間的聲音是顫抖的。
“阿止,我對不起你……”
看瀾先生簌簌流下淚來,在場的人都一言不發。
幽蓮夫人依舊臉色蒼白,側躺在床上。瀾先生再顧不得其他,立刻檢查了幽蓮夫人背部被自己割傷的地方。傷口被裹上了厚厚的紗布,瀾先生便抽出一點內力,微微搭在幽蓮夫人的手腕上,利用內力流動知曉傷勢。
內力流淌一圈回來,反饋給瀾先生時,連她的手指都在微微顫抖。幽蓮夫人已經給自己加了屏障,但這一擊卻差點摧毀了她的脊椎。但凡屏障沒有守住,幽蓮夫人就會被自己攔腰斬斷;即使脆弱一點點,也會使幽蓮夫人從此徹底癱瘓。
“阿止……我真的不知道,會傷你傷得這麼深……都怪我,全部都怪我……”
瀾先生的眼淚不停掉著,染在臉頰上閃著光。
“瀾姑姑……不要這麼自責了……”
我很心疼,想要好好安慰她一番;一旁的海姬卻是發話了。
“阿瀾,與其在這裡後悔,不如好好思考如何救治她。這是現在最為重要的事情,其餘的等她好了再說。”
“師姐。你說的對。”瀾先生深深地呼吸,將剩餘的眼淚給壓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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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梁州玉春園。
似珹這兩日行動很猖獗,並且似乎很相信“燈下黑”的原理,有恃無恐地在玉春園裡坐著。她的身邊常常會出現一個全身被黑袍裹住的男子,兩個人竊竊私語著些什麼。
如此反覆兩天,程星兒坐到了似珹的對面。
“小花。”
似珹瞥了眼程星兒,眼中流過一絲嫌棄。程星兒彷彿根本沒有看到,滿心歡喜溫柔凝視著似珹那雙眼睛,一雙手就要覆上似珹的手背。
似珹迅速把手抽出,放在身側擦了擦,好像程星兒手上有什麼噁心的東西。程星兒有些受傷,卻還是強打起精神,嘴角扯出一個弧度明顯的微笑:“最近……總能見著你。你是原諒阿孃了嗎?”
似珹不屑的冷笑一聲:“就你?在你這兒坐著,只因為你這裡我熟。別自作多情,婊子。”
“你叫我什麼?”程星兒有些震驚,“你再說一遍,你叫……你叫我什麼?”
“再叫多少遍都一樣。”似珹像是故意要羞辱她,提高了聲量,“別忘了你是怎麼坐到老鴇這個位置的,還不是浮花浪蕊來的?告訴你,我都不想承認你是我娘。我怎麼會在你這麼骯髒的身體裡出來?”
“你……!”程星兒拍桌而起,在桌上攥成了拳頭,“你以為我想嗎!要不是你那混賬爹,我又怎麼會……”
似珹冷笑:“你就不應該生下我來。你怎麼不把我打掉?不就是因為想早點把自己這個沒人要的身體嫁出去嗎?”
程星兒努力使自己頭腦冷靜,儘管她現在已經快氣瘋了,也一直在深呼吸。
“小花,你是我女兒,怎麼會對我有這麼大的怨恨和誤解……”
“誰是你女兒。”
被似珹一句話嗆住,程星兒沒了話。
“說起來,你和那黑衣人都在聊些什麼?”
似珹的目光立刻變得更加尖銳。
“我警告你,要是你妨礙我,我立刻讓你死無全屍!”
聽見女兒說這樣的話,程星兒反而平靜下來了。前幾日她就已經知道他們的計劃是什麼,她淡淡道:“死無全屍?即便我現在活著,也不是一個完整的人。若是死了怕還好些。”
似珹捏住了匕首手柄:“我現在就可以殺了你。”
“儘管動手。”程星兒站在似珹面前,壓倒一般的氣勢令似珹有些氣餒。
她冷哼一聲:“我可不想髒了手。”
程星兒卻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隨便你。你愛去哪兒去哪兒,我再不管你了。”
“……”似珹似乎有點不相信,微微抬了抬眉毛。程星兒說完這句話後,氣定神閒的自顧自上樓去了,竟真的把似珹拋在一樓,再不去搭理。 似珹頓時覺得有些無趣,思考了許久,她篤定這裡頭有詐,掉頭就走了。
似珹走後,程星兒下了樓來。春草和夏花跟下樓梯:“媽媽,你去哪兒?”
程星兒笑道:“媽媽出去購些丹若回來。春草不是說丹若沒有,釀不了丹若酒麼?”
“是的……”春草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有勞媽媽了。”
“早點回來,媽媽。”夏花有些擔心,道。
“媽媽又不是去幹什麼殺人越貨、罪惡滔天的大事,怎麼眉頭鎖得這麼緊?”程星兒寬慰一笑,“好了,秋月和冬雪呢?“
“秋月在看書,冬雪在練箜篌呢。”
程星兒點點頭:“待我回來,今天犒勞你們一番,給你們做些點心。”
“這可不常見啊,媽媽。”夏花有點吃驚。春草則是拍手大笑著說太好了:“媽媽的牡丹卷可謂是天下一絕。”
程星兒走出玉春園,換上了幃帽,遮掩住自己的面容。她徑直走到兵器譜前停下腳步。
“我要的五尺劍如何了?”
“已經打完嘞,夫人!您要這麼長的劍做什麼?”
幃帽後的程星兒輕笑一聲:“弱女子,行走江湖,沒把趁手的武器可不行。”
“五尺可不短咯,夫人當真覺著趁手?”
“是了。快給我吧。”
拿到劍後,程星兒把劍拔出劍鞘,仔細檢視一遍,然後利落的收刀。
她迅速回到玉春園,然後將這把刀放入了自己的房間枕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