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為什麼,林深覺得怪物的眼睛在這個時候已經是睜開的了,只不過是視野裡看到的世界依舊是漆黑一片,近在咫尺的兩個人似乎也只有模糊的身形,看不真切他們的樣貌。
這或許就是長久以來怪物眼中的世界,它其實根本看不清楚,或者說是看不見,畢竟從死去的那一刻就是在這樣的黑暗中,沒有地方逃脫也沒有地方躲避,他們的眼中不曾存在能夠獲得救贖的光明。
於是怪物閉上眼的時候,光在外面,與孩子們毫無關係,而當它睜開眼的時候,也找不到光明,只能繼續在這種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哭泣遊蕩。
無數的孩子都在這樣的經歷之下,逐漸匯聚成如此龐大的怪物,那種深刻在心底的恐懼和無助也在這個過程中變得比他們還要巨大,巨大到難以跨越的地步。
這一刻林深也理解了,為什麼怪物那個時候繞著房子不停地走,會把困在當中的許願人都認成村子裡的人。
孩子們根本看不見,他們只能透過變成怪物之後擁有的奇怪感知,去感知房屋內部與村子有關的氣息。
而他們清晰感知到的是堆放在裡面的,用村人的內臟包裹著的自己屍體的某一個部分。
他們看不清,也分辨不出來,只能憑藉這種感覺去行動。
只是身體主人無法理解眼前的黑暗,他低聲咒罵了兩句,努力睜大自己的眼睛試圖從剛才有光線攝入的地方看去,再去尋找那一抹已經消失的痕跡。
“為什麼會看不見?”他捏緊自己看不見的拳頭,眼珠子快速轉動著。
儘管此時此刻的怪物已經在更加精準地回應他的需求,從沉睡的地方笨拙且緩慢地開始爬起來,但看不清任何東西的雙眼為身體主人平添了一份慌張。
不論是從出生開始,還是後來長大被村子裡想方設法送出去讀書,甚至是後面為了生意做出的一切,他從來沒有失去過自己的視覺。
就算是與老人融合變成了怪物,也依舊能用他那所謂“全知全能”的視線去觀察和注視周圍的一切,而在這一刻,突然失去了他賴以觀察的雙眼,那種不適的感覺是很難向他人敘述的。
更何況他深知,此時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兩個人,極有可能給他帶來極為巨大的威脅,就算他獲得了怪物這副能夠覆山倒海的身體,卻無法捕捉到那兩個人的蹤影,他要如何在一片黑暗中與對方對抗?
老人見狀笑出了聲。
有某種壓抑著的感情好像藏在他身體裡太久了,在這個時候看到身體主人問出這樣一句話,忽地讓他感覺很痛快,然後就忍不住笑起來了。
“報應啊……都是報應啊!報應來了,躲不掉的!”
他哈哈地大笑著,接著就被身體主人發洩似的揍了一拳。
口腔裡一顆爛牙噗的一下就飛了出來,沒入黑暗之中找不到蹤跡,嘴巴里有深色的液體往外流,但這仍舊不影響老人繼續發笑。
他看上去好像已經不在乎了,那一拳打在他的臉上也不痛不癢。
他只想笑,只想透過這種情緒把他這麼多年以來的痛苦和掙扎全都發洩出來。
“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忘記了嗎?”老人啐出嘴裡的一口深色液體,咧開嘴表情愉悅,“你當初利用這點,把已經逃出村子的那些人騙回來做替命交換的時候,不是想得很好嗎?怎麼現在就把這件事給忘記了?他們要是看得見,分得清!村子早就被踏平了!”
也許是視覺的缺失和怪物的不受控讓身體主人有短暫的慌神,再加上面前出現的未知威脅,在被老人提醒了這一句之後,他似乎才想起來什麼事情。
接著眉頭一皺,盯著老人看。
他似乎想要用這種具有壓迫感的目光,讓這個聒噪地笑著的老人安靜下來,但很顯然這招在現在已經沒有用了。
當初是老人動不了,想求死也死不掉,身體的變化和承受的反噬讓他不能再像人那般生老病死,只能每天被困在房間裡,被人當牲畜一樣餵養和嫌棄。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他不想逃,怪物動得不靈活,而跟他合為一體的身體主人就逃不掉,那還有什麼可怕的呢?
漫長的痛苦折磨了他太久太久,於是對於死亡的期望早已經在心間擴大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他可以說自己想說的,也可以表達自己所有的情緒,不用再擔心任何的控制,任何的不自由。
他從來沒有覺得一切那麼美妙過。
“天黑了?”韶妹的聲音傳了進來,“有意思。”
身體主人原本還想說些什麼,但在聽到這句話之後立刻就停了下來,老人的笑聲也跟著瞬間止住了。
林深知道他們為什麼都突然安靜了,因為韶妹這句話的聲音實在是離他們太近太近了,近得就好像此刻跟他們困在同一個暗無天日的木箱子裡。
他們看不見對方,但對方卻能清晰地看到他們。
“你聽到別的聲音了嗎?”男人平靜地問。
“聽到了啊……”韶妹嘆了一口氣,似乎又靠近了一些,“可惜我們現在沒有辦法直接把它們消解,還是隻能用你的辦法。”
她說完這句,語氣中稍有些不服氣,但又無可奈何。
緊接著就聽到“噗”的一聲,一隻手突然突破了怪物的身體朝裡面伸了進來。
那是一隻男人的手臂,只不過顏色很怪異,像是在穿破怪物表皮的瞬間正常的面板就跟著剝落了一樣,出現在林深和身體主人面前的時候,只剩下了灰色的看上去毫無生機的面板。
林深的心臟猛跳了兩下,雙眼跟著身體主人緊盯著那隻手。
然後一張臉就探了進來,如同木偶一般幾乎看不出表情,儘管樣貌並不恐怖,卻讓這個景象看上去顯得驚悚至極。
對方沒有波動的臉微微朝身體主人的方向一轉,一雙幾近無神的眸子鎖定過來,林深有那麼一瞬間以為看的是自己。
還沒等身體主人和老人做出任何反應,發出任何聲音,那個男人臉上正常的膚色也跟著一塊塊剝落,面目之下露出來的彷彿地獄惡鬼般的樣貌。
嘴巴微微一張,帶著鎖鏈的蓮花就直衝身體主人的面門,然後就感覺像是被無數根手指緊緊地抓住,不斷地壓縮,感受到身體被巨大的不可反抗的力量壓扁的劇痛。
“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