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yrics還活著嗎?”Rhythm Linn喃喃念著自己妹妹的名字,看向眼前的這盤菜,準備下筷。
“……”旁邊的侍應生則默默走掉了,或許他只會在見到付賬的金幣時才會多看一眼。
這家安布羅斯餐廳的裝潢絕對是最低檔的那一種。桌椅和地板都用陳舊的木頭草草切成,如今已經有了毛糙、翹角,一不留神就會粘住顧客的衣服;頭頂的吊燈搖搖欲墜,發出不祥的藍色光芒;所有的窗戶都被用鐵皮草率地釘住,沒有一絲光能從外面透進來。從外人看來,這裡活像個黑酒吧。然而事實上,這家餐廳正是因為冷門,才能在經歷幾十次的日出日落之後,還能保持如此模樣。這已經是萬幸了。Rhythm前幾天問過那些在地球位面顧客為主的、最火爆的安布羅斯是什麼下場,而這裡吧檯的酒保只是耷拉下眼皮,緩緩搖頭。
“肉泥,全是肉泥!他們一大早就揉成一團堆在門上,把整個門框都壓下去,然後肆意地搜刮著餐廳裡的一切。有時候一些似人非人的肉勉強擺出想要點餐的樣子,可一旦有它的同類靠近,兩者便同時失去了人的模樣,融合成為一灘。雖然說我們安布羅斯餐廳歡迎任何物種前來享受美味,然而……哎,這似人非人的東西看著確實不爽啊。”說來很怪,餐廳的服務員們並不是沒接待過其他的物種,事實上其中的幾個還是餐廳的回頭客,可是一見到這些被太陽融化了的“人”,就不由得心裡打寒戰。
Rhythm夾起來一塊熟肉,大概吹了吹,慢慢送進嘴裡。據選單所述,透過特定型別的奇術,這些肉可以做出一部分冷一部分熱的簡單效果。他先咬了一口,仔細品了品,從肉裡被冷卻的部分迸出的eve粒子在口腔中化開,給予一種“意想不到”(事實上早已習慣)的衝擊。接著,溫度開始在裡面中和,一股滑溜溜卻還有些硬度的感覺從舌頭上傳來。Rhythm每一次上下顎的咬合之後,裂成塊的肉又自覺地恢復成一個整體,不得不說比口香糖還要有嚼勁得多。
“除了從外面的超大團肉塊裡搞下來的之外,你們這裡真的什麼食材都沒剩下?”Rhythm重複了幾十天一直以來的抱怨。
“真的沒有,Rhythm,您應該知道的 ,我們只是在食物的製作方法上會用到奇術和特別的模因,但食材本身全是地球上種的、地球上養的。但您也瞧見了外面現在是啥樣。”
“那也不是理由啊,完全與光照隔絕的……”
“早就用完了,先生!求您了,不要再說了可以嗎……”
然後Rhythm就沒再理,默默扒下本應是牛肉的肉泥塊和曾是水稻的米泥塊。被切開的塊與塊在他的胃裡自然地結合,然後在腸子中一點一點被消化。
休息了一小時,Rhythm才終於站起,用強化過的特種塑膠盔甲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開啟眼前的電子視覺模組。
“我走了,希望我回來時這裡還有人在。”
然後他打了個五星好評。
夜晚,某個站點內,名為Bright的意識慢慢甦醒。
這次是在哪裡呢?他藉著本不屬於他的眼睛環顧四周。
白熾燈,牆壁,瓷磚,電腦,椅子,辦工作,基金會標誌,這毫無疑問是一名研究員的工作隔間。電腦是亮著的,螢幕是Windows的預設桌面,藍色的窗,四個格子。Bright有一瞬間以為窗外是一輪紅日。
把電腦待機,黑色的螢幕反射出他現在的模樣。女研究員,大概二十五六的樣子,一頭黑色的長髮,黑框眼鏡,白大褂,胸前彆著一塊牌子。Bright拿下來看,上面寫著“Lyrics Linn”。他終於長舒一口氣。
……Bright上次獲得意識——以及上上次,上上上次,往前不知道要追溯至何時——都是在一灘噁心的爛泥裡。他試圖讓自己的“身軀”離開肉泥這一整體多次,但總以失敗告終。毫無疑問這是徒勞的:只要液化的生物體們結合到了一起,就很難再次分開,它們所能做的只是在地面上蠕動、吞噬、形成偽足,隨時為生物“大家庭”提供移動的便利。很明顯,收容物-963的收容在破曉之時被徹底搞砸,研究員們在轉移它時變成了怪物,從而裹著這個墜飾挪來挪去。一個人、兩個人、一個站點的人……都合在一塊,墜飾也在曾是研究員腦袋的位置胡亂地掛上,也就在此刻Bright意識到了世界已變成一團亂麻。
由血肉組成的大團塊在儲存了收容物-001資訊的房間來回轉悠,而Bright也藉機挪動自己身體的部分完成了檔案大致的閱讀。他現在是孤立無援的——因為以一個肉團的身份實在沒法跟他人見面,而且獲得這個研究所以外的資訊都是相當的難題。他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著收容物-963被傳遞下去,從小團塊傳到大團塊,最後傳到某個活人的腳下,被其帶走。他是不朽的,他願意等。
墜飾裡的意識做著枯燥的計數:七十五次在太陽中醒來,二十七次在血月中醒來。這其中,九十九次位於大團塊中,移動被限制,三次勉強能套在獨立的“人”身上,但很快那形體又化下去,跟大家融合。終於到了第一百零三次,Bright能夠以一個真正的人類的身軀活著。
短暫地活著……
低下頭,以二級研究員Lyrics Linn的身軀,他看到了辦公桌上的一頁紙,似乎是日記。
Rhythm正徒步穿越一座小山丘。
他以前經常到過這裡,尤其是曾在圖書館工作的時候。那些穿越圖書館的門徑在異世界之中漫遊的經歷,大概還能留下一點;而他腳底下的那一張張薄薄的塑膠片更是勾起了他之前的回憶。這些塑膠片本該是被放逐者之圖書館的門卡,只要被選中的那些人在這片土地上拿著這卡默唸咒語,就會有一個綠色的遊標出現在卡片上方,跟著它就能離開這個世界。現在不一樣了,Rhythm大概猜得出來這裡曾有許許多多來自地球,被圖書館認可的“難民們”打算在某個普通的早上回到他們的第二故鄉,但當那一輪紅日升起時,一切都化為了虛影。事實上何止是人,花、草、兔子、老鼠,任何動植物都被捲入,在地面上隨著太陽的照射化成一層細細的泥鋪在光禿的土地上。Rhythm每踩下去一次,紅棕色的毯子便漸漸包裹住他的腳掌,隨後是腳踝,如果他不及時邁出去,那些物質就會繼續上升到腿、軀幹、頭部。不過他身著防護裝置,這泥潭也奈何不了Rhythm的肉身,所以原地躺倒睡去也未為不可。
大概走了有兩個多小時,他的精神開始渙散,沒能注意到腳下的小土包,於是踉蹌幾步,向前倒下去,身子側過來。
Rhythm沿著泥平面向前看去。門卡、符咒、殘頁漂浮在融化的生物體粘結成的淺潭之上,而那液體也變幻出草的搖擺、花的綻放、蟲的飛舞。就在他的手邊,變化出一株百合花。原來應該是白色、邊緣明晰的花瓣,現在卻是柔順而光滑的粉紅。Rhythm隔著特殊材質製成的手套將它連根拔起,拿出了一個塑膠袋子,裝進去。
隨後他站起來,這裡似乎是小山丘的頂峰。
向下看去,皎潔的光芒照耀著大地。
抬頭遠望,一輪血月橫在長夜之上。
蠕動的泥開始爬上Rhythm的膝蓋,有一張紙也跟著攀上去,他把紙揭下,念出上面的文字。那是一首由被放逐者吟誦的詩:
“哈,賜予其光芒吧!”
那是一個人用盡全力在向蒼天高聲呼叫。
這時,一輪滿月緩緩爬上山頭,
那柔媚、羞澀而又曼妙的花海,
迎來了流光的閃耀。
“是啊,”Rhythm想起來了,“這裡曾是一片花海。”
以前的朋友們來過這裡,而他帶著的這一株“百合”,似乎就是他自己幾年前種的。Rhythm很清楚這一點。
然而,昔日的美景終歸沒能留下,只剩手上的這一曲殘章在無主的大地上流浪,不知除自己以外,還有多少人能欣賞到。
Rhythm並沒有哭,但呼吸已經變得急促起來,只好在原地睡去,第二天早上再繼續跋涉吧。
21。
500g,六分之一罐液氮,雜草味。
還是沒找到口令,依然只能在近鄰站點間通訊。
距離上次有人應答15天。
27。
400g,六分之一罐液氮,兔肉/雜草味。
還是找不到口令。
距離上次有人應答21天。
31。
700g,三分之一罐液氮,豬肉味。
差點沒命,還好肉塊被切下後很安定。
進了主管的辦公室,我不知道他電腦的密碼。
試了幾個可能的口令,都是錯的。
距離上次有人應答25天。
34。
沒有外出找食物。
備用電機的聲音好像不太對,怎麼辦。
我不會修,哎。
距離上次有人應答28天。
42。
400g,六分之一罐液氮,肉味,吃不出什麼動物的。
找到一個墜飾,好像是收容物-963。
不會吧,這東西是怎麼隨著外面蠕動的肉塊帶過來的?
這東西居然暫時收容在附近嗎?
怎麼回事?
距離上次有人應答36天。
43。
300g,用盡了一罐液氮,雜草味/兔肉味。
比對了一下離線檔案,確實是收容物-963。
Bright博士。
我不敢戴。
攥出汗了,但還是不敢戴上。
啊啊啊啊啊啊!
距離上次有人應答37天。
44。
沒有外出找食物,霧霾很重。
Bright。
光!於是就有了光。
距離上次有人應答38天。
50。
沒有外出找食物。
有人接通了通訊,終於!
但是好像對面沒有拿反制的武器或者沒派上用場,還沒吐出一句話就被咕噥咕噥聲淹沒了。
那個通訊節點白噪太大,關了。
收容物-963。
次日傍晚,大雨。
雪青色的天空中,棕紅的日如溼潤的眼眸降下血淚。Rhythm小心地向前行走。每當這種時候,粘在腳下的花泥與草泥就光滑起來,抬腳變得輕鬆,身體也飄飄然。他調整了下視覺模組的設定,透過迷霧,現在他隱約能看見前方有幾個大東西。稍微調調焦就能看出,不少都是碩大無比的肉塊,只有唯一一個形狀工整的,是建築。
“就要到了嗎?”Rhythm自言自語道。
GOC的線人之前告訴過他,如果要找自己的妹妹,沿著給定的路走,眼前的建築就將是她工作的站點。
他別提有多想見自己的妹妹了。
但他也很不想見到一團肉塊。
所以現在他正瘋狂地在大腦中演算著,開啟門的那一剎會發生什麼。
他敲了敲站點的大門,Lyrics穿著防護服開啟它。她看見了,眼前是一個人類,一定是。
“我回來了,Lyrics。”Rhythm的聲音穿透層層屏障進入妹妹的耳膜。
“嗯嗯,歡迎回來,Rhythm!”
他敲了敲站點的大門,Lyrics開啟它。
“我回來了,Lyrics。”Rhythm的聲音穿透層層屏障進入妹妹的耳膜。
“嗯嗯,歡迎……迎……回來,Rhythm……和我……我……”
他的妹妹興奮地根本無法維持人樣,化作一團紅色爬上他的防護服。
他敲了敲站點的大門。
“我回來了,Lyrics。”
沒有回答。
他敲了敲站點的大門。
還沒等他開口,一大團熱情的肉塊從門縫裡溢位,將他壓倒。
他敲了敲站點的大門。
然後走了。
……不,無論如何他不可能直接走掉。
防護服內的電子探測儀器突然報告有幾股資訊流從前方的建築內傳出,Rhythm幾乎可以肯定,那裡面一定有幸存者。不論是不是Lyrics,他的妹妹,他總能在裡面尚存的人中套出一些話來。
心中的希望開始逐漸擴張,流經身體的每一根血管。
很快,他到了,站在門口。
Lyrics站著醒來,手上拿著收容物-963。
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抓起眼前的那張紙開始看,Bright既然選擇自己將意識交還給她,肯定有什麼想要額外囑咐的。
一行行地看去,在紙的最右下角她發現了多出來的一行字:
隨你便吧。
開啟電腦,Lyrics發現這臺主機已經成功接上了統合全世界基金會站點的大網路之中,關於收容物-001的資訊正在主介面重新整理,而所有基金會的倖存者也在網路平臺上友好地交流著。點開私聊資訊後發現,不少等級或高或低的研究員、收容專家、主管都發來私信,Lyrics趕忙查了查自己的賬戶到底發出去了什麼,結果只找到一句話。
“Bright is here.”
哦,還附上了一張Lyrics戴著收容物-963的自拍,用了幾個濾鏡美顏,即便這使Lyrics的臉變得略微有些妖嬈。
“哈哈哈……”Lyrics一瞬間笑出了聲,隨後面部肌肉驟然放鬆,眼皮沉下去。
這位主管先生在基金會的大名可謂無人不知,Lyrics則比他人更多出一分仰慕之情來,要說是什麼方面的仰慕,其實也搞不清。呼風喚雨?行事瀟灑?無所謂。對她,以及大部分接觸過本部站點的基金會員工來說,有一個值得去仰望的人,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她明白自己在基金會的生涯,無非是站在Bright等前人的肩膀之上。這就夠了。
現在Bright借她之手搗鼓出這些事情來,心中自然高興、感激,可總是多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但可以肯定,她的心臟正猛烈地跳動著……
“咚咚咚!”
……嗯?
“咚咚咚!”
搞錯了,不是自己的心跳。
這好像是誰在敲門。
聲音比平常蠕動的肉團打門的聲音要清脆且更有節奏。
“我的天……有人來了。有人來了!終於!”
Lyrics穿上厚厚的防護鎧甲,丁零當啷地朝門口邁步。
她開啟門。
雨天終於放晴,一輪紅日幾乎淹沒在地平線以下,厚實的雨雲被徹底打散,成為橘色的殘片勉強遮蔽即將暗下來的天空。
而門外什麼也沒有。
“有人嗎?”
沒人。
“喂!誰剛才敲門的,喂!”
還是沒人。
Lyrics以為是擬人的肉塊在敲門,可她甚至連肉塊的影子都沒見著……
幾乎沒有。在她腳下是一個小小的塑膠袋子,紅棕色的泥在裡面緩慢地蠕動,隨後變出形狀,那是一朵花。
她向四處張望了半天也沒見到一個人影,只得拿下這份能成為食物的花泥塊,重新關上大門。
Lyrics從空曠的測試間中找來一罐還沒用完的液氮,小心翼翼地對著袋子倒下去。於是塑膠袋碎了,那一塊不可名狀的東西也漸漸凝固,徹底失去了生機。
隨著液氮形成的水霧慢慢在漆黑的屋子裡擴散,可以用來果腹的植物泥塊也大功告成。
她湊近聞了聞,那是百合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