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都的程序並沒有因為慕雲初的受傷而停滯不前,反而隊首的龍輦倒是輕快馳騁著。
不知飛鸞那日回去使了什麼性子,常青病也在一夜之間轉好,但臉上卻開始潰爛起來,不得已戴上了面具示人。那小子得知公主的事後也顧不上自己的身體是否完全康健就日夜抱劍守在車架外的門簾前,但凡有一絲風吹草動都引得他的長劍出手,數日過去慕雲初車輦附件都格外的安靜。
車內的人兒依舊在安睡,只是一側的男子眼中早已佈滿了血絲,眼角周遭染上了幾分暗黑。陳卓連日來一直守在慕雲初身邊也不敢睡去,生怕她就在自己不知覺間陡然離開,偶有幾時聽著她那平穩的呼吸聲才小憩一會,可也會隨著行路顛簸而立即醒來。至於太后此次出人意料的並未將慕雲初照料在身邊,慕睿雖然因此而起了三分疑慮,但在袁知默的暗示中放下心來,並未在派人進行無謂的刺探,當然其中緣由並非如此,只是上次派出的御騎不知什麼原因直到今日依舊尚未返回。
夜色將蒼穹籠罩其下唯留星光點點,白日輕馳駕馬的帝王在濃蔭之下愁眉微顯,步履沉重地在松下散心,向林深處行去,未覺遠處營地的一陣嘈雜。
常青坐在帳營門外的地上聽得那爭吵聲,望了望帳中之人未免一陣煩亂,起身便要向聲源處尋去。陳卓也被驚醒起身,他忙檢查了慕雲初一番,方才後覺那聲音略微熟悉,想起自己連日來並未歸去,可能是祖母向母親發難,便快步走出帳來將常青攔下,好生交代了他一番才向爭執的方向跑去。可他還是晚去了一步,母親早已被祖母氣得跑得不知去向,只留餘怒未消的尤氏還在原地舉拐痛罵,見自家孫兒來了那罵聲方止。陳卓望著那濃重的夜色也不知該往何處去尋,只得無奈地先將祖母安撫著回了營帳中,點了薰香見祖母安睡而去又急急忙忙地挑了燈往林中找去。
榻上的尤氏固然在薰香中起了幾絲倦意,卻依舊對自己的孫兒魯莽的行徑放不下心來,又重新起身裝扮後穿過營地向承英公的營帳走去。話說自從裴妍幾近闖下大禍後就被禁足在裴苒身邊,整日唯唯諾諾也不敢再給姐姐有所臉色,此刻的她正乖乖地為祖父與客人斟茶。尤氏素來便欲與裴家親近,今日又見那裴家小姐溫柔乖順,也倒是個不錯的孩子,心下更有了幾分歡喜,那盤算也有了底,也不顧裴妍心下如何就執起她的手連聲稱讚起來。主座上裴苒品茶間側目輕瞟了一眼尤氏,眼底劃過幾分嘲笑,可隨後他便正色過來開始盤算起裴妍的將來來。“晉王妃雖尚未定下但想必幾日來沈貴妃心下早有了定奪,太子……太子性子軟弱,是個扶不起的主。若是妍兒是個行事妥帖的人兒,那太子妃未必不失為一個選擇,但以妍兒做事莽撞不計後果的性格來看,也只能是陛下的棄子一枚。裴家反倒從中也沒落得好處,至於安正侯家……”裴苒放下了心中的思慮,轉而好生打量著尤氏。
尤氏方放了裴妍的手轉而面向裴苒,賠笑著思慮該如何開口。哪知裴苒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般率先開口,“陳老夫人深夜前來也未帶隨從,想是有什麼事要與老夫商量吧?”
尤氏尬笑一聲,反倒繞起彎子來,將帳中陳設乃至杯中清茶都誇了一個遍,裴苒也不接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的表演,最後尤氏才緩緩相道出自己的來意,說是如此如此。裴苒悠然自得地將几案上的瓷盞抬起輕抿了一口,笑而不語地看向開始焦灼起來的尤氏,隨後道:“倘若老夫答應了這門親事,還煩請老夫人說與老夫可以從中得到什麼好處嗎?”尤氏一時語塞,陳氏一族族裔凋敝,小輩中唯有陳卓還算上進,縱然帝王念及舊情可憑他礙眼的行徑想來在官場中也不會太過順遂,更別提不喜朝堂相伐的安正侯陳若然了。
裴苒看著猶豫無言的尤氏,手中的茶蓋輕撫起茶盅來,挑眉輕笑道:“老夫自是會考慮這樁婚事還請老夫人放心。”落盞揮手間,尤氏已經退出了營帳中,她聽了裴苒雲裡霧裡的話思緒還停留在那刻,只是身體卻對送客不由自主地做了反應。
然而就在裴苒應下的那刻,裴妍的臉上難看了三分,她堂堂承英公家的嫡小姐生來就是要做皇室之妃的,豈能做那比祖父低了一等侯爵家的夫人。心有不甘的她趁著祖父陷入思慮中又偷偷溜了出去,藉著微光行至林中對著枯枝樹杈發起了脾氣,正當她宣洩著自己的不滿時不遠處的聲音卻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向前邁進了幾步,秋葉綿厚也發出半點聲來,她隱在粗壯的樹幹後偷聽起來。
原是先前那左薇被婆婆一頓臭罵,而丈夫又不在身側正是四下無處吐露之時,只得跑入林中享受片刻的安寧。未曾想到她的身影卻吸引了同在林中的帝王,慕睿本在松下獨自苦惱御騎的杳無訊息,忽而間就見那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在樹叢中奔逃,在昏暗與恍惚間他彷彿瞧見了那早已薨逝的妻,他便不顧一切地喚著她的名字向前追去。
“蘅兒。”
待臨近之際,左薇聽得真切犯得一絲詫異,回首間便見了帝王心下卻瞭然幾分,她忙停下了腳步行禮道:“臣婦叩見陛下。”慕睿聽了聲方回過神來是自己失了態認錯了人,可心中的不捨仍未退卻,反而像浪潮般翻湧而起,“原來是你呀,你與你的姐姐太像了……”語氣裡的失落卻夾雜了幾分未明的心緒侵襲而來引得左薇一陣慌亂,腳下不自覺地後退了數步,拉開了兩人間的距離。
慕睿見四下無人,二十年來的思之深切在一刻爆發他變得瘋魔起來,他緊逼數步一把捉住左薇的手臂,將她抵在樹幹之上,另一隻手卻開始撫摸起她的臉龐來,“你越來越像你姐姐了……若是……”他隨後不顧左薇的掙扎在她耳邊低語了數句,但見左薇的瞳孔因震驚而瞪大,慕睿如同得逞般放聲狂笑起來,哪知下一刻笑聲隨著一聲清脆的耳光聲響起而戛然而止。左薇如同一隻受驚的兔子向營地裡竄去,只留下慕睿一人撫摸著方才挨巴掌的臉留在原地,只是那神情在星光中讓人不寒而慄。
這一切都落入了裴妍的眼中,她並未伸張而是在左薇離開之後便也踏上了回去的路,不知是聯想到了什麼,眼中因議親出現的陰霾消散不見,唇角多了三分笑意,也顧不上是否會受罰徑直向營帳的正側走了回去。
好在左薇在奔逃地路上正巧碰到了尋來的兒子,那盞明燈溢位的橘光碟機散了她的幾分不安,可額上的汗珠與眼角的淚痕還是引起了陳卓的警覺,“母親方才是不是遇到了什麼?”
左薇為了不使兒子擔心忙定了定心神,溫聲道:“母親奔跑驚動了林中鳥獸,那四散逃竄的聲響反倒嚇到了我自己。”陳卓聽了也未再持疑,“母親當小心身子才是,祖母的話母親不必放在心上……”遠處愈來愈近的腳步聲讓左薇不自覺地攀上了兒子的手臂,陳卓雖不知何故但也乖乖地攙扶起母親來。
“對了,小初她好些沒有?”
隨著左薇的詢問,陳卓側頭對著母親低語起來,母子二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但也未能消散左薇再次升起的不安,直到那腳步聲的主人出現在他們兩人的面前,左薇見來人才長舒了一口氣,掙脫了陳卓的手臂笑著撲向了那人的懷中。“若然,你怎麼來了。”嗔怨與驚喜相雜糅,她心底的陰霾也驅散開來。
一家三口就這樣其樂融融地踏上了回去的路,未覺身後帝王那陰冷的目光。
慕睿回營後當即宣了沈貴妃伴駕,無人知道是何緣由,沈星雨也並未有幾分喜色,反之那眉宇中平生了冷漠。夜深人靜時,帝王看著側榻上人安靜的睡顏,心底驚起的波瀾平靜了下來卻也掩藏更為深切。他披衣舉燭外行,也不顧晨露濃重,思緒隨眺望東南皇陵的方向而去。或許也就在想念及她的時候,那些混雜著權欲與鮮血的紛紛擾擾才能被完全撇在一邊,“果然是老了呢……”慕睿哀嘆一聲,“可朕還不能去陪你……”手中的燭光隨著他的低喃被突來的東風颳滅。或許她早已看不慣他的行跡,亦不會在原地等候了吧。
隨著風聲乍起,獨自躺在榻上的慕雲初眼簾微顫,翹起的睫毛微動,一雙明眸在夢魘的掙扎中猛然睜開,嘶啞的喉嚨中輕輕喚出了“兄長”二字,可四下無人應答,唯有熟悉的龍涎香在周圍瀰漫帶來些許心安,睏乏之意翻湧而起她再次帶著傷痛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的陽光將營帳照了個亮堂,許久不見裡面人動靜的飛鸞掀簾走進,就見那榻上榻下兩人十指相扣睡得安穩,她不禁掩唇而笑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又將常青囑咐了一般才往太后的營帳走去。
“何必著急趕路?公主的身體才是要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