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莊各家門口的土崖邊邊,每年都往溝裡塌不假,倒也沒有像是秦潤成上回夢見的一樣,都塌到溝裡。從地分到了各家各戶手裡以後,種地的日子裡,少了隊長秦大愣每天大早就披著衣裳,挨著大門的招呼,好幾年過去了,也還是那個老樣子。潤成跟香香完了婚也過了一年多了,這期間照著春種秋收,一家人擺弄著那幾十畝地。
秦栓成的官兒又往上走了一大圪臺,到西鄉那邊給扶正了。從跟王貴梅結過婚,也沒歇幾天就走了。他跟爹說過自己感覺升得也有些快了,卻想不出是什麼原因。要知道,王貴梅的爹其實早就開始往二線上走了,也起不到多少作用了。他想起同學那個在市裡當頭頭的爹,興許還是在不斷沾著人家的光。想想,人活著誰也說不清楚將來是個什麼光景。當初遇上張英,誰就能知道妮子死得那麼快那麼可惜,又有誰知道那個看門的就是他爹。自然也沒有誰知道看門的又回到市裡重新當了大官。很多的想不到,栓成想想心裡嘆口氣,張羅著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了。當官嘛,把自己手頭的事辦好,手下的人管好,各種關係搞好總歸是沒錯的。
寶成因為跟家裡人尤其是跟爹有些彆扭,走了一兩年也不給家裡寫個三言五語的。倒是蘭芳還能接到他的信,每回蘭芳還得回到官莊給秦家人唸叨信裡的事。這小子在部隊乾的還行,秦大愣以為到底還是他的種,沒那種遇事往後頭縮脖子的習性。每回蘭芳給念信的時候,他都不說話,心裡的得爽還是很足的。
進成在縣裡高中唸書的事倒是給中了大愣的賴話,進成回來好幾趟都說這叫好的不靈賴的靈,鬧不好非得像爹說的,來個八年抗戰。要不為什麼這些年考來考去就都是差那麼幾分?不過話又說回來,進成也知道。跟三個哥比,自己也就走這條道兒的命了,人總得有條道兒走吧。唸書,要不不要念,要不就要非得一條道兒走到黑。他耍完嘴皮子,脊背上扛著老爹給的沉重,還是復他的讀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興許就是明年,興許就是後年。
潤成的手藝有些擱下了,尤其是到處走走看看擇地起房的那種。至於木匠營生,也沒攬到多少。他回來跟老婆香香商議了好幾黑夜,準備做些小買賣。想起做買賣來,他想起那個從外鄉來走街串巷收老貨的陳板凳。很長工夫沒見他,心裡想著跟他學些做買賣的道道。香香倒是不以為然,她覺見做買賣,一個賣一個買,中間鬧騰的就是個差價。看準了這個,把心思都放在上頭,買賣還能賠錢不成?
潤成想起大哥回來時說起的一件事情,心思動了起來。大哥說西鄉那邊地肥,人們有錢的也多,有錢就願意買東西改善日子。魯山那邊因為緊靠著,很多做小買賣的就都過來了。栓成看著有的魯山買賣人,開著個三輪車。不用蹬,兩隻把。比拖拉機好開,勁兒還挺不小。他給弟弟說,什麼時候家裡有閒錢了也買上一個。這玩意兒估摸著地裡也能用的上,到時候就不用再喂牲口了。家裡人喂個牲口,起早搭黑喂水喂料不說,還的趕著出去放,麻煩事太多了。潤成想起來,跟香香說要不咱們也張羅著置辦個這樣的車車回來。其實潤成想的是,開著這個車車可以到些買東西不方便,日子過得還有閒錢的鄉上倒騰東西。
給爹說這個事,爹開始不太願意。獨自不說話想了一黑夜,接著二平師父也來說,還是勉勉強強說了句,叫潤成自己張羅。他給潤成定了一條規矩,地不能給撂了。潤成也是頭一回知道爹其實當年能復員到鄉政府之類的地處,可是就一心想著回官莊種地。這事叫香香說起來,就是很可惜。要是那樣,潤成興許也不用在官莊當受苦的。潤成來了句,說這些有什麼意思。每輩子人都有自己的活法。
自從到八道溝鄉上郵政所給大哥捎去信兒,沒用多少工夫大哥就給問詢到了一個車車。價錢上稍微貴些,大哥給尋中間人往下壓壓,買賣做成了。賣主叫潤成在上頭學著開了一陣,錢一交就安頓潤成開著往回走。大哥有些操心,結果兩百多里的道兒,潤成硬是一個人開了回來。他自己心兒想著這也沒什麼難的,坐在上頭稍微開快些,對面過來的涼風叫潤成感覺這可真是個好東西。牛車騾子車哪能這麼快,聽賣主說,這個天目山牌子的車皮實耐用勁兒大,能頂的上六匹騾子的勁兒。潤成對這個說法不太信,不過車跑這麼快卻實在不是六個還是十個騾子能比的上的。
賣了家裡的牲口叫大愣實在是感覺可惜,不過秋裡自家的這個小車車確實厲害,拉的多跑的快勁兒大,幹起營生來官莊頭一個利索,惹得村裡大大小小眼紅。秦大愣就待這樣,官莊的人要是非得有個仰著看的人家,那就肯定得是他秦家。
拾掇完地裡的,潤成就張羅著出去做買賣。他給自己的車車上用木頭做了貨架,還給香香訂吧了個坐著賣貨的坐處。不過接下來的事有些犯愁,他該張羅些什麼東西賣呢?香香出的主意他也吃不準,照著香香的想法,他把賣了些豆子山藥蛋的錢全都進了襪子圍巾秋衣秋褲,剩下些錢又捎帶了些點心餅乾。頭一趟他跟香香商議好到縣裡最南頭的高嶺那邊。
高嶺那邊潤成沒去過,道兒不熟。聽老三說過,從快到胡莊的道兒上想著西南插過去,百八十里就到了。他想道兒不熟,大不了怎麼走的再怎麼退回來。走前,兩個老人都囑咐,出去不比在家裡,萬事操心,多個心眼總是沒錯的。潤成不以為然,車車跑這麼快,天擦黑從高嶺走也能回來。
確實像是寶成說的,問了道兒上的人家,潤成不到晌午就到了高嶺。說起高嶺,人們卻沒有在嶺上住,比如高嶺村人們就都住在半崖上。從樑上看不到有人家,可這村子卻有著四五百口人,是個大村子。
原本這兒也是有供銷社的,可是因為效益不好早就撤了點。誰也不想這幾年地分開,人們日子好過些了有閒錢買東西了。卻因為道兒院不方便,更主要的進一趟縣城,就是坐牲口車也得多半天。就算是到了縣城,當天回不來還的住店,村裡人住店能住的起?所以等潤成用自己做的紙喇叭叫喚賣貨唻時,秋收完開始提前貓冬的高嶺人大大小小出來了不少。
半天下來,車上的貨下去不少,老婆家們待見身上穿的,妮妮家待見頭巾圍巾,小娃娃們眼珠子就沒離開過餅乾點心。香香腦子活,叫人們暫時沒錢的時候,就用家裡的糧先換些。這下車上又多了很多口袋,裡頭裝著什麼的都有。兩人忙的什麼也顧不上的時候,天慢慢黑了下來。香香出主意不要走黑道兒了,尋個地處住一黑夜。
潤成給了村長兩盒煙,用紙圪包了一二斤動物餅乾,叫村長給尋了家住處。兩人打算住一黑夜,第二天再到高嶺其他村村轉轉。
給了些主家老孃娘兩塊錢,拾掇了多半鍋蕎麵混鍋湯(在長陰當地,熗鍋面就是這個叫法,過去日子過得不好時,用雜麵做湯稀些,就這窩頭就是一頓正經飯)西里呼嚕吃完也顧不上炕上土都沒有打掃,就囫圇身睡下了。香香把裝著錢的帆布挎包背身上,還囑咐叫潤成多喝些水。潤成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香香的意思是水喝多了,半夜就容易叫尿給憋醒,尿尿時就能順便起來看看院子裡的貨。
潤成受了一白天,胳膊摟著老婆睡得正香的時候,還真叫尿給憋醒了。實在不想起,可是看看窗戶外頭,還黑洞洞的。看樣子這也憋不到天明,睡得熱乎乎的不想出去也沒法子。尿尿完回來的時候,潤成耳朵裡聽見了呼啦呼啦的聲音,就著黑一看,車上有個黑乎乎的東西飄起來又落下去。潤成順手摸摸身上,電棒子沒在跟前。慢慢挪到了大門那邊,悄悄把頂門棍拽在手裡,往車跟前走過去。
看不出來是個什麼,一陣跳起來一陣趴下。潤成繞道後頭,掄起棍子就是一下,敲住的是硬(當地放眼裡讀作ning,四聲)丁丁的東西,兩隻手叫噔的麻實楞楞的。東西不動了,潤成大著膽子過去摸了一把,就是這一摸,心一下子就從嗓子眼兒裡落回肚子裡。黑夜收攤時,潤成用塑膠布把貨都嚴嚴實實蓋住,四個角兒都拴在了車上,還用繩子十字八道捆好了。這陣是繩子開了,塑膠布飛起來了。摸摸腦袋上全是水,褲襠裡又有了想尿尿的感覺。潤成自己心裡羞臊著自己,純粹是自己嚇唬自己。有了老婆以後怎麼還越沒出息了。尿尿完他回去拿了電棒子,出來好好捆住又回窯裡睡下了。
當下睡下也睡不著,潤成又開始笑話自己,可是一個想法不知怎麼就進了他的腦子裡。從小跟著爹做地裡家裡的營生,學了很多從老人們那兒留下來的繩子系法。出來就是不用爹孃交待,潤成也是個自己愛多操心的年輕人。黑夜收攤時他繫繩子的系法,爹叫十字麻花扣。不要小這種系法看起來是個活釦,實際上卻是死扣帶活釦。遇上會解的人一拽就開了。可是遇上不會解的人,拽上死扣上那個看起來像是活釦的繩子頭兒,一個死扣就會變成兩個死扣。最後越拽越緊,非得用刀什麼割開。
這種系法一般用不上,潤成也是今晚才專門用的。這個系法肯定沒有多少人會解,而繩子也是比大拇指還粗的麻繩,怎麼會平白無故開了?潤成想到這兒,一骨碌坐了起來。身邊的香香叫他給帶醒了,翻身問他什麼事,他說自己尿尿叫老婆先睡。他把這間空窯的窗戶紙上捅開了一個黑窟,藉著已經稍微有些發白的天光朝外看。
也說不上來自己到底是想看見什麼,人本來就沒有睡夠,眼盯著看了一陣,卻是什麼也沒有。困得不行,他還是硬頂著。要不人說天將明時人最瞌睡,這陣潤成就靠著窗戶臺託著下巴睡著了。
天大明的時候,下巴從手裡脫了,腦袋磕到了窗臺上潤成一下子就醒了。身邊的老婆還抱著帆布包包睡著呢,窗戶外頭的車,還有車上蓋著的塑膠布也好好的。這一黑夜過得,潤成又想尿尿了,還真多虧了老婆叫喝的水多。
吃完大早老孃娘給做的棒子麵散面粥(當地人的一中早飯,小米先煮,後往裡撒面攪拌,就著些酸菜就是一頓),趁著香香給老孃娘錢的工夫,潤成過去看起了車上的東西。
不看還不要緊,看完以後潤成看出來不對勁兒。黑夜打著電棒子沒看出來,繩子根本不是叫拽開的,因為有個繩子頭上有毛毛頭兒!潤成家拾掇各條要用的繩子,一般都是爹來張羅。爹把自己在部隊的作風現了出來,繩子但凡有些毛毛糙糙的地處都要拾掇。至於繩子頭兒更是利利索索,潤成斷見,這不是他出來時那條繩子的頭兒。換句話說,繩子斷了,而黑夜時他繫著的是斷了的繩子。圍著車轉了一圈,他沒有尋到斷的繩子圪節,只拾起了些繩子上的麻麻毛兒。解開繩子往胳膊上饒的時候,潤成仔細數了下,繩子少了一尺多。
一前晌的買賣做的都沒空尿尿,大概是人們互相都知會到了。也大概是因為潤成的貨拿糧也能換,人們盤算下覺見還行。第二天村裡人就愣是沒叫潤成走,看架勢非得把車上的貨都換完才算數。從村長家裡借了桿秤,趁著這個工夫,他問起村長那個主家老孃孃的事。
村長說這就是他們村裡的個孤寡老孃娘罷了,有什麼問頭?潤成想跟他說半夜發生的事,想想還是打住了。他看沒法套出話來,就拉倒了。
一直賣貨,就沒有多注意這兩天來一直圪蹴在牆底下的石頭楞楞上的那個老漢。這個老漢看上去沒什麼太引人注意的,端著個小菸袋,吃完一鍋不緊不慢裝上一鍋,一前晌正好差不多吃完。潤成有時跟老漢對上了眼光,就笑笑,老漢也忽點腦袋算是回應。晌午快到了,老漢看看跟前沒什麼人了,過來跟潤成說了一句,到我家吃晌午飯,不要再到老孃娘那裡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