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成回憶,自己那天在地裡本來是想在地裡挖挖看,到底二哥說的那個閃倒爹的蛤老洞是在哪兒。挖了半天沒有什麼結果,可是隨即沒有多長工夫自己卻掉了進去。起先,在黑洞洞的地裡,是什麼也看不見的,就是從洞口上頭看到的電棒子的光,也像是老遠地處照過來的。而事實上,那個洞口到地上根本就沒有多高,要是真的很高,寶成閃下去還不得跌壞了。可是為什麼也不算深,這麼多年沒有叫官莊哪怕是一個人發現。
潤成說了一句話,說電棒子照不過去其實是因為裡頭很長時間沒有進去過活人,常年陰暗潮溼,陰氣重了以後,黑暗就顯得更重,光線自然有些照不過去。其實,潤成在洞裡來回走了那麼長工夫,也多少有些感覺,總覺見電棒子的光在洞裡就顯得不亮了。
等到寶成答應完二哥後,圪蹴在地上等著他來拽自己上去。後來寶成嫌腿麻,就坐在了地上。後來就慢慢睡著了,睡著後的事情就是斷頭的了,很難再連在一搭。
寶成在迷迷糊糊好像是,自己站在了八道溝的橋上。腳底下的河水聲音嘩嘩的,看樣子是河上頭剛下過大雨,河頭還沒有完全過去。自己手裡掂量著根什麼東西,寶成看不出來是什麼,他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是混混澐澐的,眼裡看到的人,跟自己站在一搭的有好幾個,對面還有好幾個。看樣子,這兩幫子人不是一搭的。對面的人群在慢慢後退,人群的影子都帶著灰色的邊邊,像是有些重影。
寶成感覺自己在不由自主往前走,對面的人卻不再後退了。裡頭卻出來一個人站到了寶成對面。這個人比寶成要差不多高出去一頭,站在那兒當著陽婆爺的光,叫寶成眼前都感覺有些黑。不過很快黑就不見了,寶成看著這個人 慢慢倒下了。在大概能看機明是什麼顏色的情況下,寶成看到了紅色,從那個人肚子上慢慢爬了出來。
潤成邊聽,邊注意到爹的臉色一直都寬鬆過。接下來寶成說的話叫人感覺這是不光是日怪了,叫人感覺是害怕了。除了寶成還在死勁兒回憶自己到底是看見了什麼,剩下的三個人都大概聽出來了。這是當年鬼子在殺人,而寶成看見的其實是當時有個鬼子看見的。
寶成在看見倒下的人再也沒有擋住他對面的光以後,身後頭就是想過年放草圪節(作者注:草圪節其實當地人對幾百幾千響的小鞭炮的叫法,從外形上看,小鞭炮確實是像給牲口用鍘刀鍘出來的小圪節)一樣響成一片。不過寶成也感覺日怪,那些聲音比草圪節要大多了。對面的人都矮了下去,寶成卻走了過去,手裡拿著什麼往人們身上捅。
大哥說寶成你先等等,他問爹說知不知道當年八道溝河上有一回死過很多人。爹說,聽說過一些,不過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在部隊幾年,倒是聽部隊裡打過日本人的老兵說過,日本人對中國人有多麼恨。比如為了在山裡尋到打了就鑽,鑽出來就打的八路或者是游擊隊,鬼子就從村裡人們下手。因為他們覺見,八路也好游擊隊也好,都是要吃喝拉撒的,也就自然要跟村民有來往。只要問村民,多少都是有結果的。不過遇上不怕死的中國人,日本人還是什麼也問不出來。
先頭日本人還是要裝一下,他們對中國人好的。後來也就不待裝了,在他們看來,這些中國人幾乎都是八路或者是游擊隊,都是敵人。乾脆就是簡單逼問,問不出來就用刺刀捅倒。有時候為了叫中國人多受罪,順便叫活著的人看見害怕,他們用步槍上帶著的刺刀,刀刃朝上捅進去,胳膊往上一用勁兒,人的肚子就叫劃拉開了,裡頭的腸腸肚肚流出來一灘,可是人還沒有斷氣。說到底,就是活活流血疼死這個人。還有更狠的,就是直接用機槍對著人,一陣突突。等人都倒的差不多了,開始叫新兵或者膽子小的兵過去挨個檢查,碰上沒有斷氣的就再來一刀,權當是練膽量了。
至於寶成說的,很可能就是當年在八道溝橋上,有日本人先是捅倒了那個中國人,接著是機槍掃倒,再用刺刀捅。栓成說這事其實是真的有過的,他問潤成記不記得以前在革委會的時候,鄉上院子裡頭有個八道溝的做飯的。大哥說他聽人說過,這人的爹當年就叫鬼子給劃開了肚子,腸腸肚肚流出來死的。什麼時候,寶成聽著聽著,心裡一陣犯惡心,到了茅房格瓦格瓦幾聲,卻只吐出來些清水。回來以後,說噁心死人了,這日本鬼子就這麼賴?
潤成說,就是這麼賴才叫鬼嘛。寶成說這句話說的有道理,他接著往下說。他眼前接著出現的就是在一片黑乎乎的地處,四處走動,兩邊有時候能出來些光亮。剩下更多的時間,就都是黑暗了,開始從黑暗裡頭有些聽不大機明的說話,叫寶成感覺自己不是一個人。到後來就連跟前說話的人也沒有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就丟下寶成一個人了。寶成自己就站在那裡,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什麼,好像感覺自己就是應該站在那兒,那兒也不去。
至於要站到什麼時候,寶成腦子裡頭是沒有感覺的。就是這麼站著,他有一陣還感覺見了身上有些涼。可是那也不能動,就應該在哪兒站著。栓成看看老二潤成說,老三還是有些感覺的。他肯定是因為我們從他身上扒下來衣裳以後,感覺見了涼。潤成問弟弟知不知道自己當時就在身上披了一半件衣裳回來的,弟弟說不知道。大哥笑話他說,差不多就是光著個屁股吧,聽說你在唸書的時候,還光屁股過?寶成說盡是聽他們胡說呢,上回我是衣裳叫河水給沖走了才光著的。
爹說不用鬧了,栓成還有很多事,就先回鄉政府去吧。寶成在家歇上幾天,也該回回去。不管在哪兒,都不是三五歲的小娃娃了,出去不要叫人家笑話你們弟兄們不著調。至於去地裡看看那個洞的事情,過幾天再說。
大楞的地裡什麼也不長,其實早就有人看見了。有的人是想,又出什麼日怪事了?當面沒人說,背後人們都知道,大楞家人像是踩破了日怪事的窩,這些年碰見的都是日怪事。也有人純粹就是在幸災樂禍,覺得大楞隊長種地也就那麼回事。不過大楞地裡有個圪洞的事情,倒是很快傳遍了全官莊。
有些好事的的人,還遠遠看過那個圪洞,甚至問大楞說這個洞是怎麼來的。大楞說,那是他不服氣地裡什麼也不長,就是要看看裡頭有什麼才挖出來的。這個說法聽起來不像是真的,卻也沒有人敢肯定說他是假的。因為沒有人閒著沒事願意到南沿那疙瘩地裡去鑽個圪洞去。
這幾天了,寶成說了一件事,叫大楞有些心煩。寶成說自己不願意再到胡莊去守著那個爛院子,成天跟白糖油鹽醬醋打交道了,他總感覺這是個妮妮家乾的事情。再說成天就是他一個人,出院子對面就是河灘,再往遠看就是山,進來院子就是他一個人,沒買東西的時候,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說這些話的時候,爹斜著眼看寶成,鐵著臉就是不說話。鬧得寶成硬是硬著頭皮說了一遍以後再沒有說,其實正兒八經的想法還沒說呢,寶成想去煤礦上班。這段時間,鄉上在長陰縣西鄉(作者注:西鄉在這裡指的是縣城西邊的某個地處,不是特指)開了煤礦,聽說招工的時候給的工資可是比在供銷社多多了。
這事算是沒有好好給爹彙報好,就叫爹給攆回胡莊上班去了。
地裡什麼也沒有長出來,可是荒上一年指定是非常可惜的。算算日子,快到芒種了。大楞想著,把家裡的那點蕎麥種進去,多少再試試。到秋裡能產個百八十斤,貼補一家人的口糧也是不錯的。
種上了蕎麥,其實大楞心裡還是有些擔心的。要是還是就像和尚腦袋一樣,大夏天還是光禿禿的一片。全村人笑話大楞倒是次要的,主要是那就說明這回的事就沒有完全鬧完。
過了芒種以後沒有多長時間,這天大愣從地裡揹著手回來的時候,臉上的顏色寬鬆了。潤成一問,是地裡有了苗苗,有了苗苗就不發愁長出莊稼來,無非就是產量有高有低罷了。是不是說明這個事算是過去了,接下來大楞計劃著,叫潤成跟他進那個洞一趟。要是能行的話,直接從這個洞裡挖到弓家的墓裡,給老漢漢老孃娘拾掇一下,好歹是要說話算話的。
潤成沒事的時候,好幾回又拿出來看那個羅盤。出去了好幾趟,因為這個寶貝太沉,就沒有揹著出去。可是經過這回的事,潤成覺得以後就怕是要經常帶著了。這幾天沒有事需要出門,他尋了些木頭,好好拾掇了個四四方方的盒子。盒子上頭做了個把手,可以提著。兩邊裝上了四個小環,像是上回在東堖看到有個解放軍的兵揹著的東西一樣,拴上兩條帶子。背在背上試試,挺輕快。這個師父給留下了的寶貝,是個精貴東西,即使是揹著,不能磕著碰著。潤成在裡頭墊了厚厚的棉布,不叫羅盤跟木頭直接挨著。
潤成其實每天都在張羅著去排置那個事,甚至日子也算好了。做這種事,天氣要晴天那是肯定的。再一個日子要是逢單數最好的至陽的數,也就是九的日子。當然還是要看潤成跟爹的生辰了,每次掐算這個都叫潤成腦袋疼。遇上日怪事總是意料之外的,這回要專門進去的,肯定是要好好準備的。
爹早就注意到了,潤成在做準備。這天黑夜,爹叫潤成早些睡,準備明天東邊天發白的時候,趁著地裡沒有什麼營生人們起得遲,從堆臺梁那兒進洞。潤成想問問要不要再叫大哥或者誰回來,爹說頂用的話,有幾個就行了,沒用的話多了也是麻煩。
第二天一早,潤成早早就起來了。裝好羅盤,緊緊帶子。從家裡好好選了雙紅筷子別在腰裡,試試電棒子電池夠不夠。回想起上回走道兒迷了的事,潤成尋個瓶子裝些水。他在準備的時候,心裡總是感覺這個洞不僅僅是日本人挖出來要看著什麼的個洞,自然裡頭也就不是簡單的日怪事。
因為起來的早,道兒上是沒有人的。潤成跟在爹後頭,問起了當年弓家老孃娘跟老漢漢尋死的事。其實潤成那個時候好歹能記住些事情了,不過還是因為年紀小,有些事也就是些皮毛。大楞給二小子說了以後,腳底下沉重的走著,連著嘆了幾口氣,說自己那個時候年輕,有些事不太懂。這個事,後半輩子每回想起來都感覺見心上過不去,越是到年紀大越是這樣。可還是出了這回這個事,說什麼也是自己有些對不住人家啊。
到了堆臺梁跟前,潤成用鐵鍁先挖出了幾個叫踩的小窩,自己慢慢上去,扒開上回他們出來以後用草什麼的蓋上的洞口,自己先進去,然後把爹也拽了上來。
這陣才有功夫好好細看這個洞,用兩個電棒子照著,這裡更像是很多年沒有人住過的窯洞。裡頭很多地處都落慢了厚厚的灰土,有的地處上頭還有人的鞋印兒跟手印,不用問,這是上回潤成他們弟兄三個留下的。洞裡的味道盡管都叫開啟這麼長時間了,還是有股子灰土的嗆人味道,潤成禁不住咳嗽了幾下,從電棒子照出去的光裡頭就看到了飛揚的塵土。潤成只好捂住了鼻子,接著仔細看。爹看的更細,不光看那個上頭全是土的黑鐵機槍,還用手摸了摸。
爹看完以後,說這挺機槍倒是還沒怎麼生鏽,大概是因為堆臺梁是個比較高的地處,裡頭不潮溼。可是他再看看,發現上頭缺了部件。大楞是在部隊正兒八經打過仗的,當時部隊裡頭有很多就是打日本的時候繳獲的槍支,像是這種的就有。大楞看了這槍是廢了,不過轉念一想,費了也好,省的有人知道拿出去生出事端。
這半邊潤成倒是看出了什麼,他慢慢圪蹴下,用手比劃起地上的兩個腳印兒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