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嚴歆璇再次睜開雙眼,已是某一天的上午。
溫暖的陽光,輕輕灑落在潔淨的病房裡,寬闊的螢幕上投射著她沉穩有力的心跳律動,水藻在魚缸裡搖曳,為淺色的沙發披上了一層星星點點的光斑。
她慢慢摘下吸氧機,在一陣混沌中緩緩坐起,柔和的壁燈彷彿對人體有著微妙的感應,立刻散發出舒適相宜的光線。
緊接著,悠揚的小提琴曲如微風拂過,飲水機自動將礦泉水灌滿紙杯,透過機械手臂移到她面前。
嚴歆璇詫異地看著這一切,又摸了摸身上陌生的衣服。
這時,無形的顯示屏在牆邊亮了起來,一行跳動的字跡躍然眼前:病人已甦醒,值班醫生即將問診。
而嚴歆璇只覺得這字型活潑靈動,完全沒留意右下角的日期。
一塵不染的走廊裡,一名穿著白大褂的中年男人正提著平板電腦匆匆趕來,他叫韓太傑,去年剛剛評上神經內科的主任醫師。
昨日兒子的初中公佈了二模成績,捉襟見肘的分數讓他和妻子大吵了一架,好在半年來他能在隔壁小護士的跨下找到安慰,他常常勸自己:這個年代一切都是資料,只要抹掉了痕跡,就是沒有發生。
每逢這樣想,他就能在老婆面前問心無愧。
韓醫生滿面紅光地推開房門,對嚴歆璇笑眯眯地說道:“小姑娘,你醒啦?”
嚴歆璇錯愕地點了點頭,然後疑惑不解地問道:“我這是在哪裡呀?”
韓醫生笑了笑:“這是我們華山醫院去年新建的分院,昨天一個vip客戶把你送來,讓我們好好照顧你。
哦喲,你可不曉得,當時你昏迷不醒,還蠻嚇人的,好在所有指標都沒問題.”
韓醫生一邊在平板電腦上輸入資訊,一邊接著詢問:“怎麼樣,你活動活動,看看各項身體機能是否正常,能不能想起昏迷前的事?”
當往事再次襲來,嚴歆璇頓覺腦中翻攪著無邊無際的陣痛,她左手握緊床沿,害怕地大聲說道:“天吶!是我和我男朋友出去吃飯,然後遇到了一個流氓團伙……他們要……”這時,她望向窗外,又更加驚恐地叫著:“這到底是哪裡?現在不是冬天嗎?不是聖誕節嗎?為什麼外面的樹是綠的?!”
韓醫生見狀便立刻拿出他安撫女性的專業素養,拍著嚴歆璇的手背頓挫有致地說:“美女,你先別慌,每個患者剛甦醒時都會有些小的錯亂,這方面我最有經驗解決.”
但嚴歆璇的焦慮並沒有絲毫縮減,她不停地說著:“我男朋友的呢?一定是他把我送來的,他人在哪?我現在就要見他.”
韓醫生隨意地回答道:“你說那個vip嗎?他把你送來後就匆匆忙忙地走了,當時我們護士還開玩笑說,他這是要參加上海奧運會呢.”
聽到這,嚴歆璇更加混亂了:“上海,奧運會?”
韓醫生也奇怪地眨了眨眼睛:“是呀,這不就剩三個月了嘛.”
突然,一個可怕的問題在嚴歆璇的心中炸裂,她不敢去問,卻又不得不說。
她深吸了一口氣,咬了咬舌頭,然後顫抖地問:“現……現在是哪一年?”
這一刻,韓醫生似乎也發現了什麼,他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反問道:“你記得是哪一年?”
嚴歆璇更緊張了,她遲疑地說:“難道已經不是2030年了嗎?”
話音剛落,韓醫生竟本能地後退了一步。
隨後他嚥了一口唾液,沉默了許久,才把平板電腦扔到一旁。
韓醫生將一把椅子搬了過來,擺出了一副觀測實驗物件的神態:“你剛才講的聖誕節,是2030年的聖誕節?對近幾年的一切,都沒有記憶?”
嚴歆璇差點哭了出來:“什麼意思呀!你快告訴我,到底是哪一年呀!”
韓醫生狡黠的雙眼端詳著嚴歆璇,他猶豫了一陣,然後從袖口掏出一個薄如紙片的透明手機,遞給了過來。
心電儀上的線條劇烈波動著,螢幕前的各項身體資料也開始慢慢擴張。
嚴歆璇凝望著手機上的日期,彷彿整個世界都在一片寂靜中沉淪。
漸漸地,手機從僵硬的手掌上滑到地面,可先進的設計讓這薄薄的軀殼沒有任何損傷。
碩大的方形螢幕平躺在地面,上面閃爍著一行字:2040年4月30日。
嚴歆璇的胸口如同被劈了一記驚雷,她跳下病床,光著腳跌跌撞撞地衝向窗前。
蔚藍的天空下,國槐樹翠綠的葉片在風中飛舞,蟬鳴迴盪在廣袤的樹枝間,似乎眼前仍是那片熟悉的天地。
嚴歆璇不斷地揪著頭髮,又狠狠揉捏著太陽穴,她告訴自己這一定是一場夢,等夢醒來,一切就恢復原貌了。
然而,冷酷的現實不斷衝擊著她的神經,她無助地敲打著玻璃,又沿著牆壁滑坐到地面,這時,她眼神空洞地低著頭,自言自語地說:“難道我穿越了,穿越到十年後了?”
韓醫生走上前來,字正腔圓地解釋道:“根據我的經驗,你不是穿越,而是失憶了。
你按部就班地生活,一步一步,迎來了2040年,可最近發生了什麼事,讓你失去了十年的記憶.”
窗外,黃鸝鳥在樹陰裡清脆地吟唱,形狀各異的房屋延伸到天涯盡頭,偶爾還有幾聲孩子們的歡笑傳遞在遠方。
韓醫生將嚴歆璇扶到沙發上,接著對她說:“每個失憶患者醒來後都會有一種穿越到未來的錯覺,根據你的描述,2030年12月的那個夜晚,只是你失憶後能記住的最後一個場景而已。
我知道這需要一段時間才能適應,但是,事實就是事實.”
嚴歆璇望著鏡子裡的容顏,她沉默了許久,怯聲說道:“難不成我已經30歲了?你看我有這麼老嗎?”
韓醫生又變得圓滑起來:“像你們這種大眼睛的女孩子永遠像18歲.”
隨後,他拿起平板電腦說:“要是沒什麼問題,就在‘出院’欄裡籤個字吧.”
無奈之下,嚴歆璇只好抬起右手,麻木地劃出恍如隔世的筆畫。
可她發現自己竟喪失了寫字的能力,不管怎樣調整,都難以將電容筆準確操控。
更奇怪的是,當她無意間將筆桿握在左手時,立刻觸發了一股強烈的熟悉感。
她嘗試著如此書寫,字跡便漸漸清晰起來。
韓醫生笑道:“原來你是左撇子呀.”
嚴歆璇莫名地搖了搖頭:“不是的,我確定我是用右手的,我上學時還在左手手腕寫過字呢.”
出院後,嚴歆璇獨自站在陌生的街邊,沒有手機,沒有金錢,也沒有和記憶相似的畫面。
馬路上充斥著大量自動駕駛的電動汽車,連片的摩天高樓遮雲蔽日,如怪物的獠牙,吞噬著每個人的生活。
周圍擁擠的行人無不行色匆匆,彷彿大家身後都有一個無形的鞭子,在壓抑的催促下穩定執行。
嚴歆璇默默尋找著回家的方向,沿街叫賣蝴蝶酥飄來熟悉的味道,是那樣的親切又令人懷念。
如今所有的交易都透過刷臉支付,飢餓的她決定試探著站在人臉掃描器前,可不知為何,系統對她的面部資料沒有任何記錄,報錯的螢幕裡,只留下一個漸行漸遠的孤獨背影。
經過一小時的跋涉,家園的位置越來越近了,望著相識的車站,嚴歆璇迫不及待地跑了起來,那一刻,她驚奇地發現,曾經體弱多病的她,不僅全速跑了兩千餘米,連呼吸的節奏都沒有任何變化。
但她已無暇顧及這些,只見那衰老的房子前圍滿了密密麻麻的警戒線,庭院裡的花草早已凋零,昂貴的防盜門依然虛掩著,在風中有氣無力地飄搖。
嚴歆璇不假思索地從警戒線上跳過,敏捷的動作顯得如此習以為常。
她推門邁進家中,看到沙發上已結了一層厚厚的蜘蛛網,櫃檯裡遍佈積灰,凌亂的物品像一片擱淺的燕魚,在地面做著最後的喘息。
她心急如焚地撥出詹馳的手機號碼,可那串數字已成了空號。
一本舊書被吹落在地,感應燈隨之亮起,嚴歆璇轉過身,輕輕地說:“詹馳,是你嗎?”
然而室內只有書頁翻卷的迴音。
明知沒有希望,她依然踏遍家中的每個角落,不停地大喊著愛人的名字。
“詹馳!詹馳!!你人呢?”
她哽咽著坐在茶几上,三分疑惑,七分惆悵,共同衝擊著她瀕臨崩潰的心緒。
古老的鐘擺仍在錯位地擺動,過了一陣,她猛地抬起頭,想到家裡還有一片不為人知的禁地。
於是,穿過皸裂的牆壁,嚴歆璇再次來到珊瑚門前,來到十年前的記憶終點。
她將手掌輕輕放在門上,祈禱著開門後會出現奇蹟。
但任憑左手右手反覆嘗試,淡紅色的珊瑚門都巋然不動,彷彿那是一塊沉睡千年的化石。
突然,一個健碩的人影印在地面,僵硬的臂膀從身後向嚴歆璇拍來。
嚴歆璇在條件反射下瞬間轉身擰住那人的手腕,可她看到的卻是特斯拉機器人天真無邪的笑臉,它永遠記得主人的容貌,胖胖的白色軀體依然做出了擁抱的姿勢。
這一刻,嚴歆璇抱著機器人放聲大哭,她一邊摸著機器人的胸口,一邊哭喊著:“快告訴我,詹馳呢!詹馳呢?這十年都發生了什麼?”
特斯拉機器人憨厚地笑著,損毀的電路里顫抖著無法識別的雜音。
嚴歆璇和機器人一同坐在門前的花壇旁,迷茫地望著眼前的世界,此時對面商場的大螢幕上滾動播放著各類新聞,其中一條是昨日黑洞大廈發生槍擊案,死者為男性,約30歲,身份不祥。
嚴歆璇心想:如果是詹馳把我送進醫院的,那他一定會來找我,我莫不如就在此守候。
但是,她等來的卻是五輛殘酷的悍馬警車。
平靜的天空下,十五名持槍核彈的特警黑壓壓地突然衝來,不由分說地將嚴歆璇按在地上。
緊接著,其中五人急迫地為她的手腳戴上鉚釘型重鐐銬,五人舉起cq自動步槍,如履薄冰地瞄準她的額頭,還有五人將現場圍住,時刻準備著應對突發狀況。
筋骨負重的痛感瞬間蔓延全身,嚴歆璇根本沒有任何喘息的餘地,就被粗暴地拖到了車上。
特斯拉機器人望著急速遠去的警車,還無辜地撓了圓圓的腦袋。
顛簸的車座上,嚴歆璇被壓得說不出話來,只聽特警們向領導彙報說:“報告首長!已逮捕a級通緝犯嚴歆璇,此人極度危險.”
幽閉的空間裡,嚴歆璇被送進訊問室的鐵籠內。
主訊問官名叫安穎荻,碩士畢業後便進入了公安體系,在別人眼中,她是鐵面無私的單身女強人,但只有她和家人知道,這些只不過是迫不得已的偽裝罷了。
面對眼前的嫌疑人,安穎荻吞下失眠多日的疲憊,再次變成了宣讀法條的安警官。
安警官莊嚴肅穆地說:“嚴歆璇,你是否承認自2028年起,和犯罪嫌疑人詹馳保持著非法同居關係.”
嚴歆璇低著頭緩緩說道:“你們抓錯人了,我們都是遵紀守法的人,我不可能犯罪的,詹馳也不會.”
而就在這時,她突然疑惑地抬起頭:“非法同居?我們難道沒結婚嗎?我們計劃大學畢業後就辦儀式的.”
安警官冷笑了一聲:“你難道不清楚自己的婚姻狀態嗎?”
嚴歆璇委屈地說:“我失憶了,十年來的事情都記不清了.”
安警官拿出一份檔案,一邊用手指敲著桌面,一邊讀道:“根據公安系統查詢結果,你至今未婚,並且我們調閱了上海交通大學的學生檔案,你於2031年初輟學,根本沒有畢業.”
嚴歆璇震驚地叫了起來:“這不可能!我不可能不畢業的,也不可能沒和詹馳結婚,你們一定搞錯了!”
嚴歆璇焦急地搖晃著手銬,堅固的鐵鏈竟在反覆拉扯中逐漸扭曲。
她大聲喊著:“十年前有個叫關擎的幫派分子闖入了我家,詹馳的爸媽也是他策劃殺害的!關擎才是壞人!你們難道就沒有任何關於他的犯罪記錄嗎?”
安警官心底也覺此事蹊蹺,如果嚴歆璇真像傳說中那樣窮兇極惡,這回怎能如此心甘情願地束手就擒?她本想後續申請重新查案,甚至幫一幫眼前這位看似柔弱的女孩子,但每當躊躇不定時,她就會想起師父被歹徒殘殺前講過的話:對惡人的同情,就是對人民的犯罪。
於是,安警官再次回到自己的角色裡,面無表情地說:“我只負責你們的案子,根據群眾舉報,詹馳犯有謀殺、拐賣兒童、非法人體實驗等多項重罪,至今在逃。
相關資料顯示,你一直是他的幕後助手。
本案將在一個月內開庭,即日起,將對你進行審判前監禁.”
冰冷的鐵籠內,嚴歆璇痛苦地掙扎著,可再無人傾聽她心中波瀾壯闊的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