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流著淚醒來,第一眼是白色的天花板。
一陣暈眩。
這是哪裡?心電監護儀的聲音。
我的手上插著管子。什麼東西滴在我的手上?
是……淚水?
爸爸,媽媽…….?
你們怎麼來了?
你們不是還在工作嗎?
你們怎麼……哭了?
自已不能說話,張不開嘴。這具身體都不像是自已的,全身都麻木了,完全沒有感覺……
媽媽衝出去找醫生。
“醫生,醫生,我女兒醒了!”
醫生很快隨媽媽衝進病房,對我進行檢查。
“真是奇蹟。”
我難道,睡了很久嗎?
揮之不去的,好像…….
還是有漪和無洭。還有血腥氣的戰場。
息渺呢?她還活著嗎?還有……其餘的義軍。他們怎麼樣了?
好像做了一場大夢。
看了一眼鬧鐘,下午四點五十七分。
一個月後我就出院了。不是因為身體好了,而是還有三個月就是高考了,不能再拖延。然而當我再一次翻開熟悉的語文書時,眼前的一幕令我難以置信。
前面是都一樣的,但到最後,瀾先生再不是自刎身亡的了,而是病死的。
“太好了……聶瑾傳…….被改寫了!”
“什麼?”旁邊的休淼被我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嚇了一跳。
“你看這裡,從太子登基開始。”
“‘……太子踐祚。正月,舉國靖寇,天下得安。然慘勝,或書訃報於瀾,言漪、汐、洭及靜水弟子歿者九百五十有四。(瀾)悲,感激發病。車駕臨問,撫慰甚至。荷月,瀾病日篤,薨,年四十四。追帝師,諡昭懿,居太廟,享豆俎。少皇大慟,居喪百日,未進肉糜,毀瘠特甚。’”
(附上譯文,方便觀看:太子登基。一月份時,全國抵抗外敵,天下得以安定。但(此戰)慘勝,有人給瀾先生寫了訃告,說有漪、若汐、無洭及犧牲的靜水弟子共有九百五十四人。瀾先生極為悲傷,感慨激憤過度生了重病。少皇親自探視,撫慰十分周到。六月,瀾先生的病越來越嚴重,在四十四歲時病故。追贈帝師,諡號昭懿,在太廟歆享供奉和祭祀。少皇悲傷至極,為瀾先生守喪三個月,期間沒有進一點肉食,瘦弱的十分厲害。)
“原先梁國滅亡,聶瑾是自刎的。你看,現在是病死的!”
“大概是你哪裡看的野史吧?”休淼微笑道,“怎麼可能會改寫歷史呢?”
我不信邪,又翻開歷史書。果然,歷史書也被改寫了。大梁整整向後延續了約莫一百十幾年!
“是呀,本來在朱珏這一任梁朝就滅亡了,被平國吞併進入平朝。但你看現在,整整往後延了這麼久!”
“你啊,你是不是腦子病壞啦?歷史怎麼可能被改寫呢?難不成你還能穿越回去幫大梁扭轉局勢啊?”
她只是微笑,一臉不相信的樣子。我心知暫時無法和她解釋,直到中午吃飯的時候,食堂在播放新聞三十分。標題十分顯眼:“聶瑾墓重見天日,內中竟出現米老鼠手錶?”
“近日,梁州**考古隊發現一座墓葬群。據悉,該墓葬群名為映山冢,位於**山中,該墓葬群中埋葬著梁朝最有名的女帝師及梁朝靜水派第九代掌門人——聶瑾。奇怪的是,考古隊在其棺槨中發現一件類似現代手錶的遺物,並帶有米老鼠型錶鏈,時間顯示四時五十七分。這一考古發現驚為天人,有專家推測時空漏洞或許真的存在……”
我越看越激動。
“我的米老鼠手錶!我送給她的!那你告訴我,我的手錶怎麼會出現在她的墓葬裡?!”
“那許是和米老鼠長得像的花紋吧。你的手錶不是早就弄丟了?再說了,你的表怎麼可能從那裡頭挖出來啊,你又不可能給她,你也不可能半夜刨人家墳塞進去吧。”
“你怎麼就不信我呢!!”我有些發急,拼命搖晃著她,“你想想當初,我還叫你給我補課呢,我那時候翻譯什麼的都不會,你還一板一眼教我呢!”
“你的文言文一直都很好的。”她還是意味深長的笑著,“你讓我好好吃飯。”
我頹喪地低下頭,不發一言。她又補充道:“你好好休養,你作為語文課代表,那就要擔起語文的責任,語文老師可希望你這次高考考個好成績呢。”
“可我的語文之前不是不好的嗎,後來慢慢好起來不就是因為有漪在教我嗎。”我默想道,“為什麼……”
一切似乎都變了。難道是因為我變動了時間線嗎?
還有什麼可以證明的?
對,我學了很多中醫藥學知識!我可以現場告訴她我在時疫時是怎麼診治和配藥的啊!
可是,可是……
為什麼……
除了她們,我什麼都不記得?我甚至不記得怎麼治療最簡單的風寒……
我崩潰地大哭。休淼毫不意外,拍了拍我的背以示安慰。
“就當做了一場夢,醒來依舊很感動……”
這是她唯一一次丟擲梗來我沒有接住,我只是低著頭,再不開一句口。接下來幾天我一直保持這樣的狀態,悶聲學習著。成績確實突飛猛進到將近五百分了,但我已經連續好幾日沒有開口說過話了。我不想說話,我只想拋下這具身體立刻死去,永遠留在大梁。
這夜,我夢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瀾……”
“瀾媽媽。”
我遲疑了。一步,兩步。
她帶著標誌性的微笑注視著前方,並沒有看我。我走到她的面前,她也一言不發,如同失去生命的雕塑,永恆地佇立在時間的長河裡。
我的身後似乎有人,但我不管怎麼回過頭去,都只能看見一個藍色的虛影。那是真正的瀾媽媽嗎?
“若汐。”
那聲音真真切切出現在我的背後,是瀾先生的聲音。我始終不得見聲音的來源,只能把手握在虛無的瀾先生的手上。沒有觸感,我感覺不到她的手,彷彿只是握住了空氣。
這令人陌生又熟悉的聲音,跨越了幾百年的時光,如今又再一次出現在我的夢境裡。
也許,這是最後一次了。
忽然間,我和瀾先生之間隔開了一層水牆。那水牆鋪天蓋地,瞬間吞沒了瀾先生。無論我怎麼捶打,那面水牆都阻隔在我與瀾媽中間。
“莫要執念於此。你終究不屬於這裡,再不要記掛我們,快去過你自已的生活。那孩子為了你,這幾日也心神不寧。去和她說話,這孩子是你不可多得的朋友。”
“可是,我只要瀾媽媽……”
“快回到你的母親身邊,莫要再來找我。我不是你的母親,我也無法做你的母親。我知你每一次過來都會消耗健康,我不想害了你。你快些回去。”
“我們終會再見。”
話音落下,水流裹挾著瀾先生,離我遠了又遠。
是她被帶走了?是她上升了?
不。
原來是我在沉沒。
是我在離她越來越遠。
我在水裡掙扎,蹬踹,卻怎麼也浮不上水面。我只能眼睜睜看著瀾先生的虛影逐漸消失。
腳落了地,一切都回到了虛無與原點。一片發光的蝴蝶指引著我向前,儘管那是無盡的虛空。
我看見了他們的結局。他們如同一場即將落下帷幕的電影,一幕一幕在我的眼前閃過。宋錯,息渺,秋月,南宮阿姨……
後來,映山冢和杏湘塋被挖掘出來,靜水這個門派重見天日。它不再是史書裡的傳說,而是在梁州人民公園的旁邊,成為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景點。
映山冢和杏湘塋開放那天,我邀請休淼一起去參觀。那日細雨濛濛,映山冢里人不多,安安靜靜的。我和休淼各撐了一把黑傘。
我抬頭望天,再向下一點點挪移著視線。十幾塊碑,儲存還算完整,雖被時間風蝕,卻仍舊屹立不倒。政府已經做了基本的保護措施,這些沉澱了時光的石頭看起來雖觸手可摸,但我並沒有這樣的想法。我一個一個看過去,直到出現一隻黑貓。
那隻黑貓伏在一塊碑旁,不停地蹭著。我不知為何心下湧起一陣奇異的感覺,慢慢走過去。那塊碑確實和其他的不一樣,規模大得多,也是唯一一個先被保護起來的墓葬,只是墓葬前的那塊墓碑還禿著。
我明白了。
我向前走去,直走到那塊碑前。上面鐫刻的字我認得的,一定是他親筆題的。
“梁太子太傅聶瑾之墓。”
這字寫得格外端正,格外……令人痛心。
他得多麼悲傷,才能一個字一個字闆闆正正的寫下來?
我輕手撫摸著碑,腦中霹靂一般閃過她的身影。
“小……”
“小竹?”
我試探性的呼喚著那隻黑貓。粉嫩的鼻子,漆黑的身體,和小竹如出一轍,只是瘦弱些,大概是流浪所致;他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小竹?”
那隻黑貓的眼睛閃亮,沒有應答,只是從地上爬起來,站著看我。我試探性的向前走了一步,那貓也不逃,只是向瀾先生的碑靠了一點。
我再走過去,與他僅有咫尺之距。他又盯了我一會兒,隨後迅速跳入灌木叢,消失不見。
我有些悵然若失。好像唯一一個我與瀾先生的聯絡,從此再也找不見了。雨還在下,窸窸窣窣的,給整片天空籠上一層雨幕,像是為我單獨佈置的給瀾先生的葬禮。
我默然,鞠躬。
鞠躬。
再鞠躬。
休淼在不遠處拍兩側的鎮墓獸。參天的樹木廕庇著它們,撒下一串又一串的光影。
杏湘塋距離映山冢一百米左右,也是一個巨大的墓葬群。我一個一個走過。歷代大弟子的名字鐫刻在上面,字跡不同,想是寫字的人都是她們的至親。
直到找到有漪的名字,我停下了。
這兩塊捱得很近,只有這個時期同時出了兩個大弟子。以往都是前任大弟子死亡才會出現新的大弟子,而這裡,不一樣。
“大弟子 有漪”
“大弟子 若汐”
手摸過“若汐”這個名字時,我知道,我真真切切活過。
我在大梁活過。
獨屬於我的記憶一幕幕閃爍在眼前。她們是真正活過的人,我也有幸能夠成為她們——
之一。
休淼不知何時已經在我的身後。
“走吧。”
我迎上她的眼神。第一次發現,她的眼神和息渺好像。我釋然地笑了。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