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
戰線已經被連推到鄴州。此刻的我們都在鄴州苦苦支撐。浴血奮戰在戰場上而言已經不再是一個誇張的成語,幾近變成事實。一面是朱珏的冒進求取,一面是平軍源源不斷的人員投入。最近的一場是凝州血戰,慘敗,城中老少幾乎被屠戮殆盡,十萬軍民歿於二十萬亡徒刀下。
朱珏這邊排程很快,在意識到連連吃敗仗後立刻下達了新的指令。其一,立刻休整,重新分配軍隊人員與裝備;其二,給予二位將軍暫時性的萬事決策權,允許先斬後奏;其三,也是對於我來說最沒用而對這個時代很有用的,下了一份罪已詔。
罪已詔的內容我已經不想聽了,不外乎是檢討自已的過錯,這些事情他要是早些想到,又怎麼會發生!瀾媽媽也不攔著點他?
我一封信追回去,收到回信時候我氣的心臟都疼了。
“他竟敢……他怎麼敢!!”
我一下子怒上心頭,把他的信團成一團狠狠丟出去。
我心疼都來不及的瀾先生,被他氣暈過去了?還被遣回靜水軟禁?他怎麼還敢寫信來找我求我幫他解決?
真想立刻回去狠狠扇他一耳光啊。
我努力保持冷靜。現在不是追責的時候,把事情解決才是最重要的。我沒有再回信,古時候不比現在,信件運輸成本很高;如今情景不同,在戰場與梁州之間為了點破爛事情寄信來寄信去,我是得有多不要臉才佔用這樣的資源?
再者,他既已認識到錯誤,那之後他必然可以做出相應的措施進行調整。就他那性格,怎麼可能硬梗著脖子不去找瀾媽道歉。瀾媽這樣的性子,兩人又是堪比母子的關係,不會不原諒他的。
這一個月間,玄夜、菩提都領了人馬來,看來是息渺奔波的結果。玄夜擅長刺殺,菩提拿不起刀劍,兩位大將軍頗有些頭疼。負責統領玄夜的幽蓮夫人為此去拜訪了沈艾二人,不知道他們具體談了什麼,總之出來的時候,三個人的神情都略微輕鬆了些。
淡紫色的夕陽撲滅了白日裡明豔的烈火,隨著落日逐漸被吞噬,無數人的聲音也隨著餘暉消失了。
在又一個吃掉無數軍民的夜裡,我在月光柔和披於枝椏的樹下,與林清規觸發了這個時代的最後一次對話。
彼時,林清規淡淡道:“若汐,你沒有必要同我們一道攪這趟渾水。若你不隨我們來,乖乖待在靜水,只等時辰到了,一夢初醒,便可脫離這裡,無憂無慮,不痛不癢。”
“這可是最美好的死亡方式,你難道不喜歡,非要來這戰場上,拼個死無全屍的下場麼?”
“那你呢,林掌門?”
“……”
“你可是能夠知道自已所有結局的人。難道你不想在這個宇宙裡找到最美好的死亡方式嗎?”
“……沒有最美好的死亡方式。”林清規微微把頭轉偏,朝向月亮,看起來有些扭捏,“最美好的死亡方式……至少對於這個世界的我而言——或者對所有人而言——壽終正寢。我是做不到的。我勢必會因為壽元虧空而力竭,那一個時空的我……已經經歷過了。”
“不同時空間的你可以共享感知嗎?”
她擦了擦笛子:“嗯。我沒有把這個天賦傳授給任何一個人。”
“為什麼?畢竟大家都想知道其他宇宙的自已是什麼樣的吧?如果有‘共享視野’豈不是更方便?”
“太痛苦了。”
她垂眸。
“太痛苦了。甚至夕笙,我也沒有傳授。她的命運已經註定,無論如何,她都會死在清風聖殿手下。她和瀾掌門一樣,所有的宇宙……都沒有活路。她們都沒有……”
“……我……”
“……不,準確的說是若汐。若汐也沒有活路吧。”
“……”
“是的。”
在整個宇宙裡,有兩類人。一類人曰“天命者”,另一類則曰“分支者”。“天命者”相較於“分支者”,天賦更多,能力更高,但與此同時,命數越少。他們的命運從一開始就被定格,到了一定的歲數必然導致死亡,就像若汐的零與十九歲節點,聶瑾的二十五與四十四歲節點。她們終究是殊途同歸,沒有一個宇宙能夠逃脫。
以“若汐”舉例,她興許不會出生,亦或出生後於十九歲消亡,中途任何選擇都不會改變她最後的命數。無論是否加入靜水,是否參與戰爭,是否是他人扮演……她的生命,止步於十九歲。
而“分支者”所要承擔的沒有“天命者”多,“分支者”只是某些事件選擇後出現分岔而走向不同的道路,可以因此改變這個宇宙自已的命數。例如似珹,她如果在中途選擇中沒有放棄自已的母親或沒有投靠清風聖殿,她也許能與程星兒一起安然活下去。
“分支者”之間會互相影響,“天命者”之間也會互相影響。但不同的是,“天命者”以“命運”的形式捆綁在一起,而“分支者”之間僅以事件論之。每一個人的軌跡線都會相交,至於在相交時是否會產生連鎖反應,取決於這兩人是“天命者”還是“分支者”。
那天我和林清規七七八八講了很多。這是她話最多的一次。我自然也問她了:“這是我們倒數第幾次談話?”
她鬆鬆快快答了:“最後一次。”
“是麼。是你先死還是我先死?”
她看了我一眼:“我沒有問。”
“林掌門也學會說謊不打草稿了。”
“……”
不知道為什麼,她沒有給我這個回答。
我們的分別很平靜,就像第二天還會再見面一樣。
之後的她,便不再露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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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林清規觸發過最後一次對話的幾天後,我們這裡多了個風塵僕僕的女子。
“秋月姐姐!你怎麼也來了?你的身子養好了嗎?”
“不要再叫我秋月,叫我寧不愁;也不要管我安危,我好得很。”
寧不愁的臉上被刮出了幾個小口,有血珠沁出,她也只當不理。
“我只想證明,我不是一個只知道詩詞歌賦的廢人!若有什麼需要運送的物資,訊息,請允許我去!”
允許,這輩子她說的最軟最卑微的一個詞。
“寧不愁,你不需要證明什麼。你在這裡安全活下來,對於我們來說就是最好的。”
幽蓮夫人這話也沒說錯,但可能略微刺中了寧不愁敏感的心痛處。她的眉毛都要擰在一塊兒,絞了許久,才堪堪說出一句。
“她們都走了,我已沒有留戀。她們去做她們的英雄,難道不許我也做一回英雄麼?”
“你沒有必要做英雄!在這樣的時代,能活下來已是萬幸……”
幽蓮夫人還欲再勸,我搖頭:“南宮阿姨……寧姐姐這麼想了,就讓寧姐姐做。她心中所想也是我心中所想,您勸不動她去躲在深山,就像您勸不動我躲回靜水一樣。箇中甘苦,自是我們想要的。”
“你們年輕人……一天只想著逞能。你們的大好年華就這樣葬送在這些吃人的妖魔下……”
“儘管如此,息渺不也來了嗎。”
我看向息渺。
“她也想做一番事情出來的吧,否則,好容易找到南宮阿姨,可不得好好護著自已,護著您,說什麼也不會叫您來的。”
“我?……我有責任在身。我的責任就是保護你們!若是你瀾姑姑在,她也會是這樣的心態!”
“是!大人有大人的責任,孩子有孩子的責任。大人的責任是護著孩子,孩子的責任又何嘗不是護著大人?大人怎麼了,大人就有護著後輩的義務而沒有受到後輩保護的權利嗎?誰定過這樣的規定?”
幽蓮夫人被我梗了一下。我繼續道:“我們稚嫩,但我們的心不是跳動的,血不是溫熱的?憑什麼能者多勞,憑什麼做逞能的多是大人?憑什麼同是生命而孩子更惹人憐愛?難道你們就不配受到保護嗎?”
“我們……”
“我們也想盡一份力啊。”
幽蓮夫人沉默片刻。
“……”
“嗯。”
她最後只應了一聲。我知道她說不出其他的話來,諸如勸誡此類的話必然會被我噎回去,但她又實在舍不下一個大人的“義務”,只好這樣模糊應了。我也知道她沒聽進去多少,等真的有一日到了戰場上,她還是會把自已放在最微不足道的地方。
去他的大人優先。
我想念靜水樓,想念阿薀那一眾守著家門的師姐師妹,最想念的還是瀾媽。她的病不知道怎麼樣了,憑她的性格,不會告訴阿薀實情的。興許還是一個人默默在夜裡去泡一泡蘊生池,然後在最偶爾的時候哭一哭。
我不認為瀾媽是一個不會哭的人。
在又一次醒來後,我在《聶瑾傳》的旁邊畫了一張畫,是我印象裡面的瀾先生小像,旁邊注了一點。
“淚泉何日止,何日曾發生。
我自乘風去,空留白髮人。
欣然何必笑,哀然何必哭。
百年身過後,史記一筆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