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稻穀飄香、五穀蕃熟、穰穰滿家。
抵達京城後,江景辰第一時間入宮覆命,依著預先準備好的言詞將淮南道一行所發生的諸多事宜贅述一二。
聖上一言不發,端坐上首,目光中透露著濃濃的審視。
甘露殿內一片死寂,在旁伺候的內侍官深埋著腦袋,就連張甲臣這般近臣也不敢有多餘動作。
良久之後。
聖上收回目光,緩緩開口道:“江景辰,你可知罪?”
身處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的朝代,江景辰十分清楚這句話的份量,未敢多做遲疑,當即回應道:“微臣愚鈍,不知所犯何罪。”
聖上拿起龍案之上一疊奏摺隨手扔下,沉聲道:“自己看。”
奏摺共有七本,每一本上都詳細記錄了淮南道所發生的諸多事件。
大到斬殺淮南道官員,小到坊間百姓議論,可謂是事無鉅細。
儘管早有準備,可當江景辰翻看完七本奏摺之後,後背瞬間冒出一層冷汗。
奏摺所記錄諸事皆有據可查,與他方才所說大徑相同,唯一的區別就在於所表述的主旨南轅北轍。
江景辰所奏,乃是以“為民除害”為核心主旨。
而那七本奏摺所表達之事,則是以“一己之私”為出發點。
以斬殺官員為例,江景辰所呈交的證據,無論從哪一個角度去看,所得出的都只有一個結論:淮南道百姓之苦皆因當地官員不作為,其罪當誅,死不足惜。
即便是最嚴苛的御史,也無法從江景辰所呈交的證據上找出絲毫紕漏。
同樣一件事,聖上所收到的奏摺上卻是著重表達江景辰濫用職權排除異己,為一己之私不惜斬殺淮南道近半數官員。
武將殺人用刀,文官殺人用筆。
江景辰深知筆鋒之利,卻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切身體會。
是誰?
奏摺上未有署名,也不曾發現特殊印記。
倉促之間,他只能盡最大程度的將字跡刻進腦海。
何為一己之私?
何為排除異己?
江景辰明白聖上此刻正等一個解釋,在合上奏摺的一瞬間,開口道:“於微臣而言,淮南道水患久治不愈,其症在於當地官員。”
聖上目光清冷,未置一詞。
江景辰心思急轉,繼續說道:“事物皆有正反兩面,微臣誅殺淮南道諸多官員,於百姓乃是大幸之事,這便是正面。”
聖上輕捻腰間玉佩,漫不經心詢問道:“言下之意,朕所見皆為反面?”
江景辰將面前的奏摺疊放整齊,眼眸低垂,恭聲回應道:“微臣斬殺淮南道官員乃是事實。”
聖上沒等到下文,不禁追問道:“而後呢?”
江景辰挺直了脊背,目光堅毅,回答道:“沒有而後。”
聖上略顯詫異,換作任何一個臣子,此刻都會急於解釋,恨不得將天說破,好換取一次申辯之機。
可偏偏是江景辰,輕描淡寫的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語,之後便不再多做言語。
“若無話可說,那便是認罪了?”
“回稟聖上,微臣不知所犯何罪。”
“大膽,竟敢戲弄朕。”
聖上拍案,臉上雖是怒容,卻聽不出幾分怒意。
江景辰不卑不亢,行禮道了聲:“微臣不敢。”
緊跟著又道:“這幾份奏摺上並未說明淮南道水患嚴重到何種地步,想來聖上對此並不知情。”
聖上蹙眉,冷哼道:“你是在暗指朕不知百姓疾苦?”
江景辰不懂權御之術,只明白一件事情:真正有本事的人,大多都有自己的堅守,也就是所謂的風骨。
在大周最尊貴、最有權勢的天子面前,越是軟弱的臣子,越是會被認為無能,也越是會被看輕。
此時此刻,淮南道諸事沒有所謂的對與錯,有的只是立場的不同。
聖上也不是真的要追究罪責,否則也不會是在甘露殿,而是在朝堂之上。
理清思緒之後,江景辰心中絲毫不慌,當即開口道:“淮南道水患致使數萬百姓流離失所,不是餓死也會死於疫症。”
“微臣斗膽,敢問聖上,可曾見過淮水兩岸千里浮屍的場景?”
江景辰自是不期望能夠得到回答,緊跟著說道:“微臣見過,也正是因為見過,所以心中有恨,恨不得殺盡為禍兩岸百姓的官員。”
他是在指責朕?
是的,他在指責朕。
聖上瞬間得出了結論,本該怒火中燒的時刻,卻是莫名出現淮水兩岸千里浮屍的畫面。
淮南道水患不是繼位之後才發生,而是歷朝歷代皆是如此。
人人都知道,每年水患都會死很多人。
朝廷年年治水,可依舊年年潰堤。
水患、潰堤、撥款、賑災......
如此反覆迴圈,時間長了,以至於會讓人漸漸有些習以為常。
殺官容易,可這名聲卻不好背,除非是昏君,否則沒有一位帝王會願意背上嗜殺的名聲。
“你可知,朕為何要封你為黜陟使?”
“回稟聖上,微臣斗膽猜測,是為白蓮教反賊一事。”
“朕可有讓你殺官?”
“沒有。”
“但你卻殺了。”
“是。”
江景辰吐出一字之後便不再多言。
聖上亦是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張甲臣冷眼旁觀著一切,腦海中尋思著聖上此舉更深層次的用意。
身為天子近臣,有些話可以不開口說,但心裡卻不能不想明白,無奈的是有些事情很難能夠徹底想明白。
“有人對朕說,你在淮南道結黨營私。”
是何人說這樣的話?
江景辰沒敢問出口,腦海中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朱全章,思索之餘,回答道:“回稟聖上,微臣在淮南道殺了很多官,也因此得罪了京城裡的許多人。”
殺淮南道的官,得罪京城裡的許多人?有意思......
這是在暗指些什麼?聖上微微挑眉,詢問道:“你想說什麼,直說。”
江景辰回應道:“回稟聖上,微臣想說的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聖上在心中來回唸叨了幾句,沉吟片刻,開口道:“朕已知曉,你退下吧,近日就待在府中好生休養,等候朕的旨意。”
這算什麼?
功過相抵嗎?
江景辰心有疑惑,卻也明白不能繼續多言,當即恭敬行禮之後退下。
待人走之後,聖上看向一旁的張甲臣,詢問道:“你覺得江景辰對上那幾只老狐狸,能有幾成勝算?”
張甲臣回答道:“回稟聖上,依老奴拙見,早先只有一成,經淮南道一事後又多了一成,從剛才的表現來看,還可再加上半成。”
只有兩成半嗎?這未免也太少了些......
聖上輕嘆道:“這把刀尚且能用,卻還是不夠鋒利!”
以淮南道近半數官員開鋒,卻只得聖上一句尚且能夠的評語,這也就是說......
想要用制衡之術嗎?張甲臣好似撥開了那一層迷霧,逐漸看清了迷霧之下的一條脈絡。
只可惜,脈絡太多,且不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