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充滿變革,群雄爭霸的時代。
異人也生於那個時代。
幼年的異人與其母親並不受安國君寵愛,加之諸侯國之間的明爭暗鬥,其中秦趙兩國最後和講,互派質子到對方國家,而異人非嫡非長,又不受待見,便以秦王孫的身份被送往趙國邯鄲作為質子。
在前往趙國的途中,異人半夜夢醒,軍隊所駐之地竟與其方才夢中完全一致。在他的夢中,有一隻全身潔白的神鳥。
他環顧四周,期盼能找到,或許那就是他命運的轉折點。
但無盡的夜空中並沒有耀眼奪目的白光,亦沒有體態修長,和光籠罩的神鳥。就在他失望之際,一絲羸弱的叫聲將他吸引。
雜草叢中蹣跚跌出一隻幼鳥,殷紅的面板、遍佈的血痕、零星的羽翮,無不彰顯其初臨世間的孤弱。
異人小心翼翼地將這幼鳥掬起,捧在掌心。
“你也不受父親寵愛麼?不然為何會被遺棄在此荒蕪之地。”
異人掌心的溫熱讓這隻氣若游絲的幼鳥逐漸恢復神智,明明只是一隻被拋棄的可憐又平凡的幼崽,也不過是一次闔眸後的尋常睜眼,更不要提它連人的感情都沒有,但異人就是在這雙眼睛中看到了從前的自己。
但片刻便恢復心緒,不屑地切出一個音節。
他並沒有將這隻幼鳥擄走帶在身邊,而是找到一棵粗壯的累積碩果的樹木,上面有許多鳥巢,也不乏廢棄之穴,他找到當中最隱蔽的那個,將其安放於此後又摘了許多新鮮成熟的果子丟在它身邊。
“我還有孃親牽掛,但你卻什麼都沒有。”異人喃喃自語,“若你真如我夢中那般該多好。”
苦澀的笑容中帶著些許失望,但若將希望寄託於虛無縹緲之中,那他也就不是贏異人了。
夜風微涼,異人不再多留,轉身離去,但很快又折返回來。
彼時手中抓著一把乾草,另一隻手中則是蠕動著幾條帶著木屑的肥美蠕蟲。
將一切安置好,他便不再回頭,只留下一句,“希望我們可以渡過劫難,證明他們都看走了眼。願與你可有重逢之期,再會。”
第一層塔樓的故事止步於此,偌大的空間裡除卻四周浮壁,只剩中央的青銅巨木。
呂言帶領眾人環繞青銅巨木,指向最上層的一節枝幹凸起處,“看,那便是莊襄王在前往趙國途中所遇到的那隻幼鳥。”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那青銅枝幹上確實有一形似禽鳥的凸起物,且要看的很仔細,才能發現一雙展開的肉翅與狹長的鳥喙。
楊月盈眼中噙著淚花,這一段故事也激起了她的回憶,只是她比故事裡的幼鳥要幸運得多。
“那為何這莊襄王不將幼鳥帶回好生照顧飼養?既是他夢中所見,現實又有映照,其意義、象徵,他應當都懂吧?”楊月盈問道。
歷朝歷代,帝王之家,哪怕是一介草莽,只要他有野心,異象、夢境、現實照應,皆是霸路、權謀的開端。
生於帝王之家,又是安國君不寵愛的孩子,孃親仍在宮中遭受冷遇,楊月盈不信這莊襄王會放棄這個可以造勢的機會。
看著楊月盈帶著肯定的疑惑,呂言微笑依舊,沒有去特意解釋,而是帶領眾人走上第二層。
“好些了?”魚幼安關心道。
“還有點不舒服。”雖然佛音依舊環繞,但聞著香丸的氣味沉浸在呂言的故事中,經文的威力減弱過半,氣血不會逆衝。加之魚幼安的月華靈氣,楊月盈現在只是有些行動不便。
顧瓊羽以為是楊月盈之前石子硌腳的傷口還疼,主動扛起一邊手臂,架著她跟在呂言後面。
“那些黑執事進不來吧?”
魚幼安詢問攝像,雖然也沒期待他能回應。
但出乎意料的是這個小哥回應了,“進是進不來的。”
“你該不會是導演組的內應吧?”
“怎,怎麼會呢。”攝像小哥嘿嘿一笑。
“也是,畢竟扛著這麼重的裝置,也沒機會作案。”魚幼安不再多想,他要去將這個故事聽完。
第二層的擺設同一層沒什麼大的區別,只是當中不再是青銅巨木,而是一個水晶展櫃,裡面放著一片刻字的龜甲,龜甲之上有一塊畸形黃金,如丹鳳眸。
“呂老師,這龜甲上是何字?”顧瓊羽問。
“居奇以待。”
東邊浮壁上,異人已然來到趙國邯鄲。
呂言續說,“說的好聽叫作質子,但與人質別無二樣。”
戰國七雄無一不野心勃勃,其中秦王最盛,歷年東征西法,與趙國的關係也日益惡化,因此,異人備受冷遇,生活窘迫,十分失意。
質子八年,無人問津,唯有呂不韋不嫌棄他,並與其成為了至交朋友。但這一切都源於他做了場夢。
那時,異人剛入邯鄲,呂不韋亦在此地做生意。
初見時,異人的神貌便吸引了呂不韋,虎口,日角,大目,隆準,長八尺六寸,大七圍。面色白,眉目疏朗,一雙墨色琉璃眸剔透至極,明澈得可以映照出世間萬物。
而後得知是秦國派來的質子,惋惜的同時心中也起了個念頭。
但此時的念頭還不足以支撐他將所有資產押注到一個突然而來的人身上,哪怕他是秦國公子。
真正讓他下了決心的是一夜奇夢。
夢中,巨大的白色鳳鳥翱翔在秦國上空,這是天選帝王之相。而那個帝王與異人的相貌完全重合,只是夢中異人更加成熟,但不變的是那雙剔透至極的墨色琉璃眸。
“天降祥和,仁帝所出,秦能居首平大世。”
夢醒後的呂不韋不斷重複著這句話,心中的念想也愈加強烈,逐漸凝實成自己的野心。
次日,呂不韋回家與父親商議,他問父親:“耕田能獲利幾倍?”
父說:“十倍。”
呂不韋又問:“販賣珠玉,又獲利幾倍呢?”
父說:“百倍。
呂不韋再問:“幫助立一個一國之主,可獲利幾倍呢?”
父說:“無數。”
因此,呂不韋說:“如今努力耕田勞作,還不見得能吃飽穿暖,若是擁君建國則可澤被後世,這種大利可圖的買賣,值得去做。”
於是就去見異人遊說:“我可以光大你的門庭。”
異人回笑道:“你還是先光大你自己的門庭,然後再來光大我的門庭吧!”
呂不韋說:“你是不知道的,我的門庭是要等到你的門庭光大之後才能光大。”
異人明白呂不韋說話的含意,就引呂不韋與他坐談,談的內容非常深入,兩人達成了政治同盟,異人許諾如果計劃成功,將以分國作為答謝。
至此,呂不韋由商界進入政界。
魚幼安感慨,“呂不韋可謂是伯樂,目前聽來,這一場政治賭博是他做過最正確的事。”
“或許吧,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呂言並沒有正面承認魚幼安所說的話。
顧瓊羽思考這兩層的故事,莊襄王與呂不韋同時夢見了白色鳳鳥,而此處又是鴻鵠塔,便問向呂言,“他二人夢中所遇到的應該是同一只白色鳳鳥吧?如果我猜的沒錯,白色鳳鳥即是鴻鵠。”
“不錯,那正是鴻鵠,鴻鵠塔也因她而建。”這次呂言不再否認。
但不知為何,魚幼安從他眼中看到了別樣的情緒,那淡淡的微笑彷彿也只是在掩飾內心的悲涼?或者說是心疼?
故事還在繼續,第三層的中央是一顆五拳大小的明珠,珠暈波瀾,打在牆上,似水光瀲灩,那呂不韋遊說秦國圖的四塊浮壁栩栩若生,光影流動成畫卷。
當年,呂不韋與嬴異人結下盟約,便拿出五百金送給異人,作為日常生活和結交賓客之用;又拿出五百金買珍奇玩物,自己帶著東西去秦國遊說,先拜見了華陽夫人的弟弟陽泉君和姐姐宣侯婦,最後把帶來的東西統統獻給華陽夫人。
獻禮的同時順便談及異人聰明賢能,所結交的諸侯賓客遍及天下,常常說“我異人把夫人看成親母一般,在他國日夜哭泣思念太子和夫人”。
華陽夫人聽後非常高興,呂不韋就乘機讓陽泉君勸說華陽夫人認異人為養子。
後來,華陽夫人就趁安國君方便的時候,委婉地談到在趙國做人質的異人非常有才能,來往的人都稱讚他。
接著就哭著說:“我有幸能填充後宮,但非常遺憾的是沒有兒子,我希望能立異人為繼承人,以便我日後有個依靠。”
安國君答應了,就和夫人刻下玉符,決定立異人為繼承人。隨後安國君和華陽夫人賜送厚禮給異人,並請呂不韋當他的老師,因此異人的名聲在諸侯中越來越大。
八年質子,隱忍且累積,以待良時,厚積而薄發。時間從未停止,異人也從未止步。
期間,異人在呂不韋家中筵席上看中了以為絕美而善舞的姬妾,趙姬,十分歡喜,便請求呂不韋將其賜給他。
呂不韋雖然有些生氣,但對異人已經破費了大量家產,又為藉以釣取奇貨,於是就獻出了趙姬。
這變是第四層的內容,但當中空無一物,就連浮壁刻畫也少的可憐。
魚幼安不由發問,“為何這趙姬描述如此之少?既是為了神鳥鴻鵠而建,為何已經過了四層,卻還未出現正主?”
呂言將腰上的銀製香球取下遞給楊月盈,“這個給你,裡面的香丸能夠緩解氣虛頭痛。”
楊月盈婉拒,“不必麻煩,我跟在你身後就行。”
隨後又說:“呂老師,我也想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可以帶我們去樓上麼?”
第五層,那是一張兩米長的帛畫,畫中是魚幼安他們一直所關心的神鳥鴻鵠,畫像右側有一篇詩歌,名鴻鵠歌。
歌曰:
泠泠兮白露垂澤,姣姣兮清月照輝。雲上盤兮為世引歌,雪中來兮替我明德。祥和兮,定安矣。姬擔天下責,秦以君子策。鴻兮鵠兮,定我秦兮萬世蒼色。
那是異人與鴻鵠神鳥的第二次見面。
秦昭襄王五十年,秦國派大將王齮率師圍攻趙國都城邯鄲,作為報復,趙孝成王想殺死異人洩憤。
異人與呂不韋密謀,拿出六百斤金賄賂守城官吏逃出趙國,再透過出徵的秦軍返回秦國。
而在逃亡的路上,命運的齒輪再次轉動,將異人又一次帶回八年前的那個夜晚。
蒼木依在,卻不見當年幼鳥,異人迷惘間與呂不韋談及此事,殊不知呂不韋亦夢見過此神鳥。
心中燃起希望的異人將目光投向碧空,心中默語:如若你是神鳥,於命運、預言、跡象,都當來見我。神鳥有靈,我救你於苦厄,你當來報答。
呂不韋同樣也期待夢中的神鳥出現,但過了很久,都不曾有任何動靜。
異人心中失望,喃喃自語,“果然是沒有扛過去,兒時舊友。”
不料話音剛落,嘹亮的鳴叫從遠方傳來,似哀鴻,又如雪鵠。
不出幾息,巨大的雙翼攪動雲雪,嘹亮的鳳啼鳴徹天地,修長的脖頸垂在他的面前,三根尾羽湊成一樹梨花。那是怎樣一隻絕美的神鳥,異人不知如何描述,祂是那樣的高潔,不染塵埃。
若不是那雙沒有改變的眸子,異人根本就不敢認。
“你可有姓名?”異人小心地將手觸碰鴻鵠潔軟的細羽上。
神鳥搖首,將額頭貼向異人,“吾乃天地間第一隻鴻鵠,應運而生,因你而活。吾乃祥和神鳥,為報當年救命之恩,允諾你三個願望。”
“我可否為你取個名字?就當我這個老友送你的第一個禮物可好?”異人並不在意鴻鵠所說的三個願望,而是想替這個老友取個姓名。
但他身為凡人不知,鴻鵠無族教導亦不知,神鳥應天地氣運而生,鴻鵠乃唯一真名,他為其取名,終將引來天地殺意,歷經五衰。
異人乘鳥高歌:“泠泠兮白露垂澤,姣姣兮清月照輝。雲上盤兮為世引歌,雪中來兮替我明德。祥和兮,定安矣。姬擔天下責,秦以君子策。鴻兮鵠兮,定我秦兮萬世蒼色。”
“今後可否喚你泠月姬?”
當鴻鵠應下這個名字的時候,命運已經在暗中做出了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