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西風幾時來,不道流年暗偷換。
歲月匆匆,回雁峰巔的青巖被風霜打磨得愈發溫潤,轉眼間已是二十八載光陰逝去。
這一歲隆冬,大雪如扯絮般紛揚不止,將千里河山盡染素白。
天地間一片寂冷,萬籟俱寂,唯有峰巒迭嶂的雄渾輪廓在迷濛雪幕中若隱若現,宛如蟄伏於蒼茫大地之上的蒼龍。
一道靈動的藍影,在這無垠的純白畫卷中肆意翱翔,正是突破三階不久的陳白。
它羽翼劃破雪幕,留下一線轉瞬即逝的霜痕,恰似一滴飽滿的藍墨,點落於未染纖塵的宣紙之上。
山間一座古樸樓閣靜默矗立,飛簷斗拱上凝結的晶瑩冰稜被閣內逸散的暖意悄然融化,水珠滴落,串成一道道剔透的水簾,無聲垂落。
簷下暖閣中,陳設極簡,僅置一方案几,一張蒲團。
案上紫砂小壺嘴中白氣嫋嫋,茶香混著清冽雪氣,氤氳滿室。
陳沐隨意盤坐蒲團之上,長髮僅以一根素白玉簪鬆鬆挽起,幾縷髮絲散落額前,襯得他面容越發清逸出塵,不似凡俗中人,倒似這風雪山境孕化而出的仙靈。
他手捧一卷泛黃道書,指尖摩挲過古老的字跡,心神沉浸其中。
二十八載峰頂靜修,如清泉滌塵,洗去了往昔的端凝持重,多了幾分渾然天成的疏朗與自在。
閣外風雪纏綿嗚咽,閣內唯聞書頁翻動之聲,與壺中靈茶微沸的輕響,以及他悠長而均勻的呼吸。
時光在這靜謐中彷彿凝滯,又悄然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外間風雪非但未歇,反而愈演愈烈,聲勢更隆。
一股凜冽刺骨的寒風,忽然尋得窗欞一絲微不可察的縫隙,猛地穿隙撲入,“呼”地一聲厲嘯,竟將案頭那朵散發著昏黃暖意的燭火瞬間撲滅。
陳沐自道書玄奧中悠悠醒神,抬眼望去,目光所及處,似有一抹極淡的金色光彩在黑暗中一閃而逝。
而就在這燭滅光隱的剎那,若有外人在場,必能驚見他雙瞳深處,竟各自浮現出一簇淡金色的燭火虛影。
那火焰溫潤內斂,光芒不顯熾烈,卻透著一股穿透虛妄,洞徹本源的永恆意味。
寒風能吹滅凡燭,卻絲毫無法撼動這深藏於他神魂識海中的“東明燭火”。
他唇角微彎,噙著一絲瞭然的笑意,放下手中道書,信手伸出右掌,五指修長,緩緩探入那打著旋兒的凜冽寒風之中。
不見絲毫靈力湧動,亦無半分道法波動逸散。
那原本肆虐的寒風,卻在他指尖輕觸之下,驟然變得馴服無比,如遇無形之網,竟隨著他指尖微小的動作上下起伏,盤旋遊走,溫順得如同繞指柔絲。
與此同時,陳沐眼前,一幕幕畫面如流水般無聲滑過:
寒風起於幽深山澗,裹挾著冰晶與水汽,扶搖直上,撞入高天流雲,與漫天雪霰交融翻滾,隨即呼嘯著掠過枯松怪石,捲起千堆雪浪……
最終,它尋得一絲縫隙,猛地撲入這溫暖的古閣,帶來了刺骨的寒意……
這陣寒風自誕生至消亡,其來龍去脈,所歷所感,乃至構成其存在的細微因果脈絡,此刻纖毫畢現,盡數映照在陳沐那雙跳躍著淡金燭火的眼眸之中。
而此,正是“東明燭照”之功!區別於他所掌握的諸多凌厲道術,他對此術的側重點迥異於尋常攻伐之能,孜孜以求者,乃是這映照外物永珍,洞察本源真性,窺見因果牽連,破除萬千迷障的無上妙用。
這條道路,無疑更難,饒是以他的悟性,二十八年苦功,日夜推演印證,亦不過是堪堪初窺門徑,登堂入室而已。
聽上去或許頗顯離奇,畢竟他修習那仙術“水中月”不過是寥寥數日功夫。但這兩者之間,實有云泥之別,絕不能相提並論。
“水中月”是師尊耗費莫大心力精心簡化過的仙術真傳,他幾乎拿來便用,無需過多費心參悟根本,再加上體內先天壬水所化的第二道果的玄妙加持,所以才有著那般驚世駭俗的修習速度。
而“東明燭照”乃晏空萬年枯守感悟,即使不達仙術之階,也已臻至凡俗道法之極境,直指大道本源,更不用說他需時時結合自身道途,不斷推演感悟調整,使之真正化為己用。
如此一來,其修習進度自然就顯得緩慢了許多。
當然,這二十八載光陰,陳沐也並非只修持了“東明燭照”一術。
除了道行根基日日打磨之外,他更耗費無數心血,梳理、整合自身所學龐雜道法體系。
例如昔日所學的“六丁解厄劍”、“十二龍雀戮仙魔刀”、龍宮雷法等等,品階擺在明面上,早已被他推演至自身道途所能容納的圓滿之境。
如今再行修持,已是循著自身水法本源,不斷嘗試融合蛻變,摸索著獨屬於他的“道”之軌跡。
其中,尤以“靈樞清源真水”的蛻變最為驚人。
此術脫胎於浮山長河《都天水府真錄》的中品神通,經他二十八載以自身水行大道感悟日夜澆灌,重塑本源,早已脫胎換骨。
雖仍沿用舊名,但其內蘊真意,運轉玄妙,威能層次,早已遠超原版,隱隱然成為他一身道法中,僅次於“水中月”與“東明燭照”的第三根支柱。
若天行老道有朝一日親見,恐怕也難辨此道法是否還是自家傳承了……
漫天風雪中,一道沉穩遁光自天邊顯現,臨近回雁山時便按下雲頭,顯出傅大年高大魁梧的身影,踏著厚厚積雪,徒步登山。
風雪中翱翔的陳白見了他,並不驚惶,反而收攏翅膀落下,口吐人言,恭敬行禮:“小子陳白,見過傅真君。”
如今的傅大年,較之二十八年前棲真觀初立時,變化顯著。
修為氣機越發圓融流暢,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沉凝氣度,眉宇間雖仍有豪爽,卻也多了幾分經手宗門事務磨礪出的精幹與沉穩。
棲真觀的蒸蒸日上,顯然給了他極大的激勵與底氣。
“哈哈,你這小雀兒,較上次見時,妖元倒是凝練紮實了不少!”
傅大年朗聲一笑,聲震飛雪,依舊帶著舊日的豪氣。
他並未因陳白修為尚淺而有所輕視,反而帶著長輩看晚輩的溫和,隨手便從儲物袋中丟擲一枚散發著濃郁草木清香的赤紅靈果,算作一份小小的見面禮。
這二十餘年間,他時常造訪回雁峰,與其說是為棲真觀而來,不如說他心底已將陳沐視為真正的同道摯友。
觀中那些借陳沐名頭造勢的舉動,每每思及,他心中總有幾分難言的歉意,這常來常往中,未嘗沒有幾分補償與維繫情誼的意味……簡單寒暄幾句,屏退陳白後,傅大年拾級而上,腳下積雪發出咯吱輕響,很快便來到那座古意盎然的樓閣前。
閣門未閉,陳沐已斟好兩杯熱氣騰騰的靈茶,靜候於案前。
二人目光於氤氳茶氣中平靜相接,皆是會心一笑,彼此稽首見禮後,相對落座於蒲團之上。
陳沐端起茶盞,熱氣模糊了他清俊的眉眼,打趣道:“數年不見,傅道友這身威儀氣度,可是越發懾人了。”
棲真觀位高權重的長老,自然當得起“威儀”二字。
傅大年聞言,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那點刻意維持的威儀頓時消散:“什麼威儀?不過是俗務纏身,案牘勞形,生生熬出來的罷了!”
“說真的,傅某每次踏足這回雁峰,看著陳道友你這份餐霞飲露心無掛礙的清閒自在,當真是羨慕極了!”
他嘆了口氣,觀中草創,百廢待興,處處要人。
齊雲素臨近突破關鍵,得祖師特許閉關,衛滄東天資卓絕,也被免了大部分俗務潛心修行……到頭來,這些擔子可不就壓在他們幾個身上了?陳沐微微一笑,並未接話,只是示意他飲茶。
既然早已打定主意不再摻和棲真觀事務,他自不會對觀中安排置喙半句。
傅大年見狀,心下暗自嘆息。
看來師門與陳沐之間那份因三仙谷並肩而戰結下的情誼,終究是難以恢復如初了。
可偏偏此時,東燭祖師又有一樁任務落在了他頭上……
傅大年捧著溫熱的茶杯,眼神閃爍,面上顯露出明顯的躊躇與糾結,話到嘴邊數次,卻不知該不該開口。
陳沐將他神色盡收眼底,卻恍若未覺,只與他閒話些玄都風物,修行心得。
靈茶添了又添,壺中之水漸涼。
良久,茶香散盡。
若在以往,此時傅大年便該起身告辭了。
他躊躇半響,還是心下一橫,終究不願因師門任務壞了與陳沐這份難得的情誼,決心將祖師之命拋在腦後,當即起身抱拳:“叨擾道友清修了,傅某這便告辭。”
而也正是他這份決絕的“不開口”,反而讓靜觀其變的陳沐心中微微一動。
對方寧願回去可能面臨責難,也要竭力維護這份交情,這份心意已然明瞭,他又豈忍心真見其為難?陳沐隨之起身,聲音溫潤卻帶著一絲不容推拒的意味:“傅道友,你我相交已久,彼此脾性相知,算得上知心之人,有何事,不妨直言相告。”
他點明此乃朋友之請,非關師門,說與不說,性質已然不同。
此舉至少可免去傅大年“抗命不遵”的過錯,至於應或不應,主動權則全然握在他陳沐的手中。
傅大年身形猛地一頓,背對著陳沐,重重嘆了口氣,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
他轉過身,臉上帶著感激與一絲慚愧,沉聲道:“陳道友高義,傅某慚愧,實不相瞞,此番前來,確有一事相詢。”
他頓了一頓:“貴仙門碧落潮生閣,是否有一位道友,如今正在太陰姒族做客?”
陳沐神色不動,點了點頭:“確是我師姐慕容汐。”
此事在棲真觀這等層次眼中,並非秘密。
傅大年從寬大的袍袖中取出一張以金紋鑲邊,靈氣盎然的拜帖,雙手奉上,語氣帶著幾分懇切:“傅某斗膽,想請陳道友方便之時,將此帖轉交於令師姐慕容道友……”
陳沐並未立即去接,而是眉峰微蹙:“貴觀尋我師姐,意欲何為?”
他眸中那淡金色的燭火虛影似乎微微跳動了一下。
傅大年不敢隱瞞,將東燭祖師的安排和盤托出:“陳道友想必也聽聞過,那所謂的仙使遴選之事。”
“此等上界機緣,雖只流傳於玄都三大仙門核心圈層,但近三十年過去,風聲已難遮掩。”
“雖說我棲真觀新立,底蘊尚淺,卻也心嚮往之,只奈何三大仙門把持甚嚴,等閒勢力絕難分一杯羹。”
他頓了頓,臉上露出無奈之色,“祖師之意,是想借令師姐與太陰姒族姒玄霜交好之誼,懇請慕容道友代為引薦斡旋,看能否為我棲真觀爭取一二名額,或至少……能參與其中,分潤些許因果機緣。”
這便是想借慕容汐的路子,搭上太陰姒族這艘大船。
陳沐靜靜聽完,緩緩點頭。
他略作思忖,目光沉靜地看向傅大年:“傅道友,此事恕我難以相助,這帖子,我不能替你轉交。”
傅大年聞言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臉上不由泛起一絲苦澀。
陳沐這次連“閉關參悟”、“心有所感”之類的委婉藉口都懶得用了,直截了當地拒絕,態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明確……
他搖頭嘆道:“也罷!道友心意,傅某明白了,有此一言,傅某回去,也算能對祖師有個交代了。”
他收回拜帖,再次鄭重抱拳,轉身踏入漫天風雪之中,背影帶著幾分蕭索。
陳沐亦步出古閣,獨立於風雪簷下。
舉目遠眺,風雪迷濛,遠處山脈如蒼龍隱於霧靄雪幕之後,若隱若現。
霎時,一股難以言喻的異樣感縈繞心頭。
那“何仙使”遴選之事,他明明早已決然置身事外,為何此刻卻隱隱覺得,此事冥冥中似乎仍與自己有著難以斬斷的牽扯?是道心不寧的胡思亂想?還是那初窺門徑的“東明燭照”,於無聲無息間,向他映照出了未來因果的一線晦暗徵兆?他佇立簷下,久久未動,任憑風雪撲打衣袂髮梢,身影彷彿融入了這片冰天雪地。
最終,只餘一聲微不可聞的輕嘆,消散在呼嘯的風雪聲中:“玄都,又要亂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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