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大少爺會突然回家；甚至有朝一日，會單獨帶她出門遠行。
儘管一晚上沒有睡好，但此時此刻，暮雪依然神采奕奕，她特意穿了去年過年時大太太送給她的專門叫裁縫做的繡花衣裙，她非常喜歡，從來都捨不得穿。
當若安看到她一席粉色衣裙落落大方的站在水墨色的屋簷下，他的心為之一震，就像冬雪裡盛開的睡蓮，耐人尋味，扣人心絃。
如果可以拋下一切不聞不問，真想就這樣帶她遠走高飛……
清晨，碼頭已經人來人往了，這是整個揚州城最忙碌的地方。十年前她就是在這裡送別大少爺的，暮雪還記得，那天二少爺載著她騎了一路，一直沿著蔓草叢生的河岸，一直到追上漸漸遠去的渡輪，他們朝著船的方向大喊，只是不知船上的人是否聽見。
“暮雪，把手給我。”若安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他已經踏上船，轉身朝碼頭上的暮雪伸出手，她迎著他背後的朝陽一把拉住他的手，他一用力，她就輕鬆的落入他懷中。
“謝謝大少爺⋯⋯”她理了理額前的劉海輕聲說道，臉上帶著喜悅和嬌羞。
這是暮雪第一次坐那麼大的渡輪，裡面還有設定精美的客間，她望著波光粼粼的河面，還有拱橋上絡繹不絕的行人，一切都是那麼自然而然，而她的心卻撲通撲通狂跳不已。
“後天這個時候就能到廣州了。暮雪，如果覺得悶的話這裡有書⋯⋯”若安指著床邊的一個木箱說道。“是嗎？”她欣喜的走過去，他開啟箱子，裡面裝著好幾本書，他隨手拿起一本遞給暮雪。
“我大學時看的，捨不得扔就帶回家了。”
暮雪仔細的撫摸著封面，口中念著書名《戰爭與和平》，然後滿心歡喜的抱著厚厚的書，好像揣著什麼寶貴的禮物。
“以前二少爺也經常借我看洋人的書，但是後來被鬱夫人發現了，書就被沒收了。”
“你喜歡的話這裡還有很多。”
“你帶著這些書不會有危險嗎？”暮雪想起夫人們說過，這些西洋書會毀了整個家，正是因為這個當時她還受了家法，然而大少爺卻為了給她解悶一下子帶那麼多在身邊，萬一被人抓到，那麼她死也不會原諒自己。
“不會有危險。”若安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也許再危險的事在他心裡都會變得波瀾不驚吧。
“大少爺，你也認識洋人？”
“不算認識，這些書都是鄭司令的朋友送的，他認識一些洋人。”
“鄭小姐的父親⋯⋯難怪⋯⋯”暮雪捧起書，乖乖的坐回到木椅上。一陣巨大的汽笛聲傳入耳內，明顯能感覺到船正在揚帆啟航，暮雪將視線轉到窗外，她的心情如同盪漾的水紋，等待了那麼久，終於等來了這段或許此生只有一次的旅程。
身後響起一串有力的腳步聲，正在修理冬草的大太太聞聲抬起頭，站在她身邊的丫頭自言自語了一句：“啊，來買暮雪了。”
果然，昨天來勢洶洶的俞母今天又來拜訪了，身後挺直身板邁著步子的就是他兒子俞靖賢。
“楊夫人，你們商量好了嗎？暮雪什麼時候跟咱們走？”一開口她就直入主題，聲音像唱戲一般響亮。大太太萬般歉意的望著他們母子倆，尤其是俞靖賢，永遠都是一副老實過頭的書生樣，古板的讓人覺得有點好笑。
“真是不好意思，俞先生，昨天咱們全家商量下來，決定不賣暮雪，讓你們白跑一趟了。”
“這算什麼話？讓暮雪出來，讓你們當家的也出來，我就不信這樁生意咱們談不下來！”
“俞夫人，暮雪對我們楊家來說可不是一般的下人，我們不會當她生意去做⋯⋯要不您先到屋裡坐。”
大太太剛說完，俞母就罵罵咧咧的朝屋裡走去，身後俞靖賢一臉土灰色，緊張的像是眼淚也要出來了。
入座後，俞母先發制人道：“那個丫頭呢？好大的架子啊，你們家的丫頭這麼難請嗎？”
大太太趕緊賠禮道歉，說：“俞夫人有所不知，暮雪跟著我兒子出門辦事了，要幾天後才回來。”
“什麼，這種時候還出門，你們到底有沒有把我們放在眼裡？”
“實在是事發突然，聽說我們在廣州的生意出了點問題，所以我兒子連夜趕去那邊處理生意，這不，把暮雪也帶去了。”
“一個下人跟主子出門談生意，真可笑！”說著，俞母從牙齒縫裡擠出一絲冷笑，她兒子俞靖賢連忙焦急的問：“是不是我的魯莽驚擾到了你們，如果是這樣我真的很抱歉⋯⋯”“不是不是，怎麼會呢？俞先生多慮了。”“那她為何偏偏在這時候出門？”“真的是巧合，況且俞先生你也知道，暮雪雖說是我們楊家的丫頭，但是她跟其他端茶送水的丫頭不同，她負責賬房的所有事情，換句話說，對於我們家的生意暮雪比我還清楚，所以我兒子帶她出門辦事很正常啊，你說呢，俞夫人？”
大太太把話扔給俞母，俞母癟癟嘴，依然沒好氣的說：“誰知道你們家裡的丫頭到底做什麼事，我只要你們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您看我之前不是也說了嘛，對於暮雪丫頭我們真的不能賣給您。”她再次和藹而友善的朝他們母子倆微笑道，儘管她好話說盡，人家卻還是一根筋到底。
“暮雪什麼時候回來，我想跟她談談。”
大太太望著冥頑不靈的俞靖賢回道：“一個禮拜後吧，但是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如果你們願意過幾天再來那也行，只是我恐怕你們來幾次結果都是一樣的。”
“你們何必死拽著一個丫頭不放呢？”俞母衝了大太太一句。“是啊，世界上那麼多姑娘，為什麼俞先生偏偏喜歡暮雪一人？其實先生喜歡暮雪和我們喜歡暮雪的道理是一樣的，恐怕這次只能讓你們失望了。”
俞靖賢受了刺激般問道：“難道你們打算讓暮雪在你們家做一輩子下人嗎？”
“這還得看事情發展，不用俞先生操心，我們會給暮雪安排合適的親事，如果可以的話。”
“那為何不是現在？”
“這種事不是你我說了算的，暮雪不是一般的丫頭，她很聰明很有思想，如果隨隨便便給她安排親事，恐怕會害了她一生。當然了，我不是說俞先生會害了她，我也看得出你對咱們家暮雪一片痴心，但是這種事還是兩情相悅的好。”
俞靖賢低下頭沉思了會，斟酌良久開口問道：“是不是⋯⋯她已經有意中人了？”
大太太微微一驚，沒料到俞靖賢會這麼問，她只得含笑解釋：“現在來看，應該是沒有。”
聽後俞靖賢的表情稍稍放鬆下來，不過眉頭還是深鎖著，轉過臉去對她母親輕聲說：“娘，暮雪不在，咱先回去吧，過幾天再來？”不料此話立刻遭到她母親的訓斥：“來來去去你當好玩啊？”
“要不吃了晚飯我讓人送你們回去？”大太太提議道，也是為了平息俞母心中的怒氣。可人家偏不領情，板著臉站起身，彷彿在下最後的指令，說：“總之這件事你們楊家必須給我一個交代，這個暮雪，我們是要定了！等暮雪回來之後，讓她親自到我們家說個明白！”說完轉身就走，她兒子還磨磨蹭蹭的想要跟人家道別，她回過頭沒好氣的衝他喊了聲：“沒出息的東西，還不跟我走？”
終於，整個楊家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大太太舒口氣，心想，若安也真是的，帶誰去廣州不好偏偏要帶暮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