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雲四合,這場夏雨卻一直未落到地上。
御書房中短暫的混亂了小半個時辰,皇帝披上了一件乾淨的外衣,林長安為他捏著肩。
她俯視著父皇的臉,比一個月前消瘦了不少,稜角盡顯,少有血色。
與她記憶中最後一段時日的父皇形象愈發重合了。
林宇植“嘶”地一聲,笑著拍拍女兒的手:“不過是出了一趟京,姩姩怎的心思變得這麼重了?”
平王和雯貴人早在他們回京之前便被壓入大牢,平王妃本藉著回孃家的由頭逃過一劫,誰知道逍州知府除了在林長安面前哭之外還幹了件正事,把正謀劃著一舉刺殺公主一行人的王氏抓了個正著。
由此平王一脈全軍覆沒,參與謀劃囤養私兵的大臣們這幾日接連追隨他們主子的腳步下獄,闞州知府通判一眾官員通通押往京中審判,連平王妃的母家王氏一族也受到了牽連。
折損了數名大臣、將寵愛十餘年的妃子送入大牢、不日或將問斬自已的親生兒子,但此時的帝王仍然如同尋常人家和藹慈祥的父親般對著久未見面的女兒噓寒問暖,沒有絲毫為近日之事的沉痛不忍,只有面著對林長安的包容與溫柔。
林長安放輕了手上的力道:“方才是在想些事情,沒留神就下手重了,父皇可不能怪我。”
小女兒般嬉笑著撒嬌的語調讓林宇植沒忍住開懷大笑,一時間整個御書房中一片祥和。
她跟著發出輕輕的笑聲,臉上卻無笑意,絲綢錦緞的觸感猶存,她捻了捻自已的手指,父皇的肩背已經削瘦到有些硌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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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一處酒樓的廂房裡同樣傳來暢快的笑聲,“昱之啊昱之,得你相助實在是我之幸事。”
蘇旻飲下這一杯由上位者敬向他的酒,身旁的人再次為他將酒滿上。
這為他斟酒之人正是當朝宰相韋詠,而端坐上首之人赫然是向來默默無聞、受人冷待的大皇子。
世人都說大皇子生的可憐,生母出身顯赫卻早逝,姨母入宮為貴妃卻從不多加照拂一二,舅舅身為手握重權的一朝宰相卻對他不聞不問,至於陛下,許多時候連他的名字都只有模糊的記憶。
但此時此刻,大皇子的舅舅韋相卻端坐在側,為自已的侄子盡力籠絡著蘇旻。
這世人,都被騙了個徹底。
“此事若非蘇大人提前告知,我等恐怕無法應對如此之及時。”
即使蘇旻沒有提前將平王欲構陷大皇子之事提前告知,憑藉韋相的手段事後也能將此事解決,但難免會露些端倪,對鋒芒不顯的大皇子終是有些弊端,但借蘇旻之手卻為他們掩去了這風險。
蘇旻悠然散漫的舉起酒盞,知道自已的投名狀已經被接受了。
只希望這大皇子命硬些。
“昱之還有一事相求,望韋大人相助。”
此去闞州立下大功,次日早朝自是論功行賞,蘇旻被擢升為吏部侍郎,銓衡人物、任免良才,從翰林苑到吏部,此次升遷可謂是躍升了,由此可見帝王對良才之偏愛。
只是這調職旨意還未寫下,韋相便奏請蘇大人卓犖不凡、琴心劍膽,可尚公主,當為天家女婿,為陛下分憂。
皇帝當朝黑了臉,文武百官無一人敢多言,誰不知道若尚了公主蘇旻的仕途可就斷了,韋相當真狠辣。
林宇植黑臉卻不為別的,只為韋相當朝要蘇旻尚的公主正是慶國公主林長安。
早朝散去,無論是賜婚聖旨還是升遷旨意均未落下,眾官員作鳥獸狀散,無論心中所想如何面上均掩蓋的極好。
只有禮部尚書跟在韋詠身後直言此次早朝之事:“大人,此招糊塗啊,恐怕在陛下心中落得個容不得賢才心胸狹窄的印象。”
韋詠苦笑:“你當真以為是我要求陛下為蘇旻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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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盞被重重扔向站在下首的人,許是愛才,瓷器製成的茶盞並沒有打中人,而是擦著蘇旻的臉飛過去砸在了地上,碎裂成了兩半。
“你再說一遍?你要求什麼?”
“臣自請求娶公主。”
林宇植氣笑了:“朕案前有兩份旨意,一份是讓你換了官服帶上官帽去吏部領職,一份卻能讓你從此不再入朝為官,領了駙馬那點俸祿便是一輩子,蘇大人,你考慮好了再告訴朕你的選擇。”
“臣願以駙馬的身份侍奉公主一輩子。”
“即使此生仕途止步於此?”
“願為殿下身後臣。”
“即使年少凌雲志再無實現可能?”
“臣無大志,能入公主後院便是臣此生之志。”
“好,既然如此,朕便為你賜婚。”
仿若凌寒冬日開出了春日的花,鑼鼓喧天的欣喜讓蘇旻的大腦無法思考,只下意識的遵從著本能將一雙滿溢了飛揚神采的眼投向明黃旨意的筆墨上。
喜悅煙消雲散,他愣在了原地,隨即直直跪下:“陛下!萬萬不可!”
林宇植停下了揮毫潑墨的筆勢,聖旨還差一筆即成。
筆下的名字卻不是林長安而是四公主。
“不是你要尚公主?”
蘇旻跪在地上不再言語。
方才還歡欣動容的心漸漸歸於死寂,黑眸再無情緒。
案上僅餘的另一隻茶盞也被摔出,這一次正正中中砸中了他的額頭,頓時鮮血如注,在白淨的麵皮上格外猙獰。
他仍舊跪在原地,身形不曾動過分毫,脊背卻如松柏般挺立。
林宇植嘆了口氣:“滾。”
這道未完成的賜婚旨意終究被扔入了火盆。
蘇旻從殿內跪到了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