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爾·帕里奧格洛三世端著一杯濃茶走到窗前，舉起袖子，擦了擦水晶玻璃上凝結的冰花。冰片消融之處，窗外樹葉的綠意便透了出來。
時候已經是二月，帝都昨夜居然下起了雪——但這嚴寒之下，草木永珍，畢竟已在生髮之中了。
帝國皇帝將額頭貼在冰冷的窗玻璃上，輕輕嘆息著。
芙蕾雅公主站在一旁，手裡端著茶壺，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父親：她感覺每一天每一夜，眼前的這個老人都在變得更加陌生、也離自己更加遙遠。
帝國首相紀堯姆·岡特朝公主殿下搖搖頭，讓她不要擔心父親的狀況。岡特首相站在皇宮大書庫搖曳的燭光下，清清嗓子，道：
“陛下。”
“說。”巴西爾三世陛下一動不動，只從嘴唇和窗玻璃的夾縫中擠出一個字。
“是。”紀堯姆·岡特的神情有些尷尬，便拿起手邊的報告簿，大聲翻閱著報告作為掩飾，“陛下，我是在‘奧拉夫之棲’的戰爭會議前趕回帝都這邊的，所以能拿到的訊息也都是後續從前線傳回帝都的，時效性一般。”
“沒關係，講講吧。”巴西爾三世木然道，“東境戰場打得怎麼樣了？”
芙蕾雅公主低頭擺弄了幾下茶壺蓋上的流蘇穗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摩挲著茶壺底的“霜楓嶺格里芬窯廠制”底款，卻突然聽到父親怒聲道：
“專心好好聽著！芙蕾雅！”
小公主渾身一震，連忙抬起頭來，卻還是沒忍住，兩行眼淚不爭氣地從白玉般的臉頰上滾滾滑落。
紀堯姆·岡特夾在這對兒皇家父女中間，無法置喙，只得急忙打岔道：
“陛下，據悉，二月初的時候，我國正規軍就已經完成了對荊棘城的合圍。主攻方向是荊棘城的西方三門，分別由中央軍的皮克福德將軍、中央軍的利亞姆司令，以及東方軍的馬辛·恩伯爾大統領負責前敵指揮，昆汀總參謀長和格林姆·羅薩里奧大公領導前線指揮部，居中協調圍城攻城計劃。”
岡特首相翻著手頭的報告看了看，補充道：
“另外，我軍還在北方的奧勒良之門方向佈置了一路佯攻部隊，由霜楓嶺的艾略特·伊戈爾公爵大人負責指揮。”
芙蕾雅公主一聽到“艾略特·伊戈爾”這個名字，猛然停下啜泣，抬起了頭。
巴西爾三世陛下同樣輕輕呻吟著，將額頭離開了冰冷的窗玻璃，端起茶杯嘬了一口。
或許是由於寒冷的刺激，這位老皇帝皺紋密佈的臉頰，顯得蒼白得可怕。
“聽起來還不錯。我派過去的宗教裁判所的人呢？”巴西爾三世並沒有看侍立在一旁的小女兒，攬著自己的刺繡袍衣在書桌旁坐下，“那三位宗教裁判官表現怎麼樣？”
“三位？”紀堯姆·岡特愣了愣，“呃，埃斯特維爾大人和烏爾娜大人……”
“啊，埃斯特維爾和烏爾娜。對的，我請宗教裁判所派過去的是他們兩個人。”巴西爾三世擺擺手，“他們兩個，還有其他的宗教裁判官，安排在哪邊了？”
“根據戰前規劃，宗教裁判所的人馬會在圍城開始後留在指揮部那邊，一旦哪個方向情勢有變，就會趕去支援。”岡特首相看著報告確認了一下，抬頭答道。
說實話，紀堯姆·岡特對皇帝陛下提出的問題有些摸不到頭腦：他不明白，巴西爾三世何以放著帝國主力部隊的部署狀況不問，卻獨獨這麼關心幾位宗教裁判官的去向——
在兩國既決勝負也分生死的荊棘城戰場上，人命和炮膛裡的彈藥一樣都只是一個冷冰冰的數字而已。那幾位宗教裁判官的個人實力再強，恐怕也無法在千軍萬馬的戰陣之中發揮什麼作用。
巴西爾三世對紀堯姆·岡特的困惑神情視而不見，悠悠問道：
“那個‘奧勒良之門’那邊……是伊戈爾家族負責？”
“是。”岡特首相連忙點頭，“他們霜楓嶺派來北方的人數很少，因此被安排在北邊佯攻，能牽扯城中獸人守軍的一分精力，也是好的。我們的主攻方向，還是會放在默頓之門這邊。”
“但願如此吧……”巴西爾三世陛下突然一聲長嘆，“我只怕，最後是讓艾略特·伊戈爾的人先攻進城去，結果讓西邊這些我們精心培養的帝國正規軍顏面掃地啊……”
“那陛下您未免多慮了！”紀堯姆·岡特哈哈一笑，“伊戈爾公爵大人手下就帶了兩三千人，他要是能搶在帝國軍主力前面打進荊棘城，那我們正規軍的軍官還不如集體自刎謝罪，然後把腦袋給伊戈爾大人當尿壺用！”
巴西爾三世沉默不語。
紀堯姆·岡特又笑了兩聲，抬起頭，突然想起了什麼：
“陛下，說起伊戈爾公爵大人……我有一事，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說吧。”巴西爾三世閉上眼睛，用手輕輕掂量著空茶杯。
“是這樣的。”紀堯姆·岡特斟酌了片刻，突然抬頭望向一旁的芙蕾雅公主，把小姑娘嚇了一跳，“芙蕾雅公主……也快該過十七歲生日了吧？公主殿下是不是……也該到嫁人的時候了？”
巴西爾三世沒有回答。
岡特首相咬了咬牙，大著膽子道：
“是這樣的……您瞧，伊戈爾大人如今兵強馬壯，在政壇上也是一呼百應，對於霜楓嶺的忠誠，貴族圈內說實話也……不無憂慮。正好艾略特·伊戈爾大人年輕未婚，芙蕾雅殿下又到了該訂婚的年紀，我想，您是否可以將公主殿下與伊戈爾公爵大人訂婚，也算是加強一下霜楓嶺同咱們帝國中央的紐帶——”
帝國首相後面在說什麼，芙蕾雅公主已經完全聽不到了。
這位年輕的公主殿下只覺整個人彷彿被羽毛托起，輕飄飄地浮在雲端。“艾略特·伊戈爾”和“訂婚”這兩個字眼不住地在小姑娘的腦海中迴盪著——
一聲玻璃破碎的巨響，驟然將芙蕾雅公主拉回了現實。
小公主和紀堯姆·岡特首相同時愕然抬起頭，先是看到巴西爾三世陛下那被狂怒完全扭曲了的臉龐，然後又看向被那隻茶杯砸碎的窗戶——精美的水晶玻璃已經裂開了一個蛛網形的大洞，窗外的寒風呼呼地直往室內灌來。
兩人誰都沒想到，巴西爾三世陛下那垂垂老矣的身軀，竟然能在擲出茶杯時爆發出如此驚人的力量。
“紀堯姆·岡特！”巴西爾·帕里奧格洛三世咬牙切齒地嘶聲道，那聲音哪裡還是芙蕾雅公主熟悉的父親，而分明是一頭絕望的野狼，“你……你膽敢再提一句要把我的女兒嫁給那個艾略特·伊戈爾的事……”
“陛下……”紀堯姆·岡特被帝國皇帝的神態嚇壞了，“您……”
“芙蕾雅是我的女兒！我的！”巴西爾三世陛下甩頭吼道，“她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死在我的手裡！我！巴西爾·帕里奧格洛三世！我才是帝國皇帝！我的女兒才不會落到艾略特·伊戈爾這個王八蛋的手上！”
芙蕾雅的大腦仍然一片空白，但眼淚止不住地從她眼中溢位。她嗚咽著看向自己的父親，然後猛地轉身，向門外跑去。
“站住！我說站住！我是帝國皇帝！我命令你站住！”巴西爾三世在她身後狂怒地吼著，用拳頭將書桌砸出一聲聲巨響，但芙蕾雅充耳不聞，掩面狂奔。
“陛下！”紀堯姆·岡特慌慌張張地伸出手，想要扶住皇帝陛下。
“啊！！！！”巴西爾三世一腳踹翻了面前的書桌，連帶著將桌前的帝國首相也一同掀翻在地。
紀堯姆·岡特坐在地上，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這個衰老的帝國皇帝——他看到後者顫顫巍巍地走到窗前，用手緊緊攥住玻璃鋒利的豁口。鮮血從巴西爾·帕里奧格洛乾癟的手掌中流了下來。
窗外，一根積雪的樹枝在帝國皇帝的面前隨風顫抖著。
……
“好想去霜楓嶺啊……”
帝國軍上士這麼唸叨著的時候，芬恩正躲在臨時掩體背後，手握望遠鏡，聚精會神地觀察著默頓之門右翼塔樓的狀況。
距離土木堡之戰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年時間，如今的芬恩，早已不在是過去那個鞍前馬後跟在軍官們身邊的小下士，而是已經被正式提拔為一名堂堂正正的中央軍上尉了。
下士只是士兵，而上尉則是如假包換的軍官。士兵和軍官之間的差別，就好像氪金網遊裡的白嫖怪和氪金佬那麼大——前者是徹頭徹尾的耗材，後者是需要稍微省著點用的耗材。
如果換在和平年代，帝國軍中絕大多數的軍官頭銜都會被像是兔子一樣迅速繁殖的貴族子弟壟斷，一介平民出身的芬恩就算是幽影之塵嗑多了，也絕不敢妄想自己能有成為上尉的一天。
也就是如今的帝國軍戰死率超標，騎步兵軍官和番號消失得比淨網行動後網上的騎步兵和番號還快，帝國軍部發了瘋一樣提拔底層士兵充實軍官率，作為土木堡之戰倖存者的芬恩，這才搭上時代的順風車，勉強撈到了這麼一個上尉頭銜。
不過，芬恩上尉並沒有多少時間能用來為自己的階級躍升彈冠而慶。
因為，他前天才剛在默頓之門營地裡得到火線提拔，今天中午，就從上峰那裡接到了一個無比艱鉅的任務：
帶隊拿下默頓之門的右翼哨衛塔樓。
考慮到荊棘城城門的特殊構造，帝國軍基本沒有考慮直接用火力轟開那特殊材質打造的城門門扇這一選項。因此，留給帝國攻城部隊的，就只有冒著火力衝進城門兩側的哨衛塔樓、再利用塔內機關開啟城門這麼一條路。
雖然二月十一日的戰鬥開始得不明不白，但默頓之門的帝國軍痛定思痛，總算在今天中午勉強重整起戰線，然後迅速作出了因勢利導、就地反攻以攻陷荊棘城城門的戰略規劃。按照帝國軍部的計劃，從十一日晚八點起，將由總共三十六支小隊分兩個側翼十二個方向，對默頓之門兩側的哨衛塔樓發起死亡衝鋒。
雖然這三十六支小隊中的絕大多數，都會被荊棘城城頭的獸人火力在衝鋒的路上盡數屠殺，但只要其中有一支小隊能夠僥倖接近哨衛塔樓，偉大的默頓之門便會如傍上大款的符離集一般向帝國人門戶洞開。
——是的，帝國軍部的所謂“戰略規劃”，其實就是硬生生用人命填出一條通往默頓之門哨衛塔樓的康莊大道。
他們就是在賭，只要我投入計程車兵夠多，城頭的聯邦防禦力量就總會照顧不暇、露出致命的火力缺口！
而芬恩上尉和他手下的四十名帝國大頭兵，很“榮幸”地被選為這三十六支自殺式襲擊小隊中的一員。
此時正是二月十一日的晚上七點四十。
芬恩和手下計程車兵們正匍匐在帝國軍日間築起的臨時掩體背後，緊張地等候著全軍衝鋒的指令。
或許是為了緩解內心的壓力，芬恩身旁的那位中央軍上士還在喋喋不休地念叨著：
“……當初就應該去霜楓嶺的。你們知道前些日子，他們新年禮物發的什麼嘛？人手一柄鳳凰臺造的白銀短劍！劍柄鍍金的！劍刃上還有艾略特·伊戈爾公爵的親筆簽名！再看看咱們發的什麼？爛蘋果！麵包！還他媽是乾的！硬得能拿去搓澡！”
“噤聲！”芬恩放下望遠鏡，怒道，“現在是閒聊的時候嗎？”
帝國中央軍上士吐吐舌頭，不吭聲了。
不過，從丫浮想聯翩的表情看，這貨的心思絕對都已經飛到了裂魂之地。
芬恩將望遠鏡交給侍從上等兵，然後小心翼翼地從懷裡掏出了一隻拳頭大小、油光鋥亮的“貝爾水晶傳聲筒”。
這種形似黃銅貝殼的小物件，正是魔族軍方藉以短距離傳聲的通訊用具，在全大陸都算得上極其罕見、有價無市。帝國軍對“貝爾水晶傳聲筒”的垂涎眾所周知，奈何在魔族的技術封鎖之下連個邊都摸不到。
芬恩手上的這隻“貝爾水晶傳聲筒”，還是尤利婭·米奈托斯卡從魔域運進荊棘城，原先想要賣給荊棘城守軍的軍售品。霜楓嶺領主大人在截胡了這批貨之後，轉手就以大價錢賣給了帝國軍部，狠狠地來了個投機倒把。
為了統籌安排今晚的攻城行動，軍部特意給每個衝鋒小隊的隊長都配發了一隻“貝爾水晶傳聲筒”，也算是下血本了。
芬恩用手敲了敲傳聲筒的黃銅喇叭，尊敬的昆汀總參謀長的聲音，頓時從喇叭裡傳了出來：
“……距離作戰開始還有十分鐘。各小隊做好準備……”
“希望明天一早我們還活著。”芬恩身旁的中央軍上士嘟嘟囔囔地道，“我一定要活著去霜楓嶺見到我最愛的‘Dark-Souls’偶像小姐……”
芬恩沒有理他，聚精會神地聽著傳聲筒裡的語音通報：
“……距離作戰開始還有九分鐘。射擊營地即將開始火力壓制……各小隊請保持掩護狀態！”
火力壓制？芬恩正在疑惑這是個什麼東西——
——然後，他就看到，兩顆噴吐著火焰、莫名有些熟悉的圓筒狀物體，正徐徐越過頭頂的星空背景，飛向東方那雪白的高牆城頭。
“——趴下！”芬恩聲嘶力竭地吼了一句，將身旁的中央軍上士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