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停靠著幾條空置的扁舟。
我看湖光瀲灩,藕色傾城,一時玩心大起,三步並作兩步奔向其中一條,提起裙裾一躍而上。
夢璃擔心我安危,欲與我一同乘舟。
我卻想享受獨自一人片刻的寧靜,遂向她擺擺手微笑說道:“無妨,你且安心吧,我去去就回。”
我獨自一人,左一下右一下用木槳將湖水劃開,撐著一葉扁舟,在如煙如霧的蓮湖中悠然行駛。
初初還不太適應划槳,片刻後也就掌握規律了。
小時候就很喜歡坐船,由於船行的速度,慢一些、再慢一些可以讓我的心得以沉潛。
我將扁舟撐入蓮花深處,獨坐在舟中。
第一次感覺舟身與水面這樣近,蓮花蓮葉與我這樣近。
隨手摘下一片蓮葉,驚擾了四周圍稍事休息的鷗鷺,它們一驚而散,獨留下聲聲鷺鳴漸飛漸遠。
我想起李清照所描寫的那首《如夢令》:興盡晚歸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倒是符合眼前情形。
我不覺莞爾一笑,將摘下的蓮葉放置頭頂,遮住那高空日光,徐徐躺下,雙手撐頭閒閒享受靜謐時光。
不知過了多久。
驀然間,重重蓮花深處透過低低的模糊聲音,音量越來越大,彷彿人也在往這邊逼近。
睡夢中的我皺眉吐了吐氣,縮了縮脖子,不耐地翻了個身,掩上耳朵繼續試圖入睡。
聲音安靜了一會兒,但片刻後,復又響起。
我本不欲偷聽人說話,但無法拒絕聲音進入耳內,只得靜靜聽著。
聽嗓音,似有兩個人,且是一男一女。
男的嗓音低沉、清晰、富含磁性,是非常有魅力的聲線,女的聲音輕柔悅耳,如沐春風,掐得出水的嗓音調子聽得我都酥了半邊身子,只可惜含了無盡的委屈,一句一句盡是對男子的控訴。
我不禁對兩人的樣貌起了好奇之心,遂儘量輕手輕腳地起身尋找聲源處。
視線穿過蓮葉間的縫隙,落在不遠處的男女身上。
女子身著紗粉色錦緞裹胸,下墜白色曳地煙朧荷花百水裙,輕挽淡薄如輕霧的絹紗,簡單梳了個青雲鶯絲髻,頭上斜斜飾以碧蘭稜花雙合玉簪,清新脫俗。鬢角墜以幾朵閃爍珠花,舉止優雅,魅而無骨,嫣然一個傾城佳人。
粉衣女子面對著我,所以打量得清楚些。
可那男子背對著我,卻是看不清長什麼樣。
女子用絲絹掩面而泣,說道:“瀟郎,自你上回來揚州,已過了近三月,你為何不來尋筠兒?若不是......若不是......”
那女子滿面羞怯,似是不好意思再開口。
男子清冷略帶調笑的聲音響起:“若不是什麼?”
女子咬了咬唇,鼓起勇氣說道:“若不是適才我遊湖的時候正好看你在船內與人調笑,我還不知你有來揚州,三月來,筠兒日夜思念於你,你竟渾不在意人家的心意,嗚嗚......”
男子背部一動,微微嘆了口氣。
他好言好語哄道:“我此次來揚州,乃是參加洛河大賽的,是辦正事!今早剛抵揚州,還未來得及去杜府拜訪令尊大人,在路上就被你哥哥拉去畫舫飲酒作樂。我與那女子不過是曲意逢迎,她自己往我身上送過來,姑娘家的臉皮薄,我也不好將她拂去。此事,要怪你就得怪你哥哥,都怨他將我擄了去,否則我早就同你在一起了。”
女子聞聽此言,轉瞬破涕而笑,嗔了男子一眼。
“筠兒見那女子柔弱無骨,她倒在瀟郎懷中的時候,瀟郎還是滿面歡喜的,莫不如筠兒就此別過,免得攪擾了瀟郎的好事。”
男子輕笑一聲,湊近一步說道:“筠兒說的可是真的?”
女子不敢看他,羞惱地搖了搖頭。
下一瞬,女子主動投入男子懷中,柔聲說道:“瀟郎心中只能有筠兒,你我相識已久,你打算何日去找我父親說親?”
男子並未回抱女子,只淡淡敷衍說道:“男子漢大丈夫,當建功立業後方可成家,我如今既無功名亦無爵位,怎配去你家提親,讓筠兒跟著我受委屈。”
女子臉色迅即轉為擔憂,說道:“筠兒擔心時不待我,昨日裡家中來了一行人,為了招待這群人,爹爹自接到接待通知那日起,便開始整頓府中大小事務,還重新佈置了他們一行人留宿之地,安排了許多侍衛把守,我從未見過爹爹如此重視客人。”
她頓了頓,繼續說道:“而且言談間,爹爹很是卑微,還有意無意和我提及,想讓我與那雲公子多加親近,恐有將我嫁給他之意。不過瀟郎你放心,筠兒此生唯你一人而已,絕不會再看其他男子一眼。”
男子有些困惑,低頭思索了片刻。
旋即問道:“雲公子?他身邊隨行的人中,可是分別有姓宋和姓柳的男子?”
女子抬眸,滿臉震驚地望向他,說道:“瀟郎怎會知道?”
男子露出瞭然的神情。
他微笑說道:“令尊大人既然有意讓你接近雲公子,自有他的深意,他給你指的,也許是飛上枝頭當鳳凰的沖天之路。”
女子怔忡了一瞬,困惑問道:“沖天之路?”
男子一笑置之,任女子再如何問話,均不再多說一句,沒多久,兩人雙雙離開。
我從蓮花叢中抬起頭來。
剛才他們倆的話語中,重點詞有:“雲公子”、“杜府”、“姓宋和姓柳”。
我再傻也該知道,那女子是杜知府的女兒杜心筠,雲公子自然是太子殿下,宋和柳就更不必說是誰了。
看來杜知府想趁此良機,將自己的女兒獻於太子,以求將來女兒入主東宮,求得自身官運亨通。
但從男子那諱莫如深的語氣中,我隱隱覺得他應該知道我們一行人的身份,否則萬不會說出“沖天之路”這樣的隱喻話。
可他究竟是誰呢?
無論我怎麼想破天,都難以猜出他是何身份。
我擰眉“嘖”了一聲。
忽然眼前一亮,我記得他離去前抬手扶了扶杜心筠,露出的袖子部分是箭袖,其款式和我適才在畫舫中看到的男子一模一樣,且他當時也確實在與女子調笑,所述情形均吻合。
知府在本朝是正四品官員,他被杜知府的公子相邀去畫舫玩樂,如此大的畫舫,舫周圍還有十餘艘小的簇擁,還坐在了主座上,可見此人身份一定很高。
這段時日我跟著太子在永寧殿侍奉,朝中大小官員莫說清楚個十之八九,至少四品以上官員時常被太子掛在嘴邊,甚是熟悉。
我腦中搜尋了一圈朝中諸人姓氏,卻沒一個是姓蕭的,且從他剛才的言談中亦不知是敵是友。
太子身份貴重,輕車簡從離宮來到揚州自是要低調,何況行刺的事情剛消停了沒多久,他本可以不來此處,為了讓我開心才應下這份差事。
倘若他有失,那我將難辭其咎,是以要多加小心為妙。
思索無果,嘴邊忍不住低聲呢喃:
“蕭……郎。”
猝不及防間,身後響起清冽好聽的男聲,極是熟悉,仿若剛剛才離去。
“姑娘,你是在喚我嗎?”
我神色一緊,愣在原地。
木木地回過身一看,剛才是背影,現在是正面,眼前的面孔、箭袖和適才那人一模一樣。
他身材偉岸,幽暗深邃的冰眸狂野不拘,立體的五官如刀刻般俊美,通身透著邪魅性感的氣質,渾然與溫潤如玉的宋澄和清冷矜貴的太子截然不同。
我很是尷尬,扯出勉強一笑道:“公子想是聽錯了,我適才並未出聲。”
我身在湖心,他方才送了杜心筠回岸上,轉瞬即來到此處,且並未藉助任何交通工具,他輕輕巧巧立在舟頭,水中只微微盪漾了兩三圈波紋,證明來人武功造詣極高。
不過亦是正常,能參加洛河大賽的人怎會是武功平平之輩。
他散漫揚眉,唇角挾了一絲玩味,說道:“我看姑娘眉目清絕、出塵脫俗,不想,竟是喜歡偷聽壁角之人。”
我心裡咯噔一下。
原來適才我躲在暗處的時候就已然被他發現了,但我不認同他的話。
遂直起身子強辯道:“這位公子,你講點道理好不好,我先進的蓮花叢,我早早就在此處小憩,是你和你的女伴來到附近說話擾了我的清夢,我還沒與你論個長短,你倒先追究起我的責任了,真是好沒道理。”
他聞聽此言,反怔了一瞬。
他笑道:“姑娘伶牙俐齒,倒是在下的不是了,姑娘可否告知在下,適才是什麼時辰進入這湖心的?”
我心內一凜。
他是想透過入湖的時間早晚來斷定我說的話是否誆他。
我定了定神,努力回憶剛才划槳入湖前的時辰,我與夢璃辰時初用完早膳來的此處,在亭內敘話了約半個時辰,時間來到了辰時末,我划槳大約花費了小半時辰。
我抬眸直直看向他,正色答道:“巳時中就已經到達湖心。”
他垂眸想了想,旋即抬頭釋然說道:“果然是姑娘先到達此地,但姑娘為何聽了我與同伴的話卻不吱聲?告知我們應遠離此地再行談話。”
我白了他一眼,扯出一絲微笑道:“我又不是故意偷聽的,再說了,換成公子你的話,你會驚擾談話的人嗎?是你們自己談話過於大聲,自己傳到我耳朵裡的,是你們離我太近,而不是我特意去偷聽你們說話的。”
他臉上掛著一副散漫玩笑的模樣,一雙黑眸卻是結著冰。
半晌,他不發一言轉頭飛身而走。
我遙望他離去的背影,只見他足尖輕點水面,不過片刻就回到了岸邊。我再一次感慨他輕功確實了得。
鬧了這麼一出,我玩得好好的心情全被攪散了。
將小舟調轉方向緩緩劃回,本想讓夢璃幫我將小舟固定岸邊,但環顧四周都不見她的身影,不知道她跑哪裡去了,我只得自己想辦法。
我走到舟頭,提起裙襬,正欲一躍而過。
身畔忽然又響起一個男聲。
“姑娘!”
我一時分神,腳下陡然踩空,忍不住大叫一聲。
“啊!”
大半鞋子陷進淤泥裡,我吃力地抬腿向上拔,卻動不得分毫。
額上疲累地開始滲出汗,口裡喘著粗氣,急得說不出話來。
我看向那罪魁禍首,可不還是那“蕭郎”……
他看著我的窘迫模樣,仰面哈哈大笑起來,笑聲肆無忌憚而爽朗!
氣得我呼吸急促,胸膛起伏劇烈,恨不得立時將他的嘴巴縫上,我紅著臉怒道:“喂,你莫要再笑了,快來搭把手啊!”
他輕咳兩聲,似乎察覺自己在陌生人面前過於放肆了,稍微斂了斂笑意,嘴角依舊盪漾著痞笑。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啊,讓我搭把手。”
眼看淤泥裡的溫暖像車軸油一樣的泥濘,猛地往我腿上鑽,我急得顧不上什麼古代男女之防,伸出雙手向他招呼道:“誒呀,你別廢話,快拉我上去,再不快點,我就要陷進去啦。”
他怔了怔,似乎從未有陌生人用這般語氣和他說話。
他斂起玩笑之色,說道:“這就來啦。”
隨即疾走兩步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往上拽,但淤泥吃我吃得緊,竟未動分毫。
他看了我一眼。
“得罪了!”
還未來得及思考他是什麼意思,我就已經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他緊緊環住我的腰,將我用力往上拔。
求生欲讓我短暫忘記了羞澀,也雙手交叉緊緊摟住他,臉蛋和唇貼著他的頸窩。
那一瞬,我明顯感受到他身體滯了滯,眨眼間又恢復了原樣。
他加大了力道,“咿呀”一聲費力地將我拔了出來,慣性使他趔趄後退了幾步,最後還是“咕咚”一聲抱著我躺倒在花叢中。
瞬間只覺柔香滿懷。
四周紅的、粉的、紫的、黃的芍藥花,絢麗無比,團團簇簇的花與葉轟然湧上,將我倆深陷在柔軟的花海中。
我扶了扶轟鳴的腦袋,睜開眼睛。
發現自己依在他的懷中,聽著他胸膛上節奏有些紊亂的心跳,我的臉頰倏地變紅,撐起手臂正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