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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上京(二)

已行了五日了,京城還是遙遙無望。對這古代的“旅行”,五娘別說有絲毫的興趣,已是連做夢都怕了。

整日坐在車上,車內又比較逼仄,路也不是那麼平整,一天車坐下來,無人不渾身骨頭僵硬且疼痛。

萬幸天氣還好,四月中旬的氣候,多數是陽光和煦的日子,即使下雨,也是霏霏細雨,並不耽擱趕路。

見五娘坐立難耐的樣子,楊東梁勸慰道:“辛小娘子不知,夏日炎炎頂著日頭趕路,那才叫難受呢!熱得像在蒸籠裡一樣,水一壺壺地灌下去也不濟事……”

“那冬日裡趕路呢?”五娘興致勃勃地問道。

林文慧本就是少言之人,腹內又有心思,就更是整日裡枯坐著,如無必要,一言不發了。

五娘怕她憋悶壞了,巧言逗趣,她也只是嘴角扯扯而已,如此,五娘亦沒了逗笑的興趣。

香梅也不是多話之人,五娘多問她幾句,要麼乾巴巴地回答幾句,要麼就怕林文慧嫌聒噪,搖頭不語。

楊大叔倒是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旅途寂寞又枯燥,五娘又好奇,便多問了幾句。

楊大叔言辭訥訥,問一句答一言,還要問,香梅便會叮囑:“姑娘,不可伸頭往外望……姑娘,小心磕著……”

就如這次五娘問冬日趕路如何,楊大叔也只一句:“要好些,可以買些炭,抱暖爐嘛!”

途中寂寞,五娘倒也忍得,畢竟不是真正的小孩子,最令五娘受不住的是吃食。

林文慧手裡雖還有些錢,但她考慮周全,一怕到了京城,一時找不到姐姐、姐夫,手裡無錢,寸步難行。

二怕姐姐家境亦不是十分富足,畢竟這些年姐姐捎來的東西都是些京中的衣物、吃食而已,從無貴重物品。

加上姐姐又上有婆母,下有幼兒,到京城後,姐姐又陸續生了姜娟、姜祁姐弟,負擔也不輕……若是自己想做些小生意謀生,也要準備些本錢……

思慮到這些,林文慧便十分節儉,連乾糧都省著吃。

好不容易乾糧吃完了,林文慧也只買些粥或雜糧饅頭吃,頂多給五娘加些菜。

五娘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做不到心安理得地一個人吃獨食,要麼分給大家吃,要麼就讓林文慧多買些。

林文慧總不肯。

楊大叔是自管飲食的,出門在外,吃得也很湊合,但見了林文慧的節儉,亦是搖頭……

短短五六日,林文慧自不必說,更顯蒼白羸瘦,五娘昔日圓圓潤潤,有紅有白的臉也有了些菜色,香梅的下頜都尖了許多……

真是嘴裡淡得出鳥來!五娘心裡不時冒出這句話。

摸摸護身符裡藏著的銀票,有時五娘真想不顧一切地把它拿出來,請大家豪華地大吃一頓。

尤其是在飯館打尖,見到別人大魚大肉地吃得滿嘴油光,而自己只能啃著粗糙難嚥的雜糧饅頭暗自咽口水之時,五娘更是有立馬就把銀票拿出來的衝動……

不過畢竟前世有過三十多年的生活經歷,五娘還是懂得出門在外,財不露白的道理。

林文慧瘦弱,香梅年紀不大,自己還是小孩子。銀票拿出來,若是引得別人覬覦,三個婦孺如何保得住?

楊東梁看起來倒是十分憨厚之人。

可知人知面不知心,相處才短短的五六日,焉知他就不會見財起意,或是遇險便只顧自己逃跑?

還有林文慧,雖是心軟之人,但卻十分認死理。不做決定便罷,若做了決定,十頭牛也拉不回。

這銀票本是引發她和辛邴綸和離的導火索,她若是倔勁一上來,非要轉回去把銀票還給那許芸娘,自己的一番苦心豈不是付之了東流水?

思前想後,五娘嘆了口氣,銀票動不得,還是得繼續啃雜糧饅頭。

這日天黑,楊東梁把車趕進了榆林縣縣城一家名叫福臨的大客棧。

福臨客棧有三層樓房,門面大氣,裝修齊整,進出的大都是衣冠楚楚之輩。

林文慧有些猶疑,問楊東梁道:“楊大哥,這客棧住一晚要不少錢吧?”

若是同樣要花錢,林文慧寧願花在吃食上。

見五娘往日紅潤的小臉日漸變黃,香梅的下頜更見尖瘦,她也很心疼。

可她問過楊大哥,以他們的腳程,到京城至少還需十日,錢還是節省點好……

“林娘子放心,這福臨客棧裡有我的恩人,我帶你們到這兒來,一是還東西與他,二是這客棧有天貴的上等房,卻也有便宜的下等房,我們要兩間下等房便是。”楊東梁憨厚笑道。

林文慧幾個跟著楊東梁進了客棧大堂,但見門窗雕花上漆,地面平整光潔,桌椅精緻齊整,小二一色青褐細布,黑色滾邊,大方整潔,各司其責,穿梭有序,林文慧又有些遲疑了,不肯動腳。

“是你,楊兄弟!”正在櫃檯裡埋頭算賬的掌櫃偶一抬頭,見到楊東梁,驚喜叫道,“何時到的,怎不打聲招呼?”

那掌櫃三十五、六的年紀,圓臉,闊口,細長眼,不高,身形較胖,一看就令人心生親切之感。

“是陸掌櫃,”楊東梁解釋道,一面把手中的包袱遞給陸掌櫃,“剛到的。上次還多謝了你,要不老楊我要被凍死在路上了。”

去年秋天,楊東梁也是趕車送客上京,不料途中遇到大暴雨,正好在路中,無遮無擋。

楊東梁厚道,一心只顧拿油紙幫客官把衣物等護好,卻忘記了自己的包袱還在一旁……

等一行人趕到榆林縣時,楊東梁已是全身上下無一絲幹紗,一時間卻又無衣服可換,凍得嘴唇青紫。

陸掌櫃見了,心生憐憫,便借了自己的衣物,讓楊東梁裡裡外外換上了乾衣,以免生病。

第二日,客人趕得急,楊東梁的衣服還未乾得透,陸掌櫃便讓楊東梁把衣服穿走。

那場雨後,天氣一直未好轉,一日比一日冷,等楊東梁從京城回到榆林縣還所借之衣時,天氣越發冷得要穿棉衣了。

楊東梁未料到冬天竟來得那麼早,沒有帶棉衣等禦寒衣物,陸掌櫃便又借了件棉袍給楊東梁穿回去。

陸掌櫃的棉袍有八九成新,且面料上等,做工精良,十分保暖。

楊東梁長那麼大,還是第一次穿這麼好的衣服,只怕有所損壞,到時候不好賠償。

陸掌櫃當即便拉下了臉:“楊兄弟也太小瞧人了,一件衣物而已,別說是損壞了,便是楊兄弟不還回來了,也只那麼大回事。難不成我還會因為一件衣物責怪你不成?”

幸虧有了那件棉袍。

天氣越來越冷,竟下起了雪。

楊東梁的娘子在家急得跳腳,就帶了一件夾衣,又無多餘的銀錢買衣,夫君不知要被凍成什麼樣子了……若是生了病,可怎麼得了,一大家子就靠他一人趕車過日子……

等楊東梁回了家,擔憂了好幾日的楊家娘子喜出望外,夫君穿著一件上好的棉袍,手腳滾熱……

楊家娘子對急公好義的陸掌櫃真是千恩萬謝。

天氣一好轉,便把棉袍拆洗得乾乾淨淨,新絮了些棉花進去,熨燙齊整,包裹好,只等楊東梁再去京城時還回去。

誰知一直無人僱車去京城,直到林文慧來僱車,楊東梁才有機會把棉袍還來。

陸掌櫃是豪爽之人,楊東梁把包袱遞給他,也不細看,往櫃檯下隨意一塞,便招呼小二過來,幫林文慧幾人拿行李。

“不用,不用,行李不重,”林文慧忙道,“勞煩陸掌櫃開兩間最便宜的房間,我們自己拿進去便是。”

“最便宜的房間呀……那就只有乙字號房了。”陸掌櫃道。

“乙字號?咦!上次我不是住在丙字號……”楊東梁奇道。

話未說完,被陸掌櫃打斷了:“你說的是丙字號大通鋪吧?那裡已無鋪位了,我開給林娘子的也是通鋪,不過要小些,價錢卻是一樣的。”

五娘撇了撇嘴,又是通鋪。這一路,每次投宿,大都是睡通鋪,一大堆人,男人睡一邊,女人睡一邊。

行路之人都很辛苦,有的人並未洗漱便入睡了,腳臭,汗臭,還有體臭,一晚臭到天亮;囈語聲、磨牙聲、呼嚕聲,甚至還有起身夢遊的,一晚熱鬧到天亮……

林文慧從未受過這種罪,她從小受的教育又是“七歲男女不同席”,何況“同房”還“同鋪”?便抱膝坐在鋪上,守著香梅和五娘,實在熬不住了,也是坐著打瞌睡,不肯躺下來休息……

每次投宿,五娘都嚷著要另開房。

五娘吵得厲害了,林文慧才會多花些錢,開間單人房三人睡個好覺。

不過,當她覺得人舒服些了,就又會開通鋪……

“說好了這次不開通鋪的,說話不算數,又騙人……”五娘心裡嘀咕著,衝著林文慧嘟了嘟嘴。

林文慧的身體更弱了,五娘心裡很是著急,若是娘病倒了,那一百兩銀子說什麼也要拿出來用了。

可是,又如何把銀子的來源說清楚呢?

撿的。

何時撿的,何地撿的?君子拾金不昧,還回去!

別人送的。

何人送的?為何會送?無故送人錢財,必有所圖,還回去!

是許芸孃的。

在家你為何瞞著銀子,你還是六歲的小孩嗎?這不正印證了我林文慧昧下了她許芸孃的銀子嗎?還——回——去!

福臨客棧有四進,第一進是那三層的高樓,大堂和廚房是第一層,第二層是供普通客人飲食的食廳,第三層是雅間。

第二進是甲字號房,也有三層。

甲字號房都是裝修得精緻又舒適的單間,每間房都有專人通宵服侍,隨時要水要膳立刻就有。

不過,價錢也不菲。

繞過甲字號房,進入第三進便是乙字號房,只有兩層。

乙字號房有單間,也有兩人間,三人間,都在第二層,第一層均是小通鋪。

第四進便是院子了。

沒有樓房,開有院門,供車馬出入,靠院牆建著馬廄,車房,還有幾間平房。

楊東梁趕的車就停在車房裡,馬早已被專司餵馬的小二卸下車轅,牽到馬廄裡喂料了。

當踏進福臨客棧的乙字號小通鋪時,五娘眼睛一亮,喜出望外。

小通鋪房間不大,的確只有一張佔據了半邊屋子的大炕,但房間裡並無外人,只有自己一家三口。

一路行來,香梅盡心盡力地照料林文慧和五娘,洗洗刷刷全包。

有吃的,先讓五娘林文慧吃飽,自己才吃。

林文慧身子不好,她比五娘還焦急,坐在車裡,總是蜷在角落裡,好讓林文慧得以伸展手腳休息一下……

五娘早把香梅算作自家人了,一直叫香梅做姐姐,還要香梅叫自己妹妹,叫林文慧慧姨。

林文慧感念香梅的忠心,也很喜歡這個心善又憨實的姑娘,加上“大奶奶”的稱呼實在讓她膈應。亦同意五孃的做法,讓香梅叫自己慧姨,算是預設了香梅做親人。

香梅的賣身契已被五娘燒了,自己若不留著她,誰知又會流落到哪裡去?跟著自己雖受苦,至少不會被打罵。

香梅開始眼淚汪汪地不肯,被五娘嚇著說不肯便隨便賣了她換銀子,才又哭又笑地答應了,待五娘和林文慧更盡心了。

福臨不愧是大客棧,房裡清淨,窗明几亮,被褥乾淨,還有陽光的味道。

五娘和香梅都是一夜好睡,林文慧卻睡得不太安穩。

第二日,林文慧掙扎著起了床,香梅聽到動靜,忙打著呵欠也爬了起來。

見五娘還睡得香甜,林文慧正猶豫著要不要叫女兒起來,忽然一陣眩暈,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香梅正在梳頭髮,見此情景,頭髮也未來得及挽起,駭得一邊哭一邊去扶林文慧。

五娘被驚醒了,見林文慧昏迷不醒,一邊去掐林文慧的人中,一邊吩咐香梅去隔壁請楊東梁幫忙叫郎中。

楊東梁早已起床,到後院去整理馬車回來,正遇到陸掌櫃,不解問道:“……昨晚,我們本來是要丙字號房的,為何睡到了乙字號房,出的卻又是丙字號房錢,實在不好意思……”

丙字號房是後院車房旁的那幾間平屋,是男女混雜的大通鋪。

陸掌櫃卻笑道:“昨日,拙荊把包袱開啟,好一頓誇獎,棉袍漿洗得好不乾淨,還新絮了一些棉花進去,更暖實了。”

“還未感謝陸掌櫃的恩情……原是應該的……”楊東梁憨厚,聽到陸掌櫃的誇讚,不由得臉紅到了脖子根,話也說不利索了。

“楊兄弟是憨實人,未發現那林娘子身體有恙,我卻是一眼便看出來她身子本來不好,還欠缺睡眠,若是路上有事,你也麻煩。那林娘子盤纏短缺,我只做了個小小人情而已,不值什麼,楊兄弟只做不知,不可再提。”

見楊東梁還是一副傻呵呵的,不明白施恩為何不可說的樣子,搖頭道:“那林娘子不是隨意接受他人恩惠之人,她若知道了,要麼加錢,要麼會住到丙字號房去,我豈不是好心辦了壞事?”

兩人正說著話,香梅慌慌張張地跑來,一臉的淚痕,急道:“楊大叔快去請郎中,慧姨暈倒了……”

陸掌櫃給了楊東梁一個“你看,不出我所料吧”的眼神,道:“小娘子別急,郎中我們店附近就有,我這叫人去喊他來。”

隨即吩咐一個小二去叫郎中,香梅微微鬆了口氣。

郎中替林文慧把脈後,道:“林娘子已有差不多兩個月的身孕了,只是之前似乎心神受損過度,又受了旅途奔波勞累之苦,加上沒有好生調養,實在虛弱不堪。若是再不保養,繼續奔波,只怕連命都難保住,更別提保胎兒了。”

有身孕了!五娘和香梅你看我,我看你,不由得大眼瞪小眼,既驚訝又不知所措。

這林文慧也太糊塗了吧!又不是沒生過,連自己有身孕了也不知道……若是那辛邴綸知道了,該是何等的驚訝,怕是更會後悔和林文慧和離了吧!

那日,許芸娘進門的時候,五娘偷聽到許芸孃的嫂嫂和別人說閒話,慶幸許芸娘嫁到了辛家,辛秀才愛重她……那許芸孃的月事極不正常,一兩月一次,且只有一點點,顏色還黑得像碳,怕是很難懷上孩子……幸好辛秀才有孩兒,林文慧也還年輕,不靠許芸娘這個妾生孩兒……

“郎中大叔,那我娘有無別的病症沒有?”五娘關切地問道。

“只是身子虛弱,必須好好調養進補,其他病症倒是沒有。當然,若是能讓林娘子開懷些,更好。”郎中道。

娘病倒了,不能再趕路了,要在客棧住下來了,還要給娘調養進補,那只有把銀票拿出來了。可是,如何向娘解釋呢?乾脆趁她病著瞞著她算了。

可是又請誰幫著去錢莊兌換銀子呢?

香梅和自己去?不行,兩個小女子,可能剛從錢莊出來就被會打劫了。

請楊東梁去?他太老實了,那麼大筆銀子,他肯定會驚訝得嘴都合不上,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說漏嘴,若想瞞著娘就不能請他。

請陸掌櫃去?別看他一臉的親切,那可是個十分精明的人,會不會問三問四的,自己招架不住,把祖宗八代都供出來?

五娘真是一個頭兩個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