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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皇上在弘德殿召陳廷敬進講,諸王並三公九卿都依例圜聽。

陳廷敬這次進講的是《君子小人章》,為的是探測聖意。

原來他近日聽得有人私下議論,皇上對明珠似有不滿。

可是否已到了參明珠的時候,他仍拿不準。

他故意進講《君子小人章》,實是煞費苦心。

陳廷敬先是照本宣科,然後發表議論,說:“從來皇上旨意不能下達,民間疾苦不能上聞,都因為小人在中間作怪。

小人沒得志的時候,必定善於諂媚;小人得志之後,往往慣使陰毒奸計。

小人的危害,不可勝數。

所以,遠小人,近賢臣,自古人主都以此告誡自己.”

皇上道:“朕也時常告誡自己提防小人,可我身邊有無小人呢?肯定是有的.”

皇上說這話時,眼瞼低垂著,誰也沒有望,可大臣們都覺得臉皮發癢,似乎皇上正望著自己。

陳廷敬又說:“君子光明磊落,從不偽裝,偶有過失,容易被人察覺,故而君子看上去總有這樣那樣的小毛病。

小人善於掩飾,滴水不漏,看上去毫無瑕疵,故而小人一旦得寵,反而貪位長久,成為不倒翁。

小人又善於揭人之短,顯己之長,使人主對他信而不疑。

故而自古有許多大奸大惡者,往往死後多年才被人看清面目.”

皇上道:“如此,危害就更大了。

朕非聖賢,也有看不清真相的時候。

朕要提醒各位臣工,務必虛懷若谷,坦蕩做人,正道直行。

廷敬接著說吧.”

陳廷敬說:“君子是小人天生的死敵,因此小人最喜歡做的就是殘害君子。

且小人殘害君子,不在大庭廣眾之下,而在筵閒私語之時。

所以聖人稱小人為莫夜之賊,惟聖明之主能察覺他們,不讓他們得志!”

皇上點頭良久,道:“廷敬這番話,雖不是很新鮮,卻也是朕常常感觸到的。

今日專門聽他講講,仍是振聾發聵!從來君子得志能容小人,小人得志必不能容君子。

朕不想做昏君,決意惟小人務去!這次進講就到這裡。

賜茶文淵閣,諸位大臣先去文淵閣候駕,朕同廷敬說幾句話就來.”

平日都是臣工們跪送皇上起駕,這回他們只叩了頭,退身下去。

大臣們暗自奇怪,不由得偷偷地瞟著陳廷敬。

索額圖面有得色,瞟了眼明珠,似乎他知道皇上講的小人是誰。

明珠私下驚懼,卻仍是微笑如常。

殿內只剩下皇上了,陳廷敬不免心跳起來。

他並不知道皇上留下自己有什麼話說。

忽聽皇上問道:“廷敬,你專門為朕進講君子和小人,一定有所用心。

不妨告訴朕,你心目中誰是小人?”

陳廷敬顧左右而言他,試探道:“臣不知張汧、王繼文之輩可否算小人?”

皇上道:“朕知道張汧是你的兒女親家。

一個讀書人,當了官,就把聖賢書忘得乾乾淨淨,就開始貪銀子,朕非常痛心!”

陳廷敬道:“臣不敢替張汧說半句求情的話。

然臣以為,張汧本性並非貪心重的人。

當年他在山東德州任上,清廉自守,為此得罪了上司。

如今,他官越做越大,拿的俸祿越來越多,反而貪了,中間必有原因.”

皇上道:“廷敬沒有把話說透,你想說張汧的督撫之職是花錢買來的,是嗎?”

陳廷敬說:“這種事很難有真憑實據,臣不敢亂說.”

皇上道:“朕主張風聞言事,就因為這個道理!不然,凡事都要拿得很準才敢說,朕放著那麼多言官就沒用了.”

陳廷敬琢磨著皇上心思,故意道:“吏部多年都由明相國……”他話沒說完,皇上沒好氣地說:“什麼明相國!國朝並無相國之職!”

陳廷敬又故意說道:“滿朝文武都稱明珠大人明相國,臣嘴上也習慣了.”

皇上黑了臉,說:“明珠是不是成了二皇上了?”

陳廷敬大驚,終於知道皇上想搬掉明珠了。

他想故意激怒皇上,便說:“皇上這句話,臣不敢回!”

皇上問道:“朕問你話,有何不敢回?”

陳廷敬道:“人都有畏死之心,臣怕死!”

皇上更是憤怒:“得罪明珠就有性命之憂?這是誰的天下?”

陳廷敬低頭不語,想等皇上心頭之火再燒旺些。

皇上道:“朕原打算張汧、王繼文一併奪職,可明珠密奏,說王繼文之罪比張汧更甚十倍,倘若一樣處置,恐難服天下.”

陳廷敬這才說道:“皇上眼明如炬,已看得很清楚了。

明珠巴不得王繼文快些死,張汧也最好殺掉.”

皇上道:“廷敬特意給朕進講小人,煞費苦心啊!朕明白你的用心!”

陳廷敬見時機已到,方才大膽進言:“臣早就注意到,明珠攬權過重。

言官建言,需先經明珠過目,不然就會招來謗議朝政的罪名;南書房代擬聖旨,必由明珠改定,不然就說我們歪曲了皇上旨意;各地上來的摺子,也要先送明珠府上過目修改,不然通政使司不敢送南書房;部院及督、撫、道每有官缺,他都是先提出人選,再交九卿會議商議,名義上是臣工們會商,實際是明珠一言九鼎.”

皇上氣憤之極,罵道:“明珠可恨!”

陳廷敬又道:“原先各省同朝廷往返的摺子,快則十日半月便可送達,最遠也不出兩個月。

現因明珠在其中做手腳,必須先送到他家裡批閱改定,有的摺子要三四個月才能送到皇上手裡!”

皇上怒道:“他這不是二皇上又是什麼!”

陳廷敬叩道:“皇上息怒!吳三桂留下的錢糧本是有數的,王繼文假如不是仗著明珠這個後臺,他怎敢隱瞞?湖南奏請蠲免錢糧,明珠卻索要部費三十萬兩,又私許張汧做湖廣總督,不然張汧怎會去貪?”

皇上道:“吏部為六部之首,選賢用人,關乎國運。

朕有意著你轉吏部尚書!兼著總理南書房!”

陳廷敬大吃一驚,心想這不是好事,等於把他放在火上去烤。

他本意只想參明珠而救張汧,不曾想皇上竟要他替代明珠做吏部尚書!別人不明就裡,他不成了弄權小人了嗎?皇上見陳廷敬忘了謝恩,也不怪罪,道:“廷敬,你去文淵閣傳旨賜茶,朕今日不想見那張嘴臉!”

陳廷敬這才道了領旨,謝恩告退。

他才轉身退下,皇上又把他叫了回來,說:“參明珠的彈章,朕會命人草擬,你不必出頭.”

陳廷敬聽了,略略鬆了口氣。

明珠等在文淵閣候駕,天南地北地聊著。

忽有人說,過幾日就是明相國生日了。

明珠忙說難得大家惦記,公事太忙,不想勞煩各位。

有人便說生日酒還是要喝的,明相國別想賴掉。

大夥兒說著說著,便湊著徐乾學去了。

高士奇道:“徐大人,士奇近日讀您的《讀禮通考》,受益匪淺哪!”

旁邊有人忙附和道:“下官也讀了,茅塞頓開啊!”

徐乾學笑道:“《讀禮通考》是我為家母丁憂三年時的讀書心得,談不上見解,述聖人之言而已.”

索額圖說:“徐大人不必謙虛,您的書老夫也讀了.”

徐乾學忙拱了手說:“怎敢勞動索大人讀我的書呀!”

索額圖又說:“滿大臣中要數明相國最有學問,改日明相國也寫部書讓老夫讀讀?”

明珠若無其事地拿手點點索額圖,哈哈大笑。

這時,太監打起了門簾,大臣們慌忙起身,低著頭準備接駕。

大夥兒剛要跪下,卻見進來的是陳廷敬。

陳廷敬道:“皇上說身子有些乏了,今兒就不陪各位愛卿喝茶了,照例賜茶.”

大臣們依舊拱手謝恩,回原位坐下。

太監依次上茶。

茶仍從明珠位上先上,明珠卻說:“先給陳大人上茶.”

陳廷敬知道明著是明珠客氣,實則是叫他難堪,便道:“明相國在上,禮數不可亂了.”

用完茶,大臣們出了文淵閣,各自回衙門去。

索額圖今日聽皇上說起小人,句句都像在說明珠。

似乎陳廷敬進講《君子小人章》,也是苦心孤詣的。

索額圖總把陳廷敬看做明珠的人,如今卻見他對明珠反攻倒算,可見他也是個白眼狼。

索額圖最瞧不起漢官的就是他們的反覆無常,首鼠兩端。

不過今日索額圖顯出少有的城府,專門追上陳廷敬道:“陳大人,您今日講小人,講得好啊.”

陳廷敬忙說:“索大人過獎了.”

索額圖問道:“皇上給您出這個題目,耐人尋味啊!”

陳廷敬說:“不是皇上出的題目,是我近日的讀書心得.”

索額圖恍然大悟的樣子,點頭道:“哦,原來是這樣啊。

可您恰好說到皇上心坎上去了。

陳大人,您心裡有數,同皇上想到一塊兒去了,您就上個摺子嘛!皇上說了,惟小人務去!”

陳廷敬笑道:“廷敬只是坐而論道,泛泛而談,並無實指.”

索額圖搖頭道:“廷敬還是信不過老夫啊!”

陳廷敬微笑著敷衍些話,同索額圖拱手別過。

索額圖卻想陳廷敬是個背情忘友的小人,日後只要有機會定要除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