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十四年秋月,太原城裡比平常熱鬧。
丁酉鄉試剛過,讀書人多沒回家,守在城裡眼巴巴兒等著發榜。
聖賢書統統拋卻腦後了,好好兒自在幾日。
歌樓、酒肆、茶坊,盡是讀書人,仙裾羽扇,風流倜儻。
要麼就去拜晉祠、登龍山,尋僧訪道,詩酒唱和,好不快活。
文廟正門外往東半里地兒,有家青雲客棧,裡頭住著位讀書人,喚作陳敬,山西澤州人氏,年方二十。
只有他很少出門,喜歡待在客棧後庭,終日讀書撫琴,自個兒消閒。
他那把仲尼琴是終日不離手的。
後庭有棵古槐,樹高幹雲。
每日清晨,家傭大順不管別的,先抱出仲尼琴,放在古槐下的石桌上。
陳敬卻已梳洗停當,正在庭中朗聲讀書。
掌櫃的起得早,他先是聽得陳敬讀書,過會就聽到琴聲了。
他好生好奇,別人出了秋闈,好比驢子卸了磨,早四處打滾去了。
那外頭喝酒的、鬥雞的、逛窯子的,哪裡少得了讀書人!只有這位陳公子,天天待在客棧,不是子曰詩云,就是高山流水。
大順不過十三歲,畢竟玩性大。
每日吃過早飯,見少爺開始讀書撫琴,就溜出去閒逛。
他總好往人多的地方湊,哪裡鬥雞,哪裡說書,哪裡吵架,他都要鑽進去看看。
玩著玩著就忘了時光,突然想著天不早了,才飛跑著回客棧去。
大順見少爺並沒有生氣的意思,就把聽到的見到的都說來聽。
這日大順出門沒多久,飛快地跑了回來,顧不得規矩,高聲叫喊道:“少爺,中了中了,您中了!”
陳敬琴聲戛然而止,回頭問道:“第幾名?”
大順摸摸腦袋,說:“幾名?我沒數.”
陳敬忽地站了起來:“沒數?肯定就不是第一了!”
大順說:“少爺,能中舉人就了不起了啊,哪能都中第一名!”
陳敬復又坐下,低頭良久。
他想自己順治八年應童子試,考入潞安州學,中的可是第一名。
那年陳敬才十四歲。
他是同父親一起赴考,父親卻落了榜。
他自小是父親發的蒙,考試起來竟然父不如子。
父親雖覺臉上無光,卻總喜歡把這事兒當段佳話同人說起。
不幾年,陳敬的名字便傳遍三晉,士林皆知。
大順就像自己做錯了事,不敢多說,一邊兒垂手站著。
大順十歲那年就跟著少爺了,知道少爺不愛多話,也看不出他的脾氣。
可大順就是怕他,說話辦事甚是小心。
陳敬突然起身往外走,也不吩咐半句。
大順連忙把古琴送進客房,出門追上陳敬,低頭跟在後面。
文廟外的八字牆上,正是貼榜處,圍了好多人,鬧哄哄的。
榜下站著兩位帶刀兵丁,面呆眼直,像兩尊泥菩薩。
陳敬走上前去,聽幾個落榜士子正發牢騷,說是考官收了銀子,酒囊飯袋都中舉了,孔廟變成了財神廟。
幾位讀書人擼袖揮拳,嚷著要見考官。
陳敬並不認得他們,就顧不得打招呼,只從頭到尾尋找自己的名字。
他終於看見自己的名字了,排在第二十八位。
抬眼再看看榜首,頭名解元名叫朱錫貴,便故意問道:“朱錫貴?我可是久仰他的大名了!”
原來士子們都知道,今年應試的有位朱錫貴,曾把“貴”字上頭寫成“蟲”字,大家背地裡都叫他朱錫蟲。
這個笑話早就在士林中間傳開了,誰都不把這姓朱的當回事兒,只道他是陪考來的。
哪知他竟然中瞭解元!正是這時,一位富家公子打馬而來,得意洋洋地看了眼皇榜,歪著腦袋環顧左右,然後瞟著陳敬:“在下朱錫貴,忝列鄉試頭名,謂之解元,得罪各位了!”
陳敬抬頭看看,問:“你就是那個連名字都不會寫的朱錫貴?”
不等陳敬再說下去,早有人說話了:“朱錫蟲居然是鄉試頭名解元!咱們山西人好光彩呀!”
陳敬哼哼鼻子,說:“你這條蟲可真肥呀!”
朱錫貴似乎並不生氣,笑著問道:“您哪位?”
陳敬拱手道:“在下澤州陳敬!”
朱錫貴又是冷笑,說:“陳敬?待在下看看。
哈,你可差點兒就名落孫山了,還敢在本解元面前說話呀?”
陳敬憤然道:“朱錫蟲,你臉皮可真厚!”
朱錫貴哈哈大笑,說:“老子今兒起,朱錫蟲變成朱錫龍了!”
陳敬說道:“朱錫蟲,你也成了舉人,天下就沒有讀書人了!”
朱錫貴突然面色兇狠起來:“陳敬,你敢侮辱解元?我今日要教你規矩!”
朱錫貴揚起馬鞭就要打人。
大順眼疾手快,一把揪住朱錫貴,把他從馬上拉了下來。
大順雖說人小,可他動作麻利,朱錫貴又猝不及防,竟摔得哎喲喧天。
眾士子趁亂解氣,都擁向朱錫貴。
朱錫貴也是跟了人來的,無奈人多勢眾,只急得圍著人群轉圈兒。
榜下那兩尊泥菩薩登時活了,想上前勸解,卻近不了身!大順機靈,見場面混亂,拉著陳敬慢慢擠了出來。
突然,聽得啪的一聲,一個香瓜砸在了皇榜上。
有這香瓜開了頭,石頭、土塊雨點般砸向皇榜。
沒多久,皇榜上就見不著一個整字兒了。
一個石子彈了回來,正中陳敬肩頭。
大順忙拉了陳敬往外走,說:“少爺,我們回去算了,小心砸著腦袋!”
陳敬越想越憋氣,回了客棧嚷著叫大順收拾行李,今兒就回家去。
大順說行李可以收拾,要走還是明兒走,還得去僱馬車。
陳敬憤恨難填,腦子裡老是那幾個考官的影子。
開考之前,幾位考官大人,全是京城來的,坐著敞蓋大轎遊街,眾士子夾道參拜。
此乃古制,甚是莊重。
有位讀書人不曉事,居然上前投帖,被考官喝退。
見此光景,讀書人都說考官個個鐵面,不怕誰去鑽營了。
哪知到頭來是這等分曉?過了多時,忽聽客棧外頭人聲鼎沸,掌櫃的過來說:“如今這讀書人不像話了,真不像話了!”
陳敬不問究竟,自己跑到街上去看。
原來是些讀書人抬著孔子聖像遊街,那聖像竟然穿著財神爺戲服!“往後我們不拜孔聖人,只拜財神爺啦!讀書有個屁用!多掙銀子,還怕不中舉人?”
讀書人叫喊著,不停地揮著拳頭。
街道兩旁站滿了看熱鬧的,都是目瞪口呆的樣子。
一位老者哭喊著:“作孽呀,你們不能如此荒唐,要遭報應的呀!”
陳敬知道此事非同兒戲,上前拉著位熟人,輕聲勸道:“這可使不得,官府抓了去,要殺頭的!”
那人說:“讀書人功名就是性命,我們沒了功名,情同身死,還怕掉腦袋?你好歹中了,不來湊熱鬧便是!”
見大家不聽,陳敬便跟在後面,只尋熟人規勸。
陳敬跟在後面走著走著,就沒想著要回去了。
他就像著了魔,腦子裡空空的,熱熱的。
讀書人抬著孔聖像在街上兜了個大圈子,又回到文廟。
孔聖像就是從文廟的明倫堂抬走的,這會兒又抬了回來。
孔聖像被放回原位,卻因穿著財神戲服,甚是滑稽。
有人抓起幾文小錢,朝孔聖像前丟去。
突然,文廟外頭傳來兇狠的吆喝聲。
回頭看時,幾十衙役、兵丁手持長棍,衝了進來。
衙役和兵丁們不分青紅皂白,見人就劈頭一棍,打倒在地,綁將起來。
讀書人哪裡見過這種場面?早嚇得面如土灰。
手腳快的逃將開去,也有強出頭的被打了個皮開肉綻。
陳敬自以為沒事,仍站在那裡不動。
人家哪管那麼多,陳敬和那沒跑掉的七人,全都綁了去。
人是山西巡撫吳道一叫拿的。
他當時剛用過午餐,躺在後衙葡萄架下打盹兒。
忽有來人報知,讀書人抬著孔聖像在街上胡鬧,還把戲臺上財神爺的衣服穿在了孔聖人身上。
吳道一隻恨瞌睡被人吵了,很是煩躁,粗粗問了幾句就喊拿人,一邊又嚷著叫考官來衙裡說話。
吳道一罵了幾句,更衣去了簽押房。
等了許久,衙役送了個名冊進來:“撫臺大人,這是抓的幾個人,一共七個。
中間只有這陳敬是中了舉的,其他都是落榜的.”
吳道一草草溜了眼名冊,說:“就是那個澤州神童陳敬嗎?他湊什麼熱鬧!”
這時,又有衙役進來回話,說考官張大人、向大人來了,在二堂候著。
吳道一沒好氣,也不怕他們聽見,說:“候在二堂做甚?還要等我去請?叫他們到簽押房來!”
衙役應聲出去了。
不多時,主考官張公明跟副考官向承聖進了簽押房。
都知道出事了,也就顧不上客套,臉上都不怎麼好看。
吳道一誰也不瞅一眼,低著頭,冷臉問道:“你們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張公明望望向承聖,想讓他先說。
可向承聖只作糊塗,張公明只好說:“我等受命取士,謹遵綱紀,並無半點兒偏私。
說我們收受賄賂,純屬中傷!那些落榜的讀書人,不學無術,只知鬧事!”
向承聖這才附和道:“張大人所言極是!那些落榜的人,把府學鬧得烏煙瘴氣,還把戲臺上財神菩薩的衣服穿在孔聖人身上.”
吳道一不等向承聖說完,勃然大怒:“你們都是皇上欽定的考官,從京城派來的。
朝廷追究下來,我要掉烏紗帽,你們可要掉腦袋!”
張公明畢竟也是禮部侍郎,實在受不了吳道一這張黑臉,便說道:“撫臺大人,我張某可對天盟誓,如有絲毫不乾淨的地方,自有國法在那兒擺著。
但是,事情畢竟出在山西,您的責任也難得推卸!您朝我們發火沒用,我們是一根藤上的螞蚱,得相互擔待些才是!”
吳道一仰天而嘆,搖頭道:“我真是倒黴!好吧,你們快快起草個摺子,把事情原委上奏朝廷。
先把讀書人鬧事一節說清楚,待我們問過案子,再把詳情上奏。
瞞是瞞不住的!”
事情緊急,顧不得叫書吏代筆,三個人湊在簽押房裡,你一句我一句,很快就把摺子草擬好了。
吳道一把摺子看了又看,仍不放心,說:“張大人,您是皇上身邊文學侍從,文字上您還得仔細仔細,越妥帖越好.”
張公明謙虛幾句,抬手接了稿子,反覆斟酌。
三個人都覺著字字坐實了,才正式謄寫清楚。
摺子還在半路上,吳道一不等朝廷旨意下來,先把陳敬等人拿來問了幾堂,就把朱錫貴給關了。
吳道一想盡早動手,為的是把自己撇個乾淨。
朱錫貴並沒有招供,但吳道一料定他肯定是與人好處了。
張公明和向承聖同此案必定大有干係,只是朝廷沒有發下話來,吳道一不敢拿他們怎麼辦。
不妨關了朱錫貴,事後也見得他料事明瞭。
那朱錫貴偏是個蠢貨,雖說在堂上不肯吐半個字,進了牢裡竟然吹起大牛,說:“我朱某人哪怕就是送了銀子,追究起來,大不了不要這個舉人了!我朱家良田千頃,車馬百駕,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你們呢?鬧府學,辱孔聖,那可是要殺頭的!”
大約十日之後,皇上看到了摺子,立馬召見索尼、鰲拜等幾位大臣。
那日索尼跟鰲拜約著同去面聖,可他倆到了乾清宮外,當值太監只顧悄悄兒努嘴巴,沒有宣他倆覲見。
忽聽裡頭啪的一聲脆響,知道是皇上摔了茶盅。
早有幾位大臣候在殿外了,他們卻裝作什麼都沒聽見。
鰲拜抬眼望望索尼,索尼只低頭望著地上的金磚。
乾清宮裡,太監貓了腰,小心地過去收拾。
皇上這會兒眼裡見不得任何人,連聲喊著滾!太監飛快地收拾起地上的瓷片,躬身退出。
內監吳良輔壯著膽子奏道:“皇上,索尼、鰲拜等幾位大臣都在外頭候著.”
皇上咆哮起來:“朕不想見他們!前日告訴朕,江南科場出事了,士子們打了考官,大鬧府學;昨日又告訴朕,山西科場出事了,孔聖像穿上了財神爺的衣服!今日還想告訴朕哪裡出事了?”
吳良輔不敢說大臣們都是皇上召來的,只道:“他們是來請旨的,山西科場案怎麼處置.”
皇上冷冷一笑,甚是可怕:“朕就知道,銀子由他們來收,這殺人的事由朕來做!”
吳良輔說:“天下人都知道皇上聖明仁慈!”
皇上指著吳良輔說:“聖明仁慈!朕要殺人!褻瀆孔聖的,送銀子的,收銀子的,送了銀子中舉的,統統殺了!他們的父母、妻兒、兄弟,還有教出這些不肖學生的老師,一律充發寧古塔!”
五日之後,皇上的諭示便到了山西巡撫衙門。
吳道一奉了聖諭,先將張公明同向承聖拿了。
又過五日,三位欽差到了山西,一邊查案,一邊重判試卷。
原來皇上雖是龍顏大怒,到底可憐讀書人的不易,不能把山西今年的科考都廢了,著令將考卷重新謄抄彌封,統統重判。
欽差中間有位衛向書大人,翰林院掌院學士,正是山西人氏。
讀卷官送上一篇策論,文筆絕好倒在其次,裡頭學問之淹博,義理之宏深,識見之高妙,實在叫人歎服。
衛向書細讀再三,擊掌叫好,只道這文章非尋常後生所能為。
待拆了彌封,方知這位考生竟是陳敬,三場考卷所有考官給他打的全是圈兒。
衛向書早就聞知陳敬後生可畏,果然名不虛傳。
若依著試卷,解元必定就是陳敬了。
衛向書大喜過望,卻又立馬急了。
陳敬身負官司,遵奉聖諭是要問死的!誰也不敢冒險忤逆聖諭,點了陳敬解元。
衛向書心有不甘,反覆誦讀陳敬的策論,直道這個後生志大才高,倘若蟾宮折桂,必為輔弼良臣。
幾位同來的考官看出衛向書心思,卻也想不出轍來。
衛向書愛才心切,暗中打著主意,先不忙著定下名次,想想辦法再說。
碰巧這日陳敬家的管家陳三金領著大順找來告狀,在行轅外同門人吵了起來。
衛向書聽說是陳敬家的人,忙招呼下邊領了進來。
原來早在陳敬被拿當日,大順就日夜兼程奔回了老家。
那日陳家接到官府喜報不出兩個時辰,闔家老小正歡天喜地,大順突然跑回來,說是少爺下了大獄。
老爺聞知,忙吩咐陳三金速去太原,不管花多少銀子,都要保管少爺平安無事。
大順也隨陳三金回了太原,老爺吩咐他哪兒也別去,只守在大牢外打探訊息。
陳三金腿都跑斷了,銀子也白花了許多,一個多月下來,哪家官老爺的門都沒進得去。
巡撫衙門的門房是個不講理的老兒,他每次門包照收,就是不肯進去通報,只說這事兒誰也沒辦法,皇帝老子發話了,不知會有多少人頭落地,見了巡撫也沒有用。
陳三金越發害怕,也不敢回去,只在太原待著,四處打點託人。
這日聽說京城裡來了個清官,便領著大順來了。
陳三金見了衛向書,話還沒說上半句,先撲通跪了下來。
大順年紀小小,畢竟沒有見過官的,不懂得規矩,也不知道怕事,嚷著說我們家少爺原先也沒有跟著那些讀書人去,後來出來看熱鬧,還勸熟人回去哩!不知怎麼著就跟在後面走了。
回到文廟時,官府裡捉人來了,別人都知道跑,我們家少爺傻里傻氣站在那裡不動,糊里糊塗就被官府捉了。
陳三金正要罵大順不曉事,衛向書卻擺手問道:“你是跟著陳敬的嗎?你再仔細說說看?”
大順便把發榜那日他是怎麼出來玩時看了榜,如何回去告訴少爺,少爺如何發了脾氣,如何嚷著要回家去,如何聽到外頭吵鬧又出來勸人,一一說了。
衛向書仔細聽著,又再三詢問,陳敬說的每句話他都問了。
問完之後,衛向書心中有數,忙叫陳三金起來,問道:“你找過巡撫大人嗎?”
陳三金道:“去了巡撫衙門好多回了,巡撫大人只是不肯見.”
衛向書道:“陳敬案子,皇上下有諭示,我必要同巡撫大人一道上奏皇上才行。
你今日午時之前定要去巡撫衙門見了吳大人.”
陳三金很是為難,道:“小的硬是見不著啊!”
衛向書意味深長地笑道:“拜菩薩要心誠,沒有見不著的官啊.”
陳三金像是明白了衛向書的意思,忙掏出一張銀票,道:“小的知道了,這就去巡撫衙門.”
衛向書把銀票擋了回去,仍是笑著,說:“我就是查這個來的,我這裡就免了,你快快去巡撫衙門要緊.”
陳三金在衛大人面前像聽懂了什麼意思,出門卻又犯糊塗了。
世人都說沒有送不出的銀子,沒有不要錢的官,這話誰都相信。
可這衛大人自己不收銀子,好像又暗示別人去送銀子。
他一路上反覆琢磨著衛向書的話,很快就到了巡撫衙門。
門房已收了多次門包,這回陳三金咬咬牙重重地打發了,那老兒這才報了進去。
吳道一其實早聽說陳敬家裡求情來了,只是不肯見人。
這回照例不肯露臉,生氣道:“真是笑話!一個土財主家的管家也想見撫臺大人?”
門房回道:“老爺,小的以為您還是見見他.”
吳道一道:“老夫為什麼要見他?”
門房道:“小的聽陳敬的管家陳三金說,他們家可是有著百年基業。
陳家前明時候就出過進士,早不是土財主了,如今他家又出了舉人.”
吳道一道:“這個舉人的腦袋只怕保不住!好,見見他吧.”
陳三金怕大順不懂規矩壞了事,只叫他在外頭等著,自己隨門房進去了。
過了老半日,吳道一手搖蒲扇出來了,門房指著陳三金說:“撫臺大人,這位是陳敬家的管家,陳三金.”
陳三金忙跪下去行禮:“小的拜見撫臺大人。
我家老爺……”吳道一很不耐煩,打斷陳三金的話:“知道了!你不用說,我也知道你的意思。
你是想上我這兒走走門子,送送銀子,就能保住陳敬的腦袋,是嗎?”
陳三金哀求道:“求撫臺大人一定替我陳家做個主!”
吳道一冷冷道:“皇上早替你們陳家做過主了!鬧府學,辱孔聖,死罪!”
陳三金叩頭作揖道:“撫臺大人,我替我們家老爺給您磕頭了!”
吳道一哼著鼻子,說:“磕頭就能保頭?”
說罷就只顧搖蒲扇,不予理睬了。
陳三金掏出一張銀票,放在几案上,說:“撫臺大人,只要能保住我們少爺的命,陳家永遠孝敬您老人家!”
吳道一大怒道:“大膽!你把本撫看做什麼人了?不義之財取一文,我的人品就不值一文!門房,送客!”
門房道:“老爺,小的看他陳家也怪可憐的,好好中了舉人,卻要殺頭.”
陳三金又掏上一張銀票,道:“撫臺大人,請您老人家一定成全!”
吳道一併不去瞟那銀票,半閉了眼睛道:“門房,聽見沒有?”
門房便道:“陳三金,你還是走吧,別弄得我們老爺不高興.”
陳三金又掏出一張銀票,話未出口,吳道一把蒲扇往几案一摔,正好蓋住了三張銀票,生氣道:“門房,打出去!”
立馬跑進兩個衙役,架著陳三金往外拖。
眼看著過了午時,衛向書乘轎去了巡撫衙門。
吳道一正閒坐花廳把盞小酌,聽得門房報進來說衛向書來了,忙迎了出去。
進到花廳,吳道一命人添酒加菜。
喝了幾盅,衛向書說:“撫臺大人,張公明和向承聖是您我共同審的,向他倆行賄的舉子共有朱錫貴等九人。
落榜的讀書人上街鬧事,情有可原啊.”
吳道一敬了衛向書的酒,卻道:“衛大人,皇上下有嚴旨,這些讀書人辱孔聖,鬧府學,都得殺頭!”
衛向書舉杯回敬了吳道一,說:“鬧事的人中間有個叫陳敬的,他自己中了舉,也沒有賄賂考官.”
吳道一點頭說道:“我知道,他就是當年那個澤州神童。
他湊什麼熱鬧?好好的中了舉,卻要去送死!”
衛向書心裡不慌不忙,嘴裡卻很是著急的樣子,說:“還請撫臺大人三思,這個陳敬殺不得!”
吳道一問道:“他是犯了死罪,又有聖諭在此,如何殺不得?”
衛向書說:“撫臺大人,我趕來找您,正是此事。
如今重判了試卷,陳敬三場下來考官們畫的全是圈兒,應是鄉試第一啊!”
吳道一大吃一驚:“您是說陳敬應該是解元?”
衛向書說:“正是!撫臺大人,殺瞭解元,難以向天下人交代呀!”
吳道一把酒杯抓在手裡,來回轉著,沉吟半晌,說:“那我們就不讓他做解元嘛!”
衛向書沒想到吳道一說出這種話來,卻礙著面子,道:“雖說可以不點他解元,但老夫看他詩文俱佳,尤其識見高遠,必為國之棟樑。
這樣的人才如果誤在我們手裡,上負朝廷,下負黎民哪!”
吳道一說:“衛大人愛才之心下官極是佩服,可是您敢違背聖諭嗎?下官是不敢的!”
衛向書想這陳敬的案子吳道一是問過了的,倘若說他斷錯了案,他必是放不下面子,便道:“撫臺大人,只怪陳敬年輕不曉事,他糊里糊塗認了死罪卻不知輕重.”
吳道一聽出衛向書話中有話,便問:“如何說他糊里糊塗認了死罪?”
衛向書便把大順說的前前後後細細道來,然後說:“陳敬原是去勸說別人不要鬧事,結果被眾人裹挾,冤裡冤枉被捉了來。
他知道自己沒事才站著不動的,不然他不跑了?”
吳道一臉色漸漸神秘起來,微笑著問道:“陳家人原來求過衛大人了?”
衛向書知道吳道一是怎麼想的,也不想把話挑明,只反問道:“想必陳家人也求過撫臺大人了?”
吳道一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下官願陪衛大人再問問陳敬的案子.”
第二日,陳敬被帶到巡撫衙門大堂重新問案。
衛向書心裡是有底的,他順著那日的事兒前因後果問過,陳敬頭上就沒有罪了。
他還勸說別人不要鬧事,應是有功。
吳道一是收了銀子的,又以為自己同衛向書心息相通,並不節外生枝。
但畢竟陳敬的名字到了皇上手裡,他得具結悔罪才得交差。
可是陳敬脾氣犟,說自己原是勸說別人,故而混在了人群裡,無罪可悔。
再說考官收賄已是路人皆知,讀書人憤慨鬧事也是事出有因,要放人就得把所有人都放了。
陳敬拒不悔罪,官樣文章做不下去,皇上那裡就不好辦。
衛向書這下真急了,再想不出法子來。
陳敬回到牢裡,知道其餘六個鬧事的讀書人,也有中了的,也有沒中的。
他們都感激陳敬仗義,只勸他先保住自己腦袋再說。
陳敬只說要死大家死,要活大家活,就是不肯寫半個字。
可是過了幾日,巡撫衙門的門房突然找到陳三金,叫他快去大牢裡把陳敬領回去。
陳敬糊里糊塗出了大獄,才知道自己中瞭解元。
再看牆上告示,原來朱錫貴同那六個鬧事的讀書人,不分青紅皂白都問了死罪。
又聽街上有人傳聞,兩個考官被押解進京去了。
陳敬經了這牢獄之災,就像變了個人,回到家裡成日悶悶不樂。
母親同妻子淑賢苦口相勸,他總是愁眉不展。
三鄉五里的都上門道賀,陳敬只是勉強應酬,揹人就是唉聲嘆氣。
他至今不明白,別人掉了腦袋,他為什麼活著出來了。
他並不僥倖自己活著,想著那幾個問了死罪的讀書人,心裡就非常難過。
只有朱錫貴並不冤枉,考官也並不冤枉。
眼看著春闈之期逼到眼前來了,陳敬遲遲不肯動身進京。
陳老太爺日日火冒三丈,陳敬仍是犟得像頭驢。
為著這事兒,陳家終日沒誰敢高聲說話。
忽一日,衛向書大人著人送來一封信。
原來衛大人回山西辦差,正好順道回家省親,在太原逗留了兩個多月。
每日都有讀書人上門拜訪,敘話間衛大人聽說陳敬因了這次大難,心灰意冷,再無進意,明年春闈都不想去了。
衛大人忙寫了信,差人送到澤州陳家。
衛大人在信中激賞陳敬的策論和文采,只道他才華超拔,抱負宏遠,他日若得高中,必能輔君安國,匡世濟民,倘若逞少年意氣,誤終生前程,實為不忠不孝。
讀罷衛大人的信,陳敬只覺芒刺在背,羞愧難當。
又想這衛大人不把他看成只圖一己功名的祿蠹之輩,真是難得的知己。
這些日子,爹孃勸也勸了罵也罵了,他卻像邪魔上身油鹽不進。
這回卻讓衛大人給罵醒了,他心中愧悔不已,恭恭敬敬跪到爹孃面前,答應速速進京赴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