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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陳老太爺鬚髮皆白,走路拄著柺杖,倒是耳聰目明。

陳廷敬回家那日,老太爺端詳兒子好一會兒,說:“廷敬,你隨我進去,我有話問你.”

老太爺領著陳廷敬進了花園,找了個僻靜處,問道:“你給爹說實話,是不是在朝廷犯了什麼事了?”

陳廷敬笑道:“爹放心,我沒犯事。

我在信裡頭都說了,想回來侍候爹。

皇上可憐我一片孝心,準我乞歸故里.”

老太爺拿柺杖在地上使勁戳著,罵道:“這麼大的事,也不事先來信商量!皇上待你恩情似海,你要盡心盡力報效朝廷才是!爹身子骨好好的,家裡又有人侍奉,你回來幹什麼!”

陳廷敬跪下來,叩頭道:“爹教訓得是,只是兒子在外面日夜想著爹,心裡不安啊。

您就讓兒子在家侍候幾年,再出去做官也行哪!”

老太爺仍是嘆息,道:“人都回來了,還說這個何用!”

陳廷敬百般勸慰,父親還是不高興,道:“先是聽說你親家出事了,這會兒你又舉家兒回來了。

你叫三鄉四鄰怎麼說我們陳家跟張家!”

陳廷敬囑咐闔家老小,誰都不得在老太爺面前胡亂說話,可老太爺心裡似乎已經有數。

一日,老太爺問陳三金:“三金,你別瞞著我,你說廷敬這次回家,怕不是犯了什麼事兒吧?”

陳三金說:“哪裡啊!老爺要是犯了事兒,回家還這麼風光?”

老太爺說:“風光?上次他回家,巡撫衙門、太原府的人都來了,這回呢?連縣衙的人都見不著.”

陳三金說:“沒準巡撫衙門的人改日就會來哩!”

陳廷敬正要去老太爺那裡請安,聽得裡頭說話,故意把腳步聲弄響些。

老太爺就不再問話,回頭望著廷敬進門。

廷敬問了老太爺身子好不好,想吃些什麼。

老太爺說:“我身邊總有人的,你不要費心。

廷敬,今日天氣好,上河山樓去看看吧.”

陳廷敬說:“我來說的正是這事哩!”

陳三金說:“難得老太爺有興致,老人家只怕有一年沒上去了.”

陳廷敬扶了老太爺,淑賢、月媛、珍兒領著孩子們跟著,上了河山樓。

遠望山色秀麗,村莊逶迤,自家院內屋宇連綿,庭樹掩映。

壯履帶了玻璃象棋上來,同哥哥謙吉對弈。

陳廷敬拿起一顆棋子放在老太爺手裡,說:“爹,這叫玻璃象棋,皇上御賜的,原是西洋人進給皇上的貢品.”

老太爺把玩著玻璃象棋,甚覺稀奇,道:“不說,我還以為陽春三月哪來的冰哩!”

壯履故意逗爺爺,說:“爺爺,這棋子原就是拿冰做成,再放進窯裡面燒出來的.”

老太爺哈哈大笑,道:“爺爺老了,你就把爺爺當小孩哄了!”

珍兒在旁笑道:“壯履可真會逗爺爺開心.”

一家人大笑起來。

老太爺在椅子上躺下,陳廷敬緊挨椅子坐著,一邊陪爹說話,一邊看著兒子下棋。

老太爺慢慢有了倦意,雙眼微合。

家人忙拿了薄被蓋上,大家都不言語了。

老太爺閉著眼說:“怎麼都不說話了?我只養養神,你們該說笑的說笑,不妨事的。

我聽著高興.”

陳廷敬便笑道:“你們兩兄弟只管把棋子敲得嘣嘣兒響,爺爺喜歡聽!”

陳廷敬看了會兒棋,忽然心裡成詩一首,命人去取文房四寶。

不多時,筆墨紙硯送到了,陳廷敬提筆寫道:“人事紛紛似弈棋,故山回首爛柯遲。

古松流水幽尋後,清簟疏簾對坐時。

舊罍滄桑初歷亂,曙天星斗忽參差。

只應萬事推枰外,夜雨秋燈話後期.”

聽得壯履朗聲誦讀,老太爺睜開眼睛,站了起來。

陳三金扶老太爺走到几案前,細看陳廷敬作的詩。

老太爺默誦一遍,把陳廷敬拉到一邊,悄聲兒問道:“廷敬,你肯定有事瞞著爹了。

讀你這幾句詩,爹就猜你心裡有事啊!”

陳廷敬笑道:“爹,您老放心,我真的沒事。

剛才看兩個孩子下棋,心有所感,寫了幾句。

不過是無病**,沒有實指啊.”

老太爺搖頭而嘆,道:“廷敬,你瞞不過爹這雙老花眼的。

你要是沒事,要是春風得意,什麼巡撫、知府、知縣,早登門拜訪來了!唉,世態炎涼啊!”

陳廷敬仍是說:“爹,真沒什麼事。

廷敬沒有忘記爹的教誨,認真讀書,認真做人,認真做官.”

老太爺搖搖頭,不想再說這事兒了,便叫過陳三金:“三金,叫人多燒些水,今兒天氣好,我想好好洗個澡.”

水燒好了,陳三金過來扶老太爺去洗澡。

陳廷敬跟著去了洗澡房,對家人說:“你們都出去吧,我來給老太爺洗澡.”

老太爺道:“廷敬,讓他們來吧.”

陳廷敬笑道:“爹,我小時候都是您給我洗澡,我還從來沒有給您老人家洗過澡哩.”

老太爺便不再多說,只是笑著。

陳廷敬先試了試水,再扶著老太爺躺進澡盆裡去。

陳廷敬慢慢給爹搓著身子,沒多時又吩咐家人加熱水。

老太爺道:“再燒些水,今日我要洗個夠.”

陳三金剛好進來,說:“老太爺,還在燒水哩!”

一連加了好幾次熱水,老太爺還想再泡泡,說:“廷敬,不要搓了,洗得很乾淨了。

你先出去吧,我躺在這裡面舒服,想多泡會兒.”

陳廷敬說:“爹,您泡吧,我守著您.”

老太爺道:“不要守著,看你也累了.”

陳廷敬只好先出去了,說過會兒再進來。

家丁見陳廷敬出來了,忙搬來凳子。

陳廷敬不想坐,揹著手踱步。

這時,淑賢和月媛、珍兒也過來了。

淑賢問:“廷敬,爹不是在洗澡嗎?”

陳廷敬說:“爹洗好了,他想再泡會兒.”

月媛問:“有人守著嗎?”

陳廷敬說:“我要守著,爹不讓.”

珍兒說:“那可不行,您得進去守著.”

陳廷敬說:“老人家不讓,我過會兒再進去.”

陳廷敬忽然覺得心跳得緊,不由得摸摸胸口。

月媛忙問:“廷敬,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

珍兒說:“您快去看看爹.”

陳廷敬慌忙進了澡房,問道:“爹,還想泡嗎?”

老太爺慢慢兒睜開眼睛,說:“不急,我想再泡會兒。

你出去吧.”

陳廷敬說:“我就坐在這裡陪您吧.”

老太爺閉上眼睛,靜靜地躺在澡盆裡。

過了會兒,陳廷敬又試試水,問:“爹,水怎麼樣?要加些熱水嗎?”

老太爺沒答應,陳廷敬又問道:“爹,睡著了嗎?”

老太爺仍是沒有吱聲。

陳廷敬趕緊摸摸爹的手,再試試鼻息,頓覺兩眼一黑,五雷轟頂。

原來老太爺已經去了。

陳廷敬喊了聲爹,失聲哀號起來。

陳家這等門第,老太爺的喪事自是風風光光。

山西巡撫終於探得準信兒,陳廷敬此番回家並沒有獲罪,只是皇上著他暫時避嫌,日後仍舊要起復的,便送來奠分銀兩千兩。

知府、知縣都是看著巡撫行事的,也都送了賻銀來。

衙門裡送賻銀,雖說是官場規矩,若依陳廷敬往日心性,斷不會收的。

他現在早想明白了,場面上的事情,總得給人面子,凡事還是得依禮而行。

夜裡,一家人圍坐著守靈,說起老太爺怎麼走得這麼快,真是天意難測。

陳三金說:“老太爺就這麼無病無災地去了,家裡又是男孝女賢,老人家是個全福之人啊.”

陳廷敬說:“老人家好像知道自己要走了,洗了老半日的澡,洗得乾乾淨淨。

只是爹一直擔心我出了事,走的時候也不放心。

我真是不孝!”

淑賢說:“老爺就不要怪罪自己了,您也是一片孝心才瞞著爹的。

再說了,您也並沒有犯事,真是皇上恩准您回家的.”

陳廷統此時遠在貴州,陳豫朋尚在京城。

廷統那年被放知縣,先在安徽,再到江西,後來又到了貴州,越放越遠。

豫朋四十日之後回到家裡,廷統趕到家已是兩個多月了。

直等到孝子們都到齊了,方才擇了吉日,把老太爺同老太太合葬了。

陳廷敬丁母憂時,已在紫雲阡修了座墓廬。

安葬了老太爺,陳廷敬便住進了墓廬,終日在此修訂《明史》,青燈黃卷,一晃就是兩年。

一日,陳廷敬在墓廬修編《明史》,家人跑來報信,說是宮裡來人了。

陳廷敬嚇了一跳,忙同大順趕緊下山。

匆匆進了院子,見闔家老小都已等在那兒了。

原來是張善德和傻子帶著四個侍衛,正坐在客堂裡喝茶。

陳廷敬怎麼也沒想到會是張善德和傻子來了,忙上前見禮,問道:“張公公、傻子,你們怎麼來了?”

張善德笑笑,臉色飛快莊敬起來,宣道:“陳廷敬接旨!”

陳廷敬慌忙跪下。

張善德宣道:“皇上口諭,陳廷敬離京已快兩年,朕有些想他了。

朕這次西巡,想去他家裡看看。

欽此!”

陳廷敬連忙叩頭道:“臣感謝皇上恩典,臣將率闔家長幼,惶恐迎駕.”

陳廷敬領完旨,又招呼張善德等坐下喝茶,問道:“皇上這會兒到哪裡了?”

張善德說:“皇上正從太原往您家來呢,最多後日就到了.”

陳廷敬甚是驚慌:“如此倉促,廷敬什麼都沒準備啊!”

張善德道:“不妨事的,皇上簡樸慣了,又是在老臣家裡,凡事以舒服自在為要。

我們也得走了,陳大人您預備著接駕吧.”

陳廷敬道:“我不敢留您了,怠慢了.”

大順早預備好了程儀,張善德等自然是要推辭會兒,最後只得收了。

送走張善德等,闔家老小齊聚到客堂裡聽陳廷敬訓話:“皇上駕臨,是對我陳家莫大的恩寵。

務必要小心侍駕,不可有半點兒差池。

大小事務,都由陳三金總管。

陳三金有不明白的,只管問我就是.”

陳廷敬正說著,家人又報巡撫衙門來人了,正在花廳裡候著。

陳廷敬只得擱下這頭,趕去花廳。

官差見了陳廷敬,忙起身行禮:“在下拜見陳大人!”

陳廷敬請官差坐下,吩咐上茶。

官差道:“巡撫吳大人正在駕前侍候,特意派在下來請陳大人示下,囑在下帶了兩萬兩銀子來,巡撫大人說還可以派些人來聽陳大人差遣。

這是巡撫大人的信.”

陳廷敬看了通道:“謝你們吳大人。

銀子我收下,這裡人手夠了。

皇上一貫簡樸,也費不了多少銀子.”

官差道:“在下這就回吳大人去,告辭了!”

陳廷敬道:“您請稍候,我寫封信回覆吳大人.”

陳廷敬很快寫好回信,交官差帶上。

大順又依禮送上程儀,官差千恩萬謝地收了。

一日兩夜,陳家老小忙著預備接駕,都沒合過眼。

聖駕要來那日,陳家所有男丁於五裡之外官道露立通宵。

天明之後,陳廷敬早早地派人飛馬探信,不停地回來報告訊息。

到了午後,終於探得準信,聖駕就快到了。

陳廷敬馬上派人回去告訴女眷們,這邊忙按長幼班輩站立整齊。

遠遠地看見聖駕浩浩蕩蕩來了,陳廷敬忙招呼兄弟子侄們跪下。

獵獵旌幡處,瞥見皇上坐著騾子拉著的御輦,慢慢近了。

陳廷敬起身低頭而進,走到御輦前跪下,道:“臣陳廷敬恭迎聖駕.”

皇上沒有下車,仍坐在車上說話:“廷敬,一別又快兩年了,朕怪想你的。

起來吧,朕去你家看看.”

陳廷敬謝恩而起,道:“欣聞我皇駕臨,臣闔家老小感激涕零.”

皇上望望不遠處跪著的陳家老小,道:“大家都起來吧.”

陳廷敬便叫兄弟子侄們起來。

大家起了身,又沿著路旁跪下了。

這自然都是陳廷敬事先交代過的。

皇上見路上盡鋪黃沙,便道:“廷敬,朝廷還在打噶爾丹,銀子並不是多得花不完了。

朕這次西巡,不準下面搞什麼黃沙鋪道的排場,怎麼到了你家門口,鋪起黃沙來了?”

陳廷敬回道:“啟奏皇上,臣沒有花衙門的錢,也沒有花百姓的錢,只是臣全家老小表表忠心而已!臣依循古制,黃沙鋪道,不曾知道皇上有這道諭示.”

皇上點頭道:“朕不怪你。

你們陳家忠心可嘉,朕很高興.”

聖駕繼續前行,陳廷敬這才瞥見索額圖、徐乾學、高士奇等都在侍駕,彼此遞著眼神打了招呼。

到了中道莊,皇上下了車,換上肩輿。

到了陳家大門口,皇上下來步行。

皇上把陳廷敬叫到身邊,說:“朕這次西巡,是為部署明年打噶爾丹。

噶爾丹無信無義,弄得回疆干戈四起,生靈塗炭.”

說話間進了為皇上預備著的院子。

陳廷敬奏道:“皇上,臣家實在寒磣,這個院子,皇上將就著住幾日.”

皇上抬眼四顧,說:“這裡很好,廷敬就不要講客套話了。

朕早就聽說了,你陳家世代經營百多年,方有今日富貴。

勤儉而富,仁義而貴。

治家如此,治國也應如此.”

陳廷敬放下心來,說:“只要皇上在臣家裡能住得舒坦,臣就心安了.”

皇上又叫過山西巡撫,道:“陳廷敬在朕身邊多年,朕至為信任。

無論他在不在家,你這做巡撫的,都要多來他家裡看看,體現朕的關愛之心!”

山西巡撫叩頭領旨。

陳廷敬卻道:“啟奏皇上,臣告老在家,便是一介布衣,不應讓地方官員操心。

臣若在朝,家裡人也不應同地方官員往來,免得臣有干預地方事務之嫌.”

皇上笑道:“廷敬是個明白人,但朕派員存問老臣,這是朕的心意。

好了,這些暫不說了。

廷敬,把你家老小都叫過來,朕瞧瞧他們!”

陳廷敬命人趕快把全家男女長幼引來見駕。

一家人其實早就在別院候著,沒多時就挨次兒低著頭進來了。

皇上已在龍椅上坐下,陳廷敬率闔家老小叩拜,陳廷統、陳豫朋、陳壯履等通通報了官職、功名。

皇上道:“陳家自我朝開國以來,讀書做官的人出過不少,可謂世代忠臣。

而今有陳廷敬朝夕在朝,日值左右,朕甚是滿意。

陳廷敬還在丁外憂,朕本不該奪情,但國家正在用人之際,朕想讓你儘早還京.”

陳廷敬拱手奏道:“啟奏皇上,臣孝期未滿,還京就職,於禮制不合呀!”

皇上說:“你沒見我把徐乾學、高士奇都召回來了嗎?朕命你回京,補左都御史之職!”

陳廷敬只好口稱遵旨。

皇上又說:“陳廷統,朕記得你當年被奸人所陷,擔了罪名。

朕準你還京任職,仍做郎中吧.”

陳廷統意外驚喜,叩頭不止。

索額圖在旁插話道:“啟奏皇上,兵部武庫清吏司有個郎中缺.”

皇上便道:“可著陳廷統擢補!”

陳廷統再次叩頭謝恩,涕淚橫流。

這時,索額圖奉命宣旨:“奉天承運,皇上制曰:爾陳廷敬品行端凝,文思淵博,歷任吏戶刑工四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並值經筵講官,勤勉廉潔,任職無愆。

國家表彰百官,必追祖德。

誥贈爾之曾祖陳三樂從一品光祿大夫、經筵講官、刑部尚書;誥贈爾祖父陳經濟從一品光祿大夫、經筵講官、吏刑二部尚書、都察院掌院事左都御史;誥贈爾父陳昌期從一品光祿大夫、經筵講官、吏刑二部尚書、都察院掌院事左都御史!”

皇上興致極好,待陳廷敬謝了恩,便登上陳家城樓瞭望。

望見遠處有一高樓兀立,好生奇怪,問道:“那是什麼?”

陳廷敬回道:“那是河山樓,建於明崇禎五年。

當年從陝西過來的土匪到這裡燒殺搶掠,臣的祖父、父親率家人倉促間建了這座河山樓,救下村民八百多人。

後來,為了防止土匪再度來犯,就修了這些城牆.”

皇上笑道:“你陳家不光善於理財,還懂兵事啊!明年朕親征噶爾丹,你隨駕扈從!”

陳廷敬謙言幾句,俯首領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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