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春天晚來遲,春風難過雁門關,似乎比中原大地晚到一個節令。
魏莊村人的祖祖輩輩都恪守著恢黃的粗線條,世世代代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耕耘,而上天似乎並未體恤這種蒼涼孤獨,大地回春,極少降臨一些鮮豔的色彩諸如花朵之類點綴一下寂寞的山川。
除了幾棵杏樹和點點狼毒花在山窪脊樑偶爾綻放幾朵如嫣的笑臉,其它別無所求。因此,每年一度的榆錢花開花落便是好多村民追逐的物件。
魏萬濤和白雪小時候每天沿著溝沿邊那條蜿蜒盤旋的小道去上學,沿途記錄著那些星星點點的風景只等週末採摘,綿綿土裡鑽出來的葉葉菜,紅狼刨,玉麻麻,綠沙蔥,還有漂亮的村人稱梭蟈蟈花,好像現在人們說的鳶尾花……所有這些都是兒時那塊貧瘠的土地慰藉荒漠心靈和飢腸轆轆胃口的精神遊戲與美味。
春天到了,桃花紅了,柳葉俏了,燕子銜著春泥開始做窩了,魏萬濤家窯後的那棵老榆樹也不甘落後於這大好的春光,開始往外吐榆錢。一串串的榆錢綠嘟嘟,鮮嫩嫩的挑在枝頭,煞是喜人。
從魏萬濤記事起,這棵老榆樹就長在他家的窯後了,總感覺它幾十年來從未長粗過一些,似乎每年都是老樣子,但每年的榆錢卻是一年比一年多,枝杈也越來越繁密,足足把魏萬濤家的窯洞蔓過了半個窯頂。
榆錢兒顧名思義,顏色金黃金黃的像金子,一片一片圓圓的花朵又像古時的錢幣。每當春時,綠瑩瑩的略帶微微鵝黃色的嫩嫩的榆錢兒,剛剛吐出圓圓的葉片,一串串的榆錢兒令人心動。
那時魏莊村裡的門前院後,溝坡壟梁,自然生長多的是榆樹。大概過半個月,榆錢兒由嫩到熟,由乳鵝黃到金黃再到泛白,此時飄飄灑灑的榆錢兒與楊柳絨絮交織在一起,飄在天空落在大地,樹下金黃金黃的一週,恰似圍轉的大地毯。
記得每年初春,當春風吹來的時候,那時候榆樹的枝條便開始悄然萌動,先是細細的帶有圪節的枝條由黑泛綠,隨後枝條上鼓滿了褐紅色的星星點點,幾天後這星星點點便成了綠豆大小的花苞。
再後來幾乎一夜之間,花苞便脫去了薄薄的外衣,圓圓的葉片便滿樹綻放開來,整棵樹掛滿了金燦燦略帶青綠色的小銅錢,只見一串串的榆錢兒隨風飄蕩,煞是好看。仔細聞一聞,那濃郁的略帶草香味的氣息,讓人心情舒暢頓生愛意。
魏萬濤母親劉蘭英是一個愛吃榆錢的人,早些年,母親的身體結實,登上爬下還不在話下,自然上窯頭捋榆錢必須她親力而為了。每年榆錢結成串的時候,劉蘭英便會把家裡的榆條編的籮筐斜挎在左胳膊上,順著梯子爬到屋頂上,不需要費多少力氣,就可以捋到滿滿一籮筐的榆錢。
劉蘭英在往籮筐捋榆錢的同時,也會順便捋一把鮮嫩的榆錢塞進嘴裡,她說生吃榆錢也很有滋味,甜甜的,還帶有一種粘粘的感覺。
魏萬濤每次看著劉蘭英美滋滋的咀嚼著鮮嫩的榆錢時,魏萬濤也禁住好奇的捏起一小攝放進嘴裡,但怎麼也嘗不出有什麼特別香甜的味道,總感覺粘糊糊的,還有一種青草芽的澀味,一點也稱不上是美味。
劉蘭英把捋滿籃子的榆錢一點一點的擇乾淨,然後一遍一遍的用清水沖洗,她是一個極愛乾淨的人,雖然稱不上是有潔癖,但凡是吃的東西,她必須直到看著洗完菜的水和沒洗過菜的水一樣清,她才肯放心。
洗淨後的榆錢,劉蘭英一般會用來貼榆錢餅子和熬榆錢粥,對於這兩種吃榆錢的做法而言,魏萬濤還是比較喜歡吃榆錢餅子,但從本質上來講,魏萬濤是喜歡吃榆錢餅子貼到鍋上的那層金燦燦的黃嘎巴,又香又脆的黃嘎巴當中還鑲嵌的幾片漿綠的榆錢,仿若在金盤子裡盛裝著幾粒碧綠的翡翠珠子,咬到嘴裡,嘎嘣脆,真是滿口溢香,回味悠長。
榆錢粥的樣子也很漂亮,金黃色的玉米粥裡摻雜著鮮嫩的榆錢,在熱氣的氤氳下,玉米的磬香和榆錢的清香隨著熱氣四處漫散,讓人不禁胃口大開。不管是榆錢餅子還是榆錢粥,劉蘭英都吃得津津有味,彷彿吃的是美味無比的山珍海味。
劉蘭英愛吃榆錢,對榆錢有種特殊的感情,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是因為榆錢曾經救過魏萬濤姥爺家一家人的命。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別說是糧食沒得吃,就連樹皮也快叫村子裡的人給剝光了,劉蘭英家一共十一口人,境況自然比別人家裡更艱難。
春天來了,餓了一個冬天的人們開始又有了新的盼頭,各式各樣的野菜終於露出了頭兒,那可都是救命的野菜啊,人們的眼睛裡又重新泛起了生命的光彩,村前村後,到處都晃動著提著籮筐挖野菜的飢腸轆轆的人們。
但那年春旱特別的嚴重,野菜生長的速度怎麼能比得上整天清湯寡水的人們餓得快呢,當人們把村外鹽鹼地上的最後一片鹼蓬菜挖光以後,餓得前胸貼後背的人們開始絕望了,他們不再相信什麼,也不再相信會有什麼救濟糧,只能乾巴巴的等著讓老天把自已的命收走。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楊芽和柳葉鑽出來之後,救命的榆錢終於長出來了,人們歡天喜地的捋榆錢充飢,鮮嫩的榆錢暫時給人們的生存帶來了一線生機,讓人們多了一個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希望。
魏萬濤外公家的房前屋後都是半摟粗的老榆樹,說來也怪,本來不怎麼長榆錢的老榆樹那年結的榆錢卻格外的多,魏萬濤姥姥是一個做飯的好手,她把榆錢摻上點榆皮面兒或者地瓜面兒貼成餅子、熬成粥,讓全家人的性命得以保全下來。
而村子裡有些人家,由於沒有榆樹,或者有的人家把榆樹皮早都剝下來吃掉,所以便吃不到榆錢充飢,有的甚至都餓死了。
改革開放以來,農村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人們再也不會為了填飽肚子而四處奔波受苦,但在吃膩了大魚大肉之後,又流行起吃素食和粗糧來,尤其是近幾年,那些曾經讓人難以下嚥的野菜似乎又成了人們的新寵。
而榆錢也作為一種純天然無汙染的綠色食品又重新走進了人們的視野,吃榆錢餅子、喝榆錢粥似乎逐漸成為了一種時尚。
近幾年,有時間魏萬濤和父母閒來無事回到魏莊村,看到自已窯後的那顆老榆樹上的榆錢兒繁茂,劉蘭英想起過去上房去捋榆錢,現在上房都有點害怕,只能讓魏萬濤上去捋些榆錢回去做一頓重拾過去的記憶,而魏萬濤一家總覺得再也吃不出過去的那個味了!
每次榆錢季節魏萬濤帶母親回村,魏萬濤到屋頂去捋榆錢的時候,劉蘭英總是在下面指揮著魏萬濤,告訴魏萬濤哪根杈上的榆錢長得大,哪根杈上的榆錢最鮮嫩。
說來也怪,魏萬濤家窯後的那棵老榆樹長勢是一年比一年好,結出來的榆錢也是一年比一年多,而劉蘭英卻在逐年的上了年紀。
劉蘭英的腸胃也總是出現這樣或者那樣的病狀,平常吃飯都特別的注意,儘量不吃青菜和硬食,以免讓自已的腸胃發出強烈的抗議,所以榆錢也自然不能再吃。
榆錢在春風的招搖下,顯得愈發得鮮嫩和喜人,但母親只能眼瞅著它們次第的幹成種子,看著它們紛紛的隨風飄落到地上,直到讓春風把它們吹到四面八方,再也不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榆樹因其花朵美麗且鮮嫩美味,特殊時期還可以充飢,永遠成了好多人兒時難以磨滅的記憶,永遠留在了心底。美麗的榆錢兒,遠方的遊子永遠記得你的模樣,永遠記得那塊生我養我的土地。
時過境遷,清明時魏萬濤隨父母上墳,曾經雞鳴狗叫熱熱鬧鬧的田園小山村已經冷冷清清沒幾縷煙火。而榆錢卻在肆意瘋長,一串串繁密榆錢壓著沉甸甸的枝頭又蠱惑起魏萬濤和母親時隔多年的動盪春心。
好在現在村子裡沒小孩子採摘,舉手之勞,隨手就摘了一枝,細細品味,曾經的感覺全無。山還是那座山,天地還是那塊天地,村莊還是那座村莊,而人間早已換了模樣!
魏萬濤時常會想起故鄉那串串榆錢,青蔥,雋秀,不做作,不華麗搖來蕩去,不問世事,隱於山野溝壑靜靜的等待故人,漫過田埂的清香慰籍著落寞蕭條的小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