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萬濤的爺爺魏貴榮活了七十八個年頭就含笑而去。
魏貴榮臨走前幾天,從醫院出來,回到了自己親手用河溝裡撈回來的石頭碹的窯裡,躺在炕上對圍在身邊的子女們說:“我是活不成了,你們的日子過得挺好的,不過我死後你們兄弟姐妹們要和和睦睦好好相處,不要鬧彆扭。孫輩們我是看不到他們工作和成家了,你們要互相幫襯的讓娃娃們成事!”
魏貴榮安前頓後,說這說那有點不放心,最後被癌細胞吞噬了他身體所有的內臟器官和各部位,魏貴榮依依不捨的離開了這個世界。
生命原來就在一呼一吸之間。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
兒女們“大呀,大呀”哭喊聲著,魏貴榮冰涼地躺在炕上,生命已休止。
魏萬濤父親魏斌哭了一會兒剛離世的父親,從院子裡拿了把鐵鍬到自家墳地裡破土,破土回來後又到赫雲飛家裡去“打懷殃”,說出魏貴榮的生辰八字和離世時間,赫雲飛翻了翻算卦書和老黃曆,定了出殯的日子,七日出殯,開出了一個喪葬單,上面寫滿喪事的程式,各節點時辰和忌怪的。
魏家大門外懸掛八十條“沖天白麻紙”,在世多少歲多少條,再加代表天一條,地一條。沖天紙在木杆上迎風招展,它象徵著一個了不起的男人魏貴榮活了七十八歲,現在要駕鶴西去。大門邊立著的一米見方的“告白”牌,上邊記載著魏貴榮的生卒年月和他的子孫們的姓名。
按照傳統的做法魏貴榮入了棺,殺了一隻母雞做“倒頭雞”,放在棺槨上。
這些古老的喪儀,代代相傳,已經很難弄清其真實含義。正因為弄不清它的真實含義,反而顯得更加神秘,以至於神聖不可侵犯。不過總覽其要義,仍然是希望活人過的好的同時,死人也能入土為安。
魏斌兩鬢斑白伏在停放在窯洞里正面父親的棺木上,哭得感天慟地淚人兒一般。哭聲搖撼著場內每一個人的心靈。魏貴榮靈棺前,很快高一聲低一聲地哭成了一片。
第三天下午,亡人和子女們的親朋好友前來為魏貴榮辦喪事。葬禮是人一生結束後最後的風光,之後就像風一樣輕輕已刮過,只有個墳頭,百年後也許自己的後代都不知道了。
晚上,魏貴榮的葬禮兒女們請的一班鼓匠一班經士已就位。參加葬禮的至親們來到後,鼓匠開始安鼓。
鼓班兩個嗩吶手站立著鼓起腮幫吹奏著,有鑼鼓、嚓鈸胡琴和笙等配合著,吹奏著“大德勝”的樂曲。
晚飯後,準備叫夜。
大,大——走來——
按照當地鄉俗,長子魏斌用寬厚的脊背背靠他父親靈柩的大頭,雙手搬住靈柩的下端一用勁,晃動一下靈柩,告訴父親要走了。
就在晃動靈柩的同一時刻,外邊的吹鼓手也鼓起了腮幫,一聲悽婉哀怨的嗩吶聲驟然響起。緊接著魏斌的大妹二妹“大呀…大呀…”拉長了的哭聲也撕扯著每一個人的心靈。
魏斌的大妹夫王有福來最前面端著大木盤,木盤裡面放著貢品,燒紙,香,紙紮的汽車和大紅馬等。鼓匠在前,魏斌和弟弟跟著,其他穿著白孝衣的男孝子在後,排成一行,到大門口每位男孝子拿了一根哭喪棒,經士們穿著道袍跟在最後。緩步向大街上走去。
鼓匠和經士輪換著邊走邊吹打。魏莊村人越來越多。魏莊村幫忙的幾個人,均勻分佈在叫夜隊伍兩側,走在最前邊的人是一個叫做潤旺的漢子,每人高舉著一個像是釣魚竿的鐵桿,鐵桿下用鐵絲吊著一大團點燃的浸足了柴油的棉團。棉團冒著黑煙熊熊地燃燒著,把光亮灑向黑暗的夜晚,照亮了叫夜隊伍人們前行的道路,偶或照出魏斌和弟弟們,孫輩們疲憊而悲慼戚的臉龐。
路過街上每家每戶的大門口,每戶街外燃起了一堆火,火苗一閃一閃冒著火光。隊伍走過的街道兩側都燃有油浸過的硬紙片做為“路燈”。
大哎——走來——
到達村北峁上的廟前,燃起了一堆熊熊大火。把一輛紙紮的大紅馬放在了火堆上。另外還有幾輛紙粘的“奧迪”“寶馬”,村人叫做“板蛤蟆”的小汽車也一併放在了火堆上。燃燒著了的馬和汽車,即刻發出了噼噼啪啪的聲響。這是魏貴榮的坐騎和寶馬香車。能有這個待遇也應當很可以了!這時候,嗩吶聲也及時地吹起《苦伶仃》,被這哀鳴嗚啼的嗩吶聲吹得悲天蹌地,魏斌和弟弟們,還有魏貴榮的孫子們哭的悲痛欲絕,撕心裂肺。
魏萬濤是長孫,魏貴榮最親他。爺爺魏貴榮走的時候,魏萬濤哭的暈倒在地上。叫夜的路上,爺爺在魏萬濤的記憶中就像演電影一樣,一幕幕在腦海中顯現。魏萬濤越想越悲傷,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傷心欲絕。白雪看到魏萬濤哭的那麼傷心,有點心疼,心裡也不是滋味!
魏斌和兩個弟弟哭喊著,大哎——跟著我回家——
魏萬濤嚎哭著,爺爺啊!——回家——
叫夜回來後,要開棺。
給魏貴榮送行回來正好是半夜午時,“開棺”的時候到了。這是和魏貴榮最後的告別,親人們要看逝者魏貴榮最後一眼。
開棺的時候,禁止任何人說話,甚至有聲的哭啼。這是自古以來留下來的不可撼動的習俗規矩。開棺前就有長輩嚴肅地再三叮嚀囑咐:誰也不能說話!這究竟是怕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屏聲靜氣地與死者告別,誰也說不清它的原因和理由。正是因為說不清道不明,才使得這個規矩神聖而不可侵犯代代相傳亙古不變。
魏斌獨自抬起棺蓋的大頭,魏斌兩個弟弟抬起棺蓋的小頭,弟兄三個彎下腰來,把棺蓋慢慢地立靠在了地上墊放靈柩的兩隻條凳上。魏貴榮的兒女們立即圍在了棺槨的兩側伸長了脖子。眾多孫男甥女們想看爺爺、姥爺最後一眼,卻是心有餘悸不敢看。靈堂內一片靜默。
長子魏斌把父親的“苫面紙”也就是一整張白麻紙從魏貴榮的頭上緩緩地拉在腳下,左手拿起一個酒碗,右手捉住蘸了白酒的棉球,輕輕地擦拭了一下魏貴榮的雙眼、臉頰、鼻子和嘴巴。魏貴榮兩眼緊閉,很安詳地仰躺在棺槨裡,就像是真的睡著了,只是看上去比平時略顯消瘦些。
魏貴榮的兒媳婦和女婿們到底不是親生的,這幾個人悲痛的程度自然要大打折扣,尤其是兩個女婿,至始至終就沒見他們掉過一滴眼淚。養我的親,我養的親,養我的不如我養的親。這是人們常說的一句話。仔細琢磨絕對是至理名言。
魏斌拉了一把無聲痛哭著的兩個弟弟,搖了搖頭,努了努嘴,交換了一下眼神,示意開棺要結束了。魏斌弟兄三人彎腰把沉重的足有四五寸厚的柏木棺蓋慢慢地從地上抬起來,然後緩緩地覆蓋在了靈柩上。魏貴榮兩女兒在棺蓋遮擋母親的一瞬間,快速地瞥了父親魏貴榮最後一眼。是的,這是最後的一眼了,此後,便是陰陽兩茫茫永不相見!魏貴榮的兒女們要用這最後一眼把父親永遠刻在心裡。
開棺的最後一個步驟是“楔銀錠”。棺蓋與棺槨之間前後各一、左右兩面加起來一共有四個連著的“雙三角形”木頭卯榫,也就是“銀錠”。只要把銀錠楔進棺槨與棺蓋之間的“榫臼”裡,就能把棺蓋牢靠地固定在棺槨上。長子魏斌把四個編了號的銀錠比劃著按進了榫臼裡,讓魏貴榮的人主(男人的人主一般是外甥)用斧頭對準銀錠用勁敲打了下去。幾乎同一時刻,憋了好久的魏貴榮兒女們終於可以大放悲聲,從心底呼喚出了一聲長長的大——呀,我的大呀——那呼天搶地的哭聲。
靈堂外的吹鼓手,聞聲而動,一曲悲愴哀婉的“哭靈調”,由嗩吶顫巍巍地領起,然後在笙管絲絃等樂器的伴奏下,如泣如訴地演繹開來。吹嗩吶的是一個五十歲的盲藝人,魏莊村的盲人李白小曾是他的師弟,雙手拿定了一杆足有一米多長、喇叭碗直徑足有一尺長的超級大嗩吶,鼓起兩個圓鼓鼓的腮幫起勁地吹奏著。嗩吶喇叭碗時高時低,大幅度地上下左右擺動著,就像是面向蒼天面向大地面向人間哭訴著什麼。吹到要緊處,最後乾脆拔掉了嗩吶前端的哨片,直接含住銅芯吹奏起來。沒有哨片的嗩吶發出的聲音分外蒼涼分外低沉分外悲愴,一字一板如泣如訴,真切地像是一個漢子直接在那裡哭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