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ICITAS飛行任務三 – 任務日335
ARES Ⅲ 太陽日330
“‘他們竟把它給砍了!’山姆大叫,‘他們把集會樹給砍了!’”
飛火在自己的睡墊上輾轉反側。通常情況下,她是挺高興讓蜓蜓來朗讀的。(說實話,只要沒輪到她,無論誰來朗讀她都樂意。)不過今天蜓蜓在閱讀這一段臨水之戰過後的慘狀時,越往後讀,她的聲音就越生硬,感覺就像是由於某些未知的原因,這隻幻形靈理解馬克語言的水平突然退化到了與飛火相當的程度。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
然而眼前所見千真萬確,坐臥不寧的她眯縫著眼,結結巴巴複述著魔戒戰爭的最終一幕。她到底是怎麼了?這是不是蜓蜓在那個蟲繭裡關了兩個月禁閉帶來的某種副作用?
“有一個……面色陰沉的……霍位元人……懶洋洋地……靠在磨坊院子的矮牆上。他一臉汙垢,……兩手漆黑。‘山姆,恁這是不喜歡咯?’他譏笑道,‘不過你向來心軟……’”沉默了一秒之後,蜓蜓突然推開面前的電腦嘟囔了一句,“恕我失陪,”接著撒腿小跑起來,朝著洞穴後部逐漸加速奔去。
“蜓蜓!”馬克幾乎是一眨眼就站了起來。
“不,你們繼續讀,”飛火主動請纓,“我去談。”畢竟她是這裡行動速度最快的,也是唯一受過訓練的戰士,如果剛才那副樣子是蜓蜓又要出bug的話她的本領就能派上用場。農場環境中的魔能仍十分稀薄,因此她的飛行能力與一隻母雞不相上下;不過現在脫去太空服,這細微的魔能輔助著她的翅膀,仍然可以推著她追趕蜓蜓的腳步。
等到飛火衝過了農場沿著排水溢流渠賓士時,蜓蜓已經轉身躲到了掩蓋著糾結走廊入口處的那道絕緣材料簾幕之後。由於其中兩塊最大的水晶之前為了製造那些巨型電池已經被整整齊齊切下來運走了,現在穿過那裡的水晶迷陣早已沒有一開始那麼困難;但複雜的地形仍然迫使她短暫放慢了腳步,直到她突破重圍進入了空間更加開敞的自助餐廳為止。
當時她進來發現自助餐廳這一片空空如也,但飛火仍然可以隱約聽到遠處傳來微弱的蹄聲正朝著洞穴更深處移動。她繼續疾步向前追趕,源自農場的魔能傳播到這裡略顯微弱,但仍然足夠給她的雙翼增添一點動力。幾秒之後她穿過了自助餐廳的整片區域,接著繼續衝向裂隙進入寶球。
由於他們需要頻繁進出此地開採用於製作電池或作為火球食物的水晶,星光之前在走廊以及自助餐廳的洞穴壁上設定過幾處陽光中繼水晶。然而小馬們平時很少會有需要穿過裂隙進入洞穴更深處,因此後方的寶球,那個接近球形,呈現著萬般色彩繪成的不規則條帶的扁平腔室——洞穴中體積最大的唯一一個無晶柱遮擋的單體腔室——一共就只有一處光源。並且在她與熱量及魔能的來源相距如此遙遠的情況下,飛火也開始感受到明顯的身體不適,收起了自己已經無用的翅膀,稍稍放慢了奔跑速度。
蜓蜓仍然不見蹤影。
接著進入了牙膏管的彎角,整個洞穴中排得上第三狹窄的部位。眼前的景象讓飛火短暫聯想到了通往孤山核心的那段密道——高五尺,可容三人並行——然而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其實並沒多少相似之處。洞穴中的這一段通道高度更高,但寬度也更加狹窄;在它仍在襁褓中成形時,受到了某些十分古老的塌落物與熔岩管重新開放的約束,塑造出瞭如今呈雙S形彎曲的走廊,遍佈著小簇晶體,因此視線嚴重受阻,甚至都無法看到面前五個身段以外的景象。
然後進入到洞穴的最後一個腔室,釘板床。曾經佔據著整個洞穴的深邃刺骨的火星嚴寒仍然殘留於此,徘徊在洞穴的最尾端,只有牙膏管出口處正上方唯一的一塊照明水晶能提供一點驅散寒冷的熱量。
飛火一路追到這裡,終於停下了腳步。已經沒有必要繼續向前了。離入口僅幾步遠處,就有大片水晶的末梢穿透洞穴中的泥土地表生長出來。至少以小馬的肉眼來看,在進入到這個有些狹長的腔室之後大約再走三十米,土壤就從視野中完全消失了。接著如果再往前大約八十米,就會到達一個沒有生長任何水晶,入口那個孤零零光源放射的光芒也無法觸及的地方;那道星光以前永久封填了ε區核心這一堆花崗岩碎石之後留下的灰色石牆,標誌著洞穴範圍到此結束。
沒有蹄聲。沒有活動。也沒有幻形靈。
至少,沒有肉眼可見的幻形靈。
MD。
剛一開始,飛火考慮著要不要在這裡自己執行一次地毯式搜查。思考了一會之後她搖了搖頭轉身回去,速度比奔來時放慢一些,打算叫來其他幾位開始正式搜尋。
她重新回到自助餐廳時看見了馬克,正坐在某節破碎摔落在地,擋在餐廳與農場邊界之間的晶柱殘段上。她又重新加快了腳步朝他奔去,“你是馬克嗎?”她說完又飛快切到小馬語威脅道,“還是要逼我拿根棍子出來?”
“我是泰山。你……當然不是簡。”馬克以他慣常跳脫的思路作答,說完小聲吐槽道,“MD,要是這裡真能讓我遇上個簡倒好了。”
飛火的迷惑讓她在原地僵了整整一秒。她搖搖頭把那句話甩到腦後,嘟囔著,“沒錯,你是馬克。愚蠢沒道理……呃,莫名其妙……玩笑。行。”她深吸一口氣,接著喊道,“你為什麼一個人到這裡來了???”
馬克聳了聳肩,“我有點好奇。而且,你也是獨自來這裡的。”
“我是……”她向來不喜歡星光之前想出的湊合譯名“驚奇閃電”,以及其他類似的指代閃電天馬的變通稱謂。她最後換了個說法,“我是軍隊裡的!這是我的工作!”
“假如你有個下屬自己單獨跑去尋找一位失蹤的戰友,”馬克問道,“事後你會對他們怎麼辦?”
飛火不安地搓了搓蹄,“我……會……笑,”她答道,“抱抱他們。說沒事的。給他們做蛋糕。一個真的蛋糕。”她提高了音量,掩飾著自己公然扯謊的事實。
“你說是那就是,”馬克繼續說道,“那你怎麼不回去看看櫻桃莓莓給你準備了一個多大的蛋糕?”
飛火聽到這句提醒,不禁嚇得渾身一個激靈。要命,她在指揮鏈頂端工作的時間實在是太長了。即使是在火星上待了一年之後,她仍然總是會忘記遵守上下級紀律。
“去吧,”人類輕輕推了推這隻小馬的肩膀,“我還是留在這裡等著好了。”
“不,你回去,”飛火推託道,“叫他們過來。”
“我不覺得有這個必要,”然而馬克並不打算放她一馬,“我在這裡沒事的。不過你可以讓星光再架一塊電池,額外多弄幾分鐘的噼啪燈光秀。”
飛火併沒有爭辯,但她也沒有真的回去,而是隻走過了糾結走廊的頭幾根水晶柱。她在那裡停了下來,小心地在原地踏了幾步,刻意模仿出一隻小馬走遠的蹄聲。甚至都沒等她這套動作做完,馬克就開了口,證明了她留的這個心眼並非多慮。
“你扮成一塊水晶還要藏多久?”他的聲音從自助餐廳腔室中傳出,“告訴你吧,破綻還是挺明顯的。我來這裡的次數實在太多,多到這裡有多少塊掉落的水晶我都記得清清楚楚。而現在這一側絕對是多了一塊……”
“馬克,”蜓蜓開口打斷道,“我在這邊。”最後一詞伴隨著一聲輕柔的呼哧,聽起來就像一隻頗大的燃氣爐點著了火,接著又被立馬關掉髮出的聲音。
“噢!唔。”傳來幾聲輕輕的腳步,踩過碎石嘎吱作響;飛火藉此機會往自助餐廳入口處儘可能挪了幾步。“你這麼做不是要燒掉不少魔能嗎?”
“是。”蜓蜓的聲音裡滿是沮喪與挫敗,準備聽天由命面對接下來的責問,“不過我以為只需要每次躲幾秒就夠了。但你們就是不肯離開。”接著是一聲深深的,聽起來發自內心的嘆息,“我為什麼就不能獨處幾分鐘呢?”
“取決於你獨處的這段時間打算幹什麼,”馬克答道,“如果你是要在這裡造一個二號蟲繭的話……”
“不是的。”又是一聲深深的嘆息。“算我招了行吧,是今天這一章,還有之前那一章。最後結局是好人贏了,很棒對吧。一切不義都被糾正了。但是等到霍位元人回了家,見到的卻是一塌糊塗,”蜓蜓說道,“一切都糟糕透頂。所有歡樂美好的,讓霍位元人的生活聽起來像小馬一樣的東西都被摧毀殆盡,原因只是搞破壞很好玩。這一點都不應該發生。”
“那,當然是不應該的,”馬克解釋道,“但那正是托爾金想要表達的論點。即便家鄉並不在前線,戰爭也會影響到大後方。而且佛羅多,山姆,梅里與皮平也都有變化。”
“我想也是,”蜓蜓嘆了口氣,“但是在我聽到了那麼多拆毀、焚燒、糟蹋破壞、把人關起來之類的壞事之後……我開始想到……”接著是一段漫長的停頓,飛火必須凝神豎起耳朵仔細聆聽才能捕捉到那隻蟲子接下來說的話:“如果我們在那麼多年以前的入侵成功了,會發生什麼?”
馬克聽她說完之後耐心等待了一會,之後問道,“那你覺得會發生什麼?”
“幻形靈自然會是幻形靈的樣子,”蜓蜓說道,“我們肯定會蹂躪小馬,因為好玩。我們還會把他們全部吸乾;不然還能拿他們幹嘛?任何膽敢反抗的都會被我們囚禁起來或淪為奴隸。我們會偷走所有我們想要的東西,把剩下的全都砸爛,因為哪有什麼保留的原因?又不是我們的心血。全都只是小馬造的垃圾而已。我們會壞事做盡。”
又是一聲嘆息。“我當然也會加入。而且我會引以為豪。幻形靈大獲全勝,蟲巢戰士無上光榮。把小馬們打得落花流水。不必再躲在暗處苟且偷生了。有吃不盡的食物。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因為一切全由我們支配。”
“你覺得你的表現會和那些獸人一樣。”馬克答道。
“我是清楚明白我一定會這麼做的,”蜓蜓說道,“勝者為王,理所當然,對吧?戰爭法則。小馬們倒黴是他們的事。”說著又抽了抽鼻子,“那是我在對小馬的理解僅限於食物或攻擊物件時的想法。我當時還沒見過莓莓……”輕輕倒抽一口冷氣,“老天,還好我當時沒遇到莓莓。”一段漫長的沉默,接著是,“我現在不怎麼喜歡我自己。”
“啊哈。這就明確了。”又是一陣踏過泥土的嘎吱作響,之後馬克繼續說道,“我就待在這裡不走了。上一次你以這種情緒獨處的時候,你把自己關了整整兩個月的禁閉。或者我們也可以都一起回去。說起來我們最後可能是得這麼做,因為飛火與其他幾位來找我們花的時間實在是太TM長了。”
“你是怎麼知道她在那裡的?我是說,我當然是知道的,但你怎麼會?”
飛火聽了滿臉通紅,從頭紅到腳。
“正如我言——他們花的時間太長了。要麼是她根本就沒去而是在旁邊偷聽,要麼就是他們都一起過來偷聽了。要我猜的話會是第一種,因為我表演自己的能力似乎不是很好。”
幻形靈不屑地噴了個響鼻。(她這個動作已經是爐火純青了。)“你在撒謊。”
“也許吧。”輕輕踩過土壤沙沙作響。“這麼說吧。再過幾個星期你就應該又能給希爾茲博士發郵件了,讓她來跟你談比我現在能做的要多不少。不過我說實話吧。”停頓一下,“是,你是挺糟糕的。”
“多謝誇獎。”
“喂,這可怪不得我。是你自己花那麼多精力在我們面前自我抹黑的。那,你猜怎麼著?我們同意了。你是個小小兇殘邪惡抱抱蟲,而我們根本就不在乎你是什麼形象,因為在我們看來這並不是你的完整面貌。你在嘗試不作惡。”又是一陣泥土的響動,“要說這世界上有多少人作了惡,並且還沉迷於作惡,又指望以這種作惡的形象受到喜愛,你聽了都不會相信的。”
“我當然會相信。看看我媽是什麼樣就知道了。”
“但你並不是她那種樣子。”挪動一下。“不過你會以她為榜樣也能理解,這我沒法怪你。她總是能捲土重來,不是嗎?”再挪動一下。“但關鍵在於,你並沒有打算控制住我們——呃,有一次除外。你一直在盡力讓一切保持現狀。更不用說,即使你一定清楚我們都知道你在幹什麼,你甚至還在嘗試讓我們彼此之間都能更好地相處。”
“幻形靈生存之道,開學第一課。”
“別扯。我不買你這一套。想想看,你不是僅僅想讓自己逃出這顆星球。你是想讓我們每一位都能安全離開。你是真的在關心我們的。你媽會有這樣的關心嗎?”
“呃……聽著,你能換回以前我的女王的叫法嗎?‘媽’聽起來……很怪。”
“行。只要你能直面回答問題就行。”
“好。我的女王是想讓我離開這裡的。可能還有莓莓——我覺得,她們兩個應該算是朋友吧。不過即使以我們的標準,也是一種很怪的友誼。但是至於星光,火球,飛火,還有你呢?”停頓一下。“好吧,你也許可以,因為說真的,你的味道實在太棒了。在我的女王看來,其他那些都可以永遠留在這裡,她是不關心的。當然莓莓肯定不會同意拋下他們,不過,反正你是這麼問的。”
“一隻普普通通,沒有翅膀也沒有角的小馬是如何得到一位幻形靈女王如此特殊的待遇的?”
“我剛剛就說了,她們之間的友誼真的很怪。”
“那好吧。總而言之,你與她不一樣。也許你曾經也是那個樣子。也許你的確只是一隻會協助摧毀小馬文明的蟲子。但不知是在什麼時候,你變了。現在此時此地,你正在質疑自己曾經的信條,只是因為有這麼一本書讓你瞥見了作為對抗幻形靈蟲群的另一方可能會是怎樣的體驗。這本書讓你發現了不一樣的世界。通常這就意味著它是本好書。”
“所以這是本好書嗎?我指的是,人類一般是這麼認為的嗎?”
“這部書被公認為是英語文學中的經典名著之一。並不是因為作者的文筆有多好。你讀過了應該也清楚,有大段大段的內容枯燥透頂,乾巴巴的就像烤麵包一樣。而且我們也不會去讀精靈寶鑽,因為那部書就算最優秀的部分也還是比阿拉貢加冕那堆爛攤子要更糟。而只有托爾金能夠構思出不止一兩個,而是三個史詩級別的愛情故事,然後以報紙上訃告專欄一樣的乏味文筆刻畫出來。”
“那它到底是因為什麼出名的?”
“它的成功是因為作品本身,以及它的歷史意義。這是幾個世紀以來的第一個不是兒童故事的主流奇幻題材故事。這也是第一個,呃,應該算是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將戰爭描繪成不光彩或悲劇事件的奇幻故事。而這也是第一個將大量寫作文筆用於構築一個具備獨特地理特徵,語言文字,文化傳統等等方面的非地球世界的奇幻故事。”
“但主要是因為這幾乎算是第一個表達出一個人不需要成為無畏殺手也能夠被稱為勇敢的這種觀點的故事,無關題材。歷史上的第一次,英語讀者們讀到了一個讚頌仁慈、慷慨、溫良與樸素忍耐之英雄氣概的故事。霍位元人並不需要戰成血流漂杵。到最後他們獲勝了——並且還成為了英雄——的原因是他們的簡單樸素,他們的謙遜善良;他們是純粹的人。這種敘事幾乎是與當時人類構思出的每一個虛構英雄故事——以及也包括大多數真實的英雄——反其道而行的。”
“現在又是誰在誇耀自己有多邪惡了?”
“別轉移話題。說回我原來的觀點。你不需要當個牛逼哄哄的大壞蟲。你不需要成天變著法子嚇唬我們。也不需要每過五分鐘就得為繭繭煞有介事地高呼表忠心。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夠了。如果你不喜歡自己現在的樣子,明天你還有機會選擇變得更好一點——不需要一下子改變自己,而是一步一步慢慢來。”
“不過現在從我的角度看,作為這麼個可能是被有意設計給西格妮·韋弗兒孫們當摟抱玩具的傢伙,你還是挺合適的。”
幻形靈又噴了個響鼻,“在你扯到那個隱晦的文化梗之前,其實說得還挺不錯的。”
“相信我,如果你以後有機會來訪地球的話,馬上就會發現這一點都不隱晦。”
飛火儘量注意著不要讓蹄下泥土摩擦出太大動靜,從糾結走廊慢慢朝著農場走了回去。她不需要再擔心什麼了,而說實話,她剛才其實也不應該在旁邊偷聽那麼長時間的。她一直以來都很害怕猜疑,而如果她現在提起了這個,蜓蜓可能會說一些有關她應該是什麼樣子的話,這樣馬克一番神神叨叨起到的任何作用可能就都白費了。
或許我也可以每天花一點時間思考一下明天想成為什麼樣的自己,她想著,聽起來也不算是個壞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