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ICITAS飛行任務三 – 任務日233

ARES Ⅲ 太陽日231

洞穴農場需要打理了。作物需要澆水，植株需要修剪照料（而且如有必要還得刈除那些存活無望的植物）。火球需要他們採集來的水晶果腹——同時收集來的晶石也要用來製造六顆新電池，原本應該是安排在明天進行的，結果事情偏偏就沒有按照小馬們與人類費心佈置的計劃發展。

對了，還有那隻蟲子。那隻總是惹麻煩的糊塗蟲。

農場需要打理，因此就算馬克處於某種奇怪的幻形靈催眠狀態也不得不讓他到場幫忙。火球堅持的理由有兩點；首先，他們需要靠漫遊車把回收的電池外罩運到洞穴來製造新電池，而且其次，火球也沒法徒步走這趟來回。他與小馬不同的是腳上還長著爪子，就算他日常會注意把它們打磨平整，它們也還是會逐漸磨損他的太空服飛行靴與手爪保護套內襯材料，就像他的翼梢尖端一直在慢慢磨損太空服襯裡一樣。

也就是說馬克還得駕駛漫遊車……在他現在這種情況下只能試試看威逼利誘軟磨硬泡能不能管用了。

今早他醒來時並沒有呼喚約翰森小姐的名字。大家都認為這是個好兆頭。更讓大家驚喜的是他還完完整整吃了一頓早飯。櫻桃莓莓堅持不懈的督促與乞求是關鍵因素（既然她願意做馬克護工的苦差，火球自然是十分歡迎），但總而言之當她過來收拾餐具時托盤上的食物已經吃乾淨了。

而真正的困難在於讓馬克穿上自己的太空服；好兆頭統統滾一邊去，大家忙完之後都氣得不行。他對此真的是一點都不感冒。最後星光實在是沒招了，請來火球幫忙，最後硬是靠著懸浮魔法與蠻力把那個人類的每個身體部位一點點強行塞進了太空服裡。還好馬克的肌肉記憶顯然還在，給他套上太空服頭盔的那一刻他便下意識自覺啟動了太空服系統，大家見狀總算鬆了一口氣。

接下來還有“過來，馬克”把他引向氣閘；“等一等，馬克”操作氣閘艙洩壓；“來這裡，馬克”帶他走向二號漫遊車；說著“實在謝謝你，馬克”，星光與火球帶他站在二號漫遊車氣閘旁等待加壓完畢；最後終於到了要說“馬克，過來在這裡坐下好嗎？”的時候，求他坐上漫遊車駕駛座。然而只是簡單說這一句話從來都不會管用。想得美。火球聽了將近半小時的絮絮叨叨；那個討厭的歡快的自以為是的小馬嗓音單調地復讀著寥寥數語。

最讓火球感到怒火中燒的是，他根本沒法反對。打算把馬克一起帶上本來就是他出的主意。而且他也試過朝他大吼大叫，咆哮也起不到任何作用。他在他面前露出獠牙恐嚇，離馬克的鼻子只有大約四英寸，時間長到能讓那隻猴子把它們挨個數一遍，結果他不為所動，就像讓火球觀看一部有關世界偉大會計師的電影一樣提不起任何興趣。

（對龍來說算賬再簡單不過。你的藏寶會有收入。假如什麼時候你的藏寶有了開支，那就說明你搞砸了。）

不過馬克最後還是坐上了座位。這是他們花了將近一個小時苦苦勸說換來的成果。最好能管用，火球想著，要不然還得再花將近一個小時才能把他帶回居住艙。

“好了，馬克，”星光仍然在用她那種對小動物說話的極溫柔語調（火球總是認為在這種對話中最易受驚的小動物應該是小馬才對），“之前我們開車去找探路者的時候看你啟動過幾十次漫遊車，不過我想不起來具體要怎麼做了，所以……能請你啟動一下漫遊車嗎？”

馬克坐著一動不動。

“求你了，馬克，”星光開始嘗試軟磨硬泡，“我們今天得去農場……還記得農場嗎？但我們需要漫遊車才能成行。所以馬克，你能把手伸到鍵盤上嗎？來，伸~手……”

毫無反應。

“馬克，現在該登入漫遊車計算機了。請登入。”

總算有了回應。馬克的雙手緩緩伸向電腦，接著肌肉記憶開始接管。他的手指並沒有像平時那樣在鍵盤上跳躍，但是輸入的動作也夠快了。計算機啟動起來，漫遊車控制裝置逐漸點亮，之後他便自覺伸手把擋位選擇開關調到了倒擋，然後把手放到方向盤上停了下來。

然而接下來又沒了動靜。雙手緊握方向盤的馬克就像早餐桌前的馬克一樣凝成一尊雕塑，要反覆求他才肯吃上一口。

“看來這段路還挺長的是吧？”火球忍不住開始嘟囔。

“這我也沒辦法啊。”星光也發起牢騷來，她的語調頭一次暴露出了她日常面對馬克的冷漠還得好言好語相勸的疲憊。她又換回之前甜蜜的語調說道，“太謝謝你了，馬克。我覺得接下來我應該自己能應付了。所以能不能請你到後面去……”她伸蹄準備接過方向盤。

馬克不由分說一巴掌拍飛了她伸出的蹄子，雖然力度沒有大到讓她吃痛，但也還是著實讓星光與火球嚇了一大跳。接著他又一言不發把手定定放回方向盤上。

“呃……馬克，如果你想自己開車的話也沒問題，”星光吃不準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謹慎地說道，“首先我們得掉個頭……”

馬克的腳掌摸索到了油門（電門？）踏板。漫遊車開始慢慢倒車，馬克把方向盤向右打到底，讓漫遊車緩緩做了個U形轉彎，車尾面向居住艙。完成之後他的腳又滑下踏板挪開了。

“好，很棒，”星光試探著說道，“馬克，現在我們要去洞穴了。你能開車帶我們過去麼？”

馬克頭上仍然罩著太空服頭盔。星光與火球都沒法看清他的臉，但他們都能想象得出他那雙無神的眼睛，那種茫然冷漠的神情，凝望無窮遠方的同時伸腳踏上油門，踩住踏板像補給飛行器著陸那樣死死砸向地板。

“這個主意糟透了！！！”火球來不及嚷嚷就隨著漫遊車一起衝向前去，幾乎是立刻就達到了可憐的25千米每小時的極速。

“啥？這可是你出的主意！！！”星光也開始又驚又怒朝他對吼。

“他剛才那種反應就已經警告你情況不對了！”火球還在嘴硬。

他們以前日常駕車往返於居住區與ε區之間，車輪反反覆覆的碾壓已經在火星地表的土壤裡闢出了一道通路。這條軌跡切過阿西達里亞平原上縱橫交錯溝壑的位置經過日積月累的磨損逐漸變淺，幾乎成了河岸邊構築起的平整坡道。

等到漫遊車放慢車速抵達ε區東北角時，這條簡陋車道的表面又被削去了肉眼可見的厚厚一層。而乘客們更是被嚇到靈魂出竅。不過儘管漫遊車以最大速度無視沿途一切障礙橫衝直撞，卻並沒有撞到任何東西；對此火球表示謝天謝地。“現在看來走路十千米過來也沒那麼糟糕了。”他小聲咕噥著。

“反正是你的主意。”星光沒什麼好氣回了一句。

又花了不少時間把馬克從座位上哄出來，帶他穿過氣閘，出艙踏上火星表面的沙地與飛火和櫻桃莓莓會合（她們全程都在無線電上旁聽，因此一句話都沒問）。他們又得牽著馬克的手走上斜坡，走到半路星光又氣又累急得發誓就算沒有電池也要用魔法把他提起來拋到頂上去；不過最後他們還是成功走到了洞口。

踏入洞穴之後，小馬與龍脫下自己身上的太空服，小心地堆在洞口蜓蜓遺棄的那件太空服旁邊。“好了，各位，”櫻桃莓莓說道，“你們都去跟蜓蜓問個好吧，也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已經三天了。”為了示範，她身先士卒朝著洞口附近蜓蜓的蟲繭懸掛的位置走去。

“蜓蜓？”這是馬克自從被吸乾之後親口說出的第三個單詞，瞬間吸引了大家的全部注意。馬克緩緩轉頭過來面向莓莓，他那反著光的太空服頭盔面罩直直盯著她。

“呃……沒錯，蜓蜓，”莓莓點了點頭，“我們去打個招呼，好嗎？”她舉蹄指向蟲繭，那團乳白色水晶牆上幽暗的黑。

馬克的頭盔又緩緩轉向蟲繭。火球明白他一定是看到了，因為就在那一瞬間他的肢體語言完全變了樣。他挺直了身板，舉起手臂僵持著在格擋與伸手觸控的姿勢之間捉摸不定地反覆著。接下來的動作讓大家都著實吃了一驚；他迅速大邁步跳到繭前轉向莓莓，大張雙臂擋住了路，吼叫道：“你以為你們在幹啥？！”

“馬克？”有些發懵的莓莓試探性問道。

“你們是這輩子都沒看過科幻恐怖片麼？”馬克繼續火力全開朝他們咆哮起來，“在太空洞穴裡看到這麼一個蛋卵或囊泡或蟲繭之類的東西，更不用說它還是黑的，你們絕對TM的別去動它！！！好好看看，這玩意上面甚至還明明白白寫了‘別管我’，你們就不覺得說明了什麼嗎？！你們絕對不能去捅捅戳戳隨便亂動，向它問好什麼的……”他吼著吼著放低了聲音，慢慢低頭看了看雙手，又環顧了一下四周的環境。他解鎖頭盔從肩上摘了下來，顯露出滿臉的迷惑。“我TM是怎麼過來的？”終於清醒過來的他開口問道，“而且為什麼我TM感覺這麼累？”

火球任由小馬們發瘋似的向馬克奔去。他滿足於以緩慢而沉穩莊重，絕不是因為生著悶氣又累到半死的步伐走向前去，一隻胳膊以彰顯龍族精神的同志情誼摟住他們的集體擁抱，絕無半點哭哭啼啼的多愁善感。同時他也始終保持著這種莊嚴氣氛下最為恰當的沉默，不過主要原因還是因為星光熠熠與櫻桃莓莓都互相搶著要說話，大家連插個嘴的機會都找不到。

一行人馬最終平靜下來漫步到田間走向“樹墩”，馬克坐下來癱著。“好吧好吧，”他打斷了絮絮叨叨問道，“現在我回來了，大家也都高興過了，不管我TM是去了什麼地方，能不能請你們某位——而且僅限一位——給我解釋一下TM到底發生了啥？”

解釋情況又花了點時間。

馬克等到他們說明完畢之後才開口提問，問的問題也非常簡短中肯：“所以說……是‘幻形靈’？”

“對，”星光答道，“小馬語裡的原意大概是‘變幻之子’。”

“你們之前為什麼沒告訴我？”他又問道。

“因為我們在高氯酸鹽爆炸之後非常擔心蜓蜓的身體情況，”星光答道，“她為了帶你回去用了很多愛，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能補回來。她很擔心沒有你提供愛的話她就會餓死。”

“也就是說……我以為我在漫遊車裡看到的約翰森並不是我的幻覺咯。”馬克謹慎地下了結論。

“不是。你當時的狀態非常糟糕。蜓蜓變形是為了讓你聽她的話，這樣才能把你們都帶回居住區。”

“而她把我從掉落的引擎下面救出來的時候是真的為此犧牲了自己。”馬克總結道，“好。但是你跟我說她是知道自己有問題的。那為什麼她就沒告訴過我？也沒告訴過我們？”

“因為……”櫻桃莓莓打算開口解釋，星光卻打斷了她。

“馬克，”她說道，“我要告訴你一件之前從來沒有告訴過你的事情。這件事情一直都讓我感到非常羞愧，這也是為什麼我之前沒有告訴你。”星光的前蹄在泥地上不自在地打著轉，“在我以前還小的時候，我有個朋友在得到他的可愛標記之後離開了我。他基本上是我當時唯一的朋友。出過很多問題……我不會講細節，但是這件事的結果是我從小就相信可愛標記是邪惡的，而如果大家都沒有可愛標記的話小馬的社會會變得更好——大家彼此之間都沒有任何分別。”

“等到我離開家之後我就嘗試著建立這樣一個社會。結果非常的糟糕。我是一個活脫脫的暴君。我用謊言欺騙追隨者，還在他們之間製造矛盾讓他們對立起來實現我的意願。我把他們關禁閉，給他們一遍遍反覆播放有關我的新社會的頌詞，以致扭曲了他們的心智。我一直告訴自己這麼做沒關係，因為最終我會建立起一個光輝燦爛的新社會，生活於其中的每一隻小馬都能得到快樂。”

“結果你猜怎麼著？情況並沒有朝著我希望的方向發展。驚不驚喜意不意外？最後當六隻非常特別的小馬揭露了我對自己追隨者的所作所為之後，我逃離了自己創辦的村莊。接下來的我越發惡劣起來，因為我想要對那幾只摧毀我夢想的小馬復仇。於是我……呃，我不會談具體的細節，因為我暫時還不認為你的族群有做好準備涉獵某幾樣東西。這麼說吧，我使用了某種非常強大的魔法，做了些非常愚蠢的事，差點摧毀了我們的世界。”

星光抽抽搭搭啜泣起來，火球剋制住自己才沒有吼出聲。那些小馬總是會在關鍵時刻不合時宜地矯情起來。馬克趁著停頓插話問道，“摧毀你們的世界？就單槍匹馬？怎麼做到的？”

“這我不會說。”星光說道，“你們的族群現在也知道魔法的存在了，我們以後估計也會向你們演示如何使用。但是我不會告訴你們自我毀滅的方法。”她停下來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但是我要表達的意思是，我要在看到自己的可怕行徑可能造成的嚴重後果之後，我才能夠意識到我的行為並非正義。我是一個怪物。而那隻一直被我視為眼中釘，心心念念想要摧毀的小馬……暮光閃閃，是她給了我重新來過，證明自己已經不再是一個怪物的機會。”

星光伸蹄指向自己身後的洞口與旁邊懸掛的蟲繭。“我之前沒有把這些事情告訴你，是因為我不想成為你眼中的怪物。”她接著說道，“蜓蜓沒有告訴你她的變化，她的飢餓，諸如此類……是因為她不希望自己被視為一個怪物，是因為她不希望她的族群成為你們族群眼中的怪物。”

馬克自顧自地嘟囔著，“對我們來說唯一值得害怕的是恐懼本身。”接著他十分審慎地打量起星光來，“精神控制？同化所有人？幾乎摧毀整個世界？”

“我……我當時的處境非常糟糕，”星光帶著幾分羞怯支支吾吾地答道，“而且……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有改進。而且，呃……也遇到過不少挫折。”

“我覺得，”馬克謹慎答道，“我可不想把這些事情告訴我們那裡的人。在地球上，尤其是我的國家對待犯罪分子會有點……報復性質的處理。”他揚了揚眉毛又問道，“你做的事情在你們那裡是犯法的，對吧？”

“有一部分是的，”星光答道，“從來沒有誰想過我們需要制定法律制止毀滅世界的行為，但是其餘部分都算。”

“那是，”馬克附和道，“你現在還能在一個大於四平米的空間自由活動，就已經說明你們那邊相比我們要更加關注改過自新。”

“我不知道‘改過自新’是啥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們小馬比起人類要寬容得多。”

火球決定在這一刻發話。“小馬比誰都寬容，”他哼著鼻子說道，“絕對比誰都寬容。”他對那個絕對的用詞感到非常滿意。他搞不明白為什麼有那麼多英語單詞都像流水過細沙一樣穿腦而過左耳進右耳出，唯獨“絕對”這個詞總是縈繞不散，不過……

“我想也是，”馬克接著又伸手指了指蜓蜓，“那麼對她來說也是一樣？”

星光有些坐立不安，低頭擺弄著蹄子，“寬恕幻形靈……蟲蟲馬……仍然還在進展之中，”她答道，“對我們來說他們真的非常非常可怕。”

“是，”馬克說道，“我現在明白為什麼了。”他在座位上挪動了一下，“幫忙扶我一把，”他請求道，“我現在感覺整個人都不屬於我自己了。”

“你這三天幾乎什麼都沒吃。”飛火責怪道。

“那就難怪了，”火球攙扶著馬克站起身來。在Amicitas組員們的共同支撐下，馬克走向蟲繭，伸出一隻手撫摸著。“你好啊蜓蜓，”他開口說道，“我希望你能聽見我說話。只想告訴你，下回你如果還要在我耳朵裡插根吸管抽乾我所有情感與生存意志的話，好歹也先問我一聲。沒徵求過別人的意見就吸血鬼暴走是非常不禮貌的行為。真是的，我連衣服都還沒來得及洗呢。”

馬克緩緩俯下身去貼近蟲繭下方的泥地，靠他那兩條長得有些可笑的後腿蜷成三角形蹲坐著，手仍然放在繭上。“不過情況還可以更糟的，”他繼續說道，“至少你沒在自己的腰帶上彆著我的頭顱耀武揚威。而且一兩個月之後也不會從我胸腔裡鑽出來個小蜓蜓讓我暴斃而亡。這種情況不會有，對吧？”馬克鄭重其事拍了拍蟲繭外殼，加了句，“如果要是真發生這種事情的話，在我的遺囑裡就沒你的份了；我的夏威夷襯衫會分給火球，玻璃土豚收藏擺件改歸飛火。”

火球坐了下來，大家也都圍坐一旁。顯然馬克是不打算去別的地方了。

“那你住在裡面感覺如何？”馬克問道，“這環境看起來甚至比我的寢室還差。當然只是也許差那麼一點；我的寢室比這要大一些，不過還得跟另外一個傢伙合住，那人真是頭豬……”

洞穴需要打理，不過還可以等等，他們眼下有更要緊的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