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一場來勢洶洶的秋雨澆灌著長安城的青磚瓦楞,雷鳴電閃交加中原本就孤零零的、遠離皇城的寧王府顯得愈發蕭條了。
長安的百姓都知道,當今聖上有個不受寵的皇子,可這座遠離市井煙火的偏遠宅子,偏偏是蕭泠自己選的。
有人就著雨夜安睡,蕭泠卻每逢雨天的時候噩夢連連,今夜亦是這般,床榻上的人看起來睡得安分,細看去卻能見他眉頭緊鎖,冷汗打溼了裡衣。
一如往日裡無數個雨夜那般,蕭泠又夢見了那個熟悉的場景。
高牆後的深宮大院,一入秋便冷了下來,老銀杏落下蕭蕭黃葉,秋風一吹,便散了整座庭院,卻鮮少見人打掃。
那些不受寵的妃子落入深宮從後便是如此,是連那些個宮女太監也不屑一顧的。
薄薄的紗帳後,女人的步咳嗽聲接連不斷,那時候的蕭泠當且年幼,還不及屋內的窗臺高,可是父皇的冷落,母記的重病,以及宮女大監的輕視,他全看在眼裡,心裡跟明鏡似的。
蕭泠守在病榻前,他緊握著希林塔娜的手,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母妃……母妃兒臣無用,兒臣這就去求求父皇,讓他看你一眼,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希林塔娜的眼睛大而明亮,鼻樑高挺本該是個異域美人,卻在病痛的折磨下脫了相,蒼白的面頰襯的她的眼窩更深了些。
希林塔娜抽出了手,她輕輕摸了把蕭泠的腦袋,無奈地笑了笑:“傻孩子,阿孃沒事,阿孃……只是感了風寒而已,咳……咳咳,阿泠不哭,等開春了,阿孃的病就好了。”
希林塔娜從來不喜歡蕭泠喊她“母妃”,她說,她不喜歡中原那麼多的規矩,“母妃”讓她覺得她的阿泠跟她不親近了。
蕭泠哪裡聽得進去母親的勸解,他抹了把臉上的淚水,只道:“娘,你等著,兒臣……我這就去給娘求藥。”
蕭泠說完,轉身就跑走了,希林塔娜無力抬手,卻什麼也抓住,她喃喃自語著:阿泠啊,長安的冬天.......實在是太冷了。”
長安再冷,哪裡會比北疆冷?冷的不過是人心罷了。
希林塔娜又重重地咳了起來,咳得她眼角的淚怎麼也止不住。屋外秋風掃過,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了。
只是希林塔娜後面的話蕭泠沒有聽見,他冒著雨,跌跌撞撞地直奔太醫館而去。太醫館的太醫見求藥的只是個不得寵的皇子,都不想觸至上的黴頭,把蕭泠厲聲喝斥了一頓後,便將他趕了出去。年動的蕭泠並未就此罷休,他跪在雨裡,苦聲哀求著門後那群看笑話的人,那時的黎澈跟了蕭泠已經一年多了,不善言辭的他不會安慰人,只得默默地跟蕭泠一起跪著。兩個半大的孩子就那麼跪了一個多時辰,後來實在是有人看不下去,才拋了一袋藥物的殘渣給他。
得了藥的蕭泠高興極了,他小心翼翼地護著藥袋子往回跑,嘴裡不住地喊著,“娘!你看,我把藥給你帶回來了!”
層子裡靜得可怕,這往日斷斷續續的咳嗽聲也沒了,一股不好的感覺頓時湧上心頭,可是蕭泠只當他的母親是睡著了,他顧不上自己被淋溼的身子,輕手輕腳地走到床榻邊,輕聲說著:“娘,我……我這就去給你煎藥。”
不爭氣的淚水奪眶而出,跟髮梢上往下滴的雨水混在了一起。
黎澈不懂得安慰人,只是無助地看著蕭泠:“主子……希林阿姨是不是死了?”
“閉嘴!你別瞎說!我娘才沒有死!”蕭泠硬嚥道。
可是半大的孩子卻什麼都清楚蕭泠哭得厲害,還是固執地把那點殘渣煎了。
窗外閃過一道驚雷,猛然驚醒了夢中人。
“阿孃!”蕭泠猛地翻身坐起,卻撲了個空。汗溼的衣衫黏膩地貼著面板,蕭泠卻顧不上那麼多,只大口喘著氣平復心情。
天還未亮,蕭泠卻沒有了睡意雨水拍打著窗欞,一瞬間叫人分不清夢境現實。屋裡沒有點燈,黑暗中蕭泠呆坐了好一會兒,然後披上氅衣下了床,又碰撞著走到窗邊,一把推開了窗戶。
這場秋雨飄潑而下,一時不見要停的架勢,雨水順著撲面而來的風,打在了蕭泠臉上。
蕭泠深吸了口氣,待平靜下來後,他胡亂抹掉臉上的雨水,然後轉身走到桌邊,像無事發生似的點上燭火,在晦暗的光影下提筆寫起了什麼。
等那一封信寫完了,雨也漸停了,蕭泠偏頭看了眼窗外,那是黎澈此去的方向。
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蕭泠才出聲喚來了外面的僕從。
一個小廝走了進來,他微躬著身子,心裡卻是瞧不上這主子的,蕭泠喚他,他也只是道道:“您有什麼吩咐?”
他這種態度蕭泠早已習以為常,他面無波瀾,只將手裡裝好的信遞了過去:“替我去宮裡跑一趟,把這信送去給宮裡的昭儀,小心點別讓人給發現了,回來記著給我覆命。”
那人接了信,應了聲一“是”便退下了,待他出去後卻將那信都來覆去看了一遍,心裡暗暗嗤笑道:“這三王爺怕不是與宮裡那位娘娘有什麼私情,不然怎會送個信還這般偷偷摸摸?”
蕭穆高坐在龍椅上,聽著底下一郡朝臣吵吵嚷嚷,卻總繞不開一個話題——爭儲。人無利而不往,即便儲君之位已定,只要蕭謹的利益主場與他們有一日不同,這些人便一日不會罷休。
可是蕭穆子嗣不豐,一個無權無勢的三皇子蕭泠,一個尚且年幼的五皇子蕭辰,他們拿什麼來制衡蕭謹這個嫡子?
蕭穆被吵得頭疼,皇城外,九州上,糧食問題還沒解決,百姓民不聊生,北疆邊境北狄人虎視眈眈,這麼多危機環伺,這些安坐於京城的王公貴族卻視而不見,偏盯死了這個無關緊要的儲君之位!
還沒等蕭穆發作,大殿上另一個聲音先響了起來:“陛下!民不安則社稷不穩,京城以外的無數百姓還在忍飢挨凍,臣立於廟堂之上,實屬良心不安,臣肯請陛下頒佈召令,開倉放糧,先安百姓之事而後再辯儲君之位!”
大堂裡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這位年輕的狀元郎身上,劉亦初泰然自若,迎著眾人審視的目光又高喊了一句:“陛下福澤綿長,還請陛下開倉放糧!”
四下一時譁然,議論聲中,也不知是誰嘀咕了一句:“年輕人心高氣傲,若當真開倉放糧,能不能接濟過來那些流民是一回事,糧食都放完了,邊境將士怎麼辦?他們可還要打仗!”
“你說得好聽,就算不放糧,邊境計程車兵就不捱餓了嗎?你看看上次運走的軍餉被貪了多少石?錦衣衛的宇文顥如今還在徹查此事!”
開倉放糧終歸不是長久之計,這道理劉亦初怎會不知?他提這一句,不過是為了引後面的唇槍舌戰罷了。
“劉待郎說得輕巧,”姚既之上前一步,不屑地嗤道,“開倉放糧,流民數量如此之多,豈是一個區區長安城糧倉負擔得起的?劉侍郎是太子派的人,在此時提起這種事,莫不是為太子規避風險,故意而為之?”
姚既之此話一出,大殿裡靜了一靜,也不知該說他一句膽子太大,還是太過愚蠢,竟明目張膽地在皇上面前挑起了黨派鬥爭。
劉亦初淡然一笑:“姚大人這是什麼話?如今皇上還健在,子季當然只效忠於陛下。聽姚大人這話,莫不是覺著陛下不行了,急著擁立新主了?”
蕭穆的目光在兩人身上穿梭,這話題太過尖銳,底下的人更是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生怕一個不小心引火燒身。
“夠了。”蕭穆的聲音響起,下面的人卻把頭低得更低了,“劉愛卿說的不錯,當務之急是先把糧食問題解決了,眾愛卿,有何見解?“
蕭穆語氣淡淡,聽不出情緒,所有人都在揣測他在想什麼,一時間竟無人接話。
於是蕭穆又自顧說了下去:“前些日子有人給朕遞了封摺子,摺子上說,可用以工代賑之法減少流民數量,再推行糧道修建,從真臘國引進糧食,讓各愛卿購買糧道債券,朕以封地抵之,以補齊國庫空虛,十年為限,朕再將這債還上。眾復卿覺著,這法子如何?”
“糧道債券?這法子確實新奇,以封地為抵押,這位大人想法倒是大膽,不知是哪位大人寫的摺子?”有人接了這麼一句。
“問得好,這摺子出自姜尚書之子姜成瑜之手,”蕭穆的聲音沉了沉,“一個方才及冠的後輩都有如此見解和才能,朕養你們這些閒人能幹什麼?”
姜拯的名字出來的時候,眾人不免吃了一驚,忽聽劉知一句“臣等無用,還請勝下息怒”才回過神來,然後紛紛跟著劉知跪了下去。
蕭穆還在氣頭上,看著底下跪得整齊的一群人,卻也說不出什麼話,他揉了揉眉心,才接著道:“張愛卿擬旨,此次糧道修建,工部主持,封劉亦初為外交使臣,前去真臘國談判糧食交易和糧道修建之事。從即日起,發行糧道債券,賬目由戶部稽核。另外,少師姜成瑜於此事有功,遷太子太師。”
那一眾老臣被一個後生壓了一頭,心裡多少憋著氣,此刻卻不敢吱聲,只得將那口氣嚥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