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萬六千石？！這就被私吞了二萬二千石啊！”
也不知是誰驚呼了這麼一句。
風頎強壓下心底的怒意，接著說道：“除此之外，在運到北疆的那四十萬六千石的糧食裡，摻雜了將近三百八十石的黴糧。皇上，北疆戰士日日夜夜戍守邊疆，枕戈待旦，隨時都在跟鬼門關的人打交道，讓他們吃著好壞摻半的糧食，末將實屬於心不忍！”
蕭穆忽地從龍椅上站了起來，當即怒道：“眼下九州遍地饑荒連連，哀鴻遍野，竟然還有人在這時候貪吃軍餉？”
此時也不知道是誰在人群中嘀咕了一句：“北疆可是燕景王的地盤，誰這麼不要命，敢如此造作？”
聲音不大，卻還是入了蕭穆的耳。
他皺了皺眉頭，厲聲喝道：“張昭！傳令下去，重整吏制，上至六部下至轉運使州牧，統統給我清肅一遍，我倒要看看這節骨眼上誰還敢貪！”
吏部尚書張昭應了一句：“是！”
“宇文顥，齊晉楓，你倆作為錦衣衛鎮撫，下去給我徹查！必須把這次私自扣押軍糧的人給我全都揪出來！”
“遵旨！”兩人一起應道。
“眼下糧食緊缺，國庫空乏，只能暫且先拿各位的俸祿壓一壓了。”蕭穆的聲音低了一些，已經有些沙啞了：“至於城外的流民……暫且先把控好門禁時間罷，長安城容不下那麼多人。”
百官齊聲應道：“遵旨。”
蕭穆安排完宇文顥幾人，眼神一觸碰上了風頎的目光。蕭穆的嘴唇動了動，然而什麼也沒說出口。
隨後，蕭穆袖子一揮，朗聲道：“退朝！”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轟的一聲，風頎彷彿是被雷劈了一下，腦子裡頓時一片空白。
周遭的聲音漸漸遠去，風頎已經分不清那聲音是真的遠了，還是自己已經恍惚到聽不見任何聲音了。
然後呢？抓到了那些貪官汙吏之後呢？北疆將士們的軍糧就不管了嗎？他們現在都可還在風沙了等著他回去啊……
風頎感覺自己被人扼住了咽喉，他想憤然嘶喊，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連個找人申訴的地方也沒有。
憑什麼？北疆戰士豁出性命護衛大魏安定，家中妻兒老母多年不得見，半生戎裝都付在了沙場，憑什麼長安城裡的官員商者在這種時候都能享著清閒，他們就得守在邊疆吃黃沙？
憑什麼，這種時候皇上寧願耗費人力去搜捕貪官，也不願重新下令給北疆再撥點糧？
就連幾年來尚且安定的苗疆一帶都不曾被這般對待……
就因為北疆的統帥是燕景王凌豫辭？
風頎怔愣著，腦海裡閃過些許畫面，他似乎聽到了馮暮的聲音。
當那四十萬石好壞摻半的糧食送達北疆時，就連一向沉穩的右騎都尉馮暮也急了眼：“兄弟們天天在黃沙裡拼命，他們就讓將士們吃這種東西？他們居心何在？！”
燭光微暗，夜裡的北疆總是淒寒的，風頎坐在軍帳裡閱著軍報，他疲倦地抬起手揉了揉眉心，空空的腹裡飢餓難耐。
為了省一點口糧，風頎晚上可什麼都沒吃。
冬日裡所耗費的糧食遠比炎炎夏季多出不少，朝廷批下來的這些糧，只能勉強撐到開春。冬日裡難以種出糧食，可如果春天后還沒有糧食送到，屆時跟胡人打起來，燕景軍必敗無疑。
偏偏送來的糧食裡摻了黴糧……
糧食緊缺，戍邊將士不得不勒緊了褲腰帶，一點點省下口糧。
簾子忽然被人掀開，一個已過半百計程車兵端了碗粥進來。
“風將軍，我看你晚上啥也沒吃，就給你端了碗粥。我知道，你是為了兄弟們好，但是你是要指揮打仗的，跟我們這些莽夫不一樣。那些糧食……湊合著也能吃，你可別先把自己的身子搞垮了。”
風頎心裡咯噔一下。
老兵說了許多，風頎只感覺眼眶一熱，那一晚，風頎便在馮暮面前拍著胸脯道：“放心吧，將士是大魏的將士，北疆戰亂也還沒有平息，我不信皇上真就這麼無情無義，此次前去，我一定會帶著糧食回來。”
於是，風頎策馬離開了北疆，連夜趕往長安城。
可是，這麼多日的奔波，竟都是徒勞。
風頎感到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彷彿骨髓一瞬間被人抽盡。
皇上不是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可偏偏隻字未提。
風頎自然清楚眼下大魏的處境。
可是……
戍邊將士忍飢挨餓，長安城內外流民驟漲，官商富人府邸仍是大門緊閉……
“風將軍？風將軍！”
風頎驀然回神，殿堂里人去樓空，站在他身旁的只有了姜越和劉知。
“風將軍，現如今城外正鬧著饑荒，皇上也有難處，還望風將軍多多體諒。”姜越說道。
風頎握緊了拳，他用力抿了抿唇，才緩緩吐出幾個字：“我知道。”
“放心吧，此次前去，我一定會把糧食帶回來。”
他對馮暮的承諾久久在耳邊迴響著。
劉知：“風將軍，糧食的話先從我們府上帶些過去吧，好歹能撐個一兩月。”
風頎愣神，片刻後才向著姜越和劉知抱拳道：“多謝大人好意，我……再去想想辦法吧。”
殿裡一瞬間靜默了下來，三人緘默，久久未有人開口。
許久，風頎才疲倦道：“我還是先去看看王爺吧。”
說完，就要抬腳離開，姜越見他頗為恍惚，抬手一把拽住了差點兒走成順拐的風頎：“風將軍，你奔波了一宿，還是先到我府上歇一歇吧，可先別垮了身子。況且如今王爺南下江南，風將軍此番前去，是見不到王爺的。”
“什麼？王爺去江南了？什麼時候的事？”風頎驚呼。
劉知解釋了一番道：“風將軍常駐北疆，這種事不知道是正常的。皇上派了燕景王爺去江南探查餘糧情況，中秋之後方才離京。”
如今朝中爭儲的聲音愈演愈烈，蕭謹那一副不爭氣的樣子，就連蕭穆也動了這番心思。凌豫辭手握重權，勢必會影響朝中風聲，藉著南下的理由把凌豫辭調走，讓這些朝中的羽黨好好爭一爭，以便篩選出最適合的儲君人選。
皇上打的一手好算盤，縱使他已有了廢儲的心思，卻遲遲沒有頒佈詔令，不過是為了權衡朝中局勢罷了。
那些人眼饞的，不僅僅是那一個儲君之位，更是凌豫辭手裡的兵權！
如今凌豫辭身在南方，那裡沒有他的勢力，卻恰恰給了這些人伺機而動的時機，或許軍糧一事也是這幫羽黨爭權奪利的一環。
相通了這些，風頎才愈發覺得心寒。那些老臣為了爭這一點權利，就活該讓北疆的萬千將士們忍飢挨餓嗎？
風頎立了許久，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臉上的表情有些木然，半晌才像是聽懂了姜越的話，無力地點點頭。
卻實很累了。
入夜，風吹得桂花樹枝條舞亂，花落了大半，依稀還掛著幾串香，不夠馥郁，卻很清甜。
月光和著夜晚的風，冷漠地看著地面上遲遲未眠的人。風頎是雲州人，在京中沒有自己的宅子，如今也只是暫居姜府而已。燭光影影綽綽，照著他一張憔悴的臉，奔波了幾日，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茬都還沒來得及清理。
風頎思來想去，他自知不能這般坐以待斃，皇上雖然下令徹查貪官汙吏之事，卻沒有明確表示過軍糧的問題，他知道，靠朝廷是靠不住了。
燭影下，風頎提筆，將朝中之事和自己的打算一一細說給馮暮，他要去江南找凌豫辭，燕景王不會放著北疆的一眾將士不管不顧的，若江南餘糧尚足，他一定會請求先滿足北疆將士的糧食供應。
如今北狄內部政亂，若新王上位，為樹立威望，北狄一定會率軍捲土重來，可若大周邊防補給不足，必敗無疑。
晨霧散去，白露隱沒了身影，長安城醒來後披上的仍是往日的喧囂，彷彿昨晚的光景只是繁華過後做了一個小小的夢。
天邊還泛著魚肚白，風頎只在天亮之前淺眠了一下，然後便匆匆翻身起床，交代了自己的下屬留在京城裡跟姜越等人一起爭取軍糧的安排後，便隻身策馬出了長安，直奔江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