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在不知不覺中降臨了，遠處的瓊樓玉宇的輪廓逐漸化開，像是一幅上好的山水風景畫，墨的一角洇了水，水步步擴散，讓畫糊成了一團灰黑色的影，不甚清晰。

在月光沒有灑到的屋簷下，黎江言推開了門，疑惑地看著眼前弓腰彎背，低眉順眼的眼生太監。

“我怎麼沒見過你？”

太監奉上一個並蒂蓮鎏金鑲嵌紅瑪瑙的金簪，“這是娘娘給奴才的信物，”他繼續解釋道：“奴才是近日才到娘娘身邊伺候的，三皇子不認識奴才再正常不過了。”

黎江言接過簪子，沈予鹿仗著他看不到自已，直接靠著他的肩頭，跟著他的視線一起仔細端詳了一番。

確實是今日榮妃戴在頭上的那那支簪子，流光溢彩，光彩照人，一看就價值不菲，非常人所能擁有。

“母妃讓你來找我何事？”

“明日殿下們便要回宮，且今日正好碰上宮外白溪樓舉行四時宴，所以大將軍提議讓奴才們帶上二位皇子出府遊玩一番，畢竟機會難得。”太監敬謹地低頭回答。

黎江言抬頭看了看天色，“這麼晚了，明瑜已經睡下了，不若明日再說。”

太監重重跪倒，以額撞地，“榮妃娘娘讓奴才帶您前去，奴才只是奉命行事，請三皇子不要為難奴才啊。”

黎江言猶豫了一下，關上房門，“也罷，走吧。”

太監一喜，忙從地面起來，跟在後面半步說道：“三皇子不知，京城可明日遊玩，四時宴可不是日日皆有。”

黎江言淡淡地應了一聲。

“此時五皇子應該也已經被喊醒了，三皇子，我們直接去門口等一下吧。”

黎江言默默地轉了個方向。

……

大街上，大周的夜市從這時開始就已經很熱鬧了，兩邊擺攤的小販絲毫不比她和黎江言一起出宮的那次少，人流擁擠，不似夜晚，更似白日。

黎江言拉著一個到他膝蓋的可可愛愛湯圓似的小男孩從人群走了出來，身後緊緊跟著兩個面白無鬚的高大男人。

小男孩看著兩邊平日難以見到的熱鬧，咯咯地笑著，還有些奶聲奶氣的聲音說道：“哥哥，這裡好有趣啊，我都沒見過。”

黎江言唇角掠過一抹笑意，宛若從碧瓦滴落的水痕，顯出少見的溫和，“那今日便玩的盡興些。”

黎明瑜正欲點頭應好，人群卻不知為何開始往這邊擠來，他人小身小，眼看就要被擠地倒在一旁，還好在他倒地前，黎江言眼疾手快地把他抱了起來。

“公子，屬下來吧。”太監舉起手，想接過以為在玩有趣遊戲，還在笑嘻嘻的小胖子，動作間，衣袖順著手腕微微下滑，露出了一小片黑色紋身。

黎江言目光一凝，轉瞬收起，面色不變，“不用，我來便好。”

“對了，明日回宮，馬車上可備好我娘喜歡的桃花酥？”他像驀地想起什麼一樣，鎮定冷靜地問道。

“公子放心，這些自會準備妥當。”

聞言，黎江言收緊了抱著黎明瑜的手，很快就放鬆了下來，但沈予鹿看到他手背青筋暴起，連指關節都泛出清白之色，“那就好。”

榮妃對桃花過敏，要是真喜歡吃桃花酥那才奇怪了。

沈予鹿擔憂地看著他，這該不會就是黎明瑜失蹤的那一天吧，如果是，那陪在黎明瑜身邊的黎江言又會遭受什麼？

眼看人流不減反增，“三皇子，這條路人太多了，奴才怕衝撞了你們二位，不如我們換條小路走，也更近一些。”敲黎江言門的太監往前走了一步，壓低聲音說道。

敲鑼的聲音打斷了兩人的交談，幾人一齊抬頭，遠遠望去，原來是一個店家門前陳設起了紅氈，搭起了臺，表演起了雜耍，吐火、吞劍、高蹺，人群慢慢向臺子聚攏。

“哥哥，我也想去看。”小胖子支起身子，胖乎乎的手指著最熱鬧的地方。

黎江言略微思考了一瞬，對兩個太監說：“我們先去看一會雜耍，再去白溪樓。”

“公子，這不太好吧。”太監滿臉難色。

黎江言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看來我的話不算數？”

“屬下絕無此意。”

臺上一波人表演完後，前一波人從臺子左面下去，進了店家裡，下一波等待的人則同時從右面登臺。

新上臺的滿臉絡腮鬍的男人敲起了鑼，繞著早就在臺上擺著的木箱轉了兩圈，“大家看一看，這可不是一般的木箱，這是個神奇的木箱，進去這木箱的人，只要關上蓋子再開啟，就會讓我們看到奇妙的事情，”他加大了聲音，朝臺下的人揮了揮手，“有沒有人願意來試一試？”

熱鬧的氛圍冷卻了下來，人們面面相覷。

“我。”

沈予鹿毫不吃驚地看著說話之人，黎江言抱著黎明瑜從人群中走來，步伐堅定，沒有絲毫遲疑，這是一個機會，一個最好的逃離兩個太監的機會。

靠這個把戲的機關！

“兩個人一起進去行嗎？”黎江言站到木箱前，問道。

“也行，”絡腮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掀開蓋子，“只要抱緊了小孩就好，進去吧。”

木箱還挺大，沈予鹿先一步躺了進去，縮在邊邊角角里，只佔了四分之一的位置。在外面沒有辦法看清裡面發生的事情，這樣她就不會跟丟他了。

蓋子蓋上，木箱一片漆黑，只有幾縷光頑皮地穿過木箱的縫隙，鑽了進來，讓裡面的人勉強看到箱內的情況。

黎江言緊緊抱住了小胖子，眸子警覺地注視著周圍的環境。

沈予鹿側躺著，就著那光看著他有些凌亂的發，也許是環境太昏暗了，讓人的精神鬆懈了下來，她一時忘了自已無法觸碰到他，只想伸手幫他把那發弄到額後去。

他卻突然一低頭，眼睫伴著動作輕顫，像振翅的蝶翼，連帶把小胖子往上抱了抱，正好錯過了她的手。

沈予鹿微微一怔，往他面前湊了湊，在他眼睛前晃了晃自已的手，“寅子，他不會能看到我吧？”

“不會吧，按理說你在所有人眼裡都是不存在的。”寅子遲疑。

黎江言在那邊眼睛眨都不眨，就像全副心神都投入在外面的情況裡了。

剛才到底是意外還是他真的可以看見她？沈予鹿縮回了手，算了，這會不是探究這個的時候，還是看看他怎麼度過面前難關吧。

外面那個絡腮鬍已經說完了一系列所謂的咒語，邁著粗重的步子，走到箱子前，彎腰用力開啟了木箱。

蓋子砰的一聲與木壁相撞，無數人目不轉睛地盯著木箱裡——空無一人。

瞬間沸騰，歡呼聲、撒錢聲、叫喊聲如海浪般將人淹沒。

而那兩個太監雙目震驚，難以冷靜，直接揮掌開啟前面的觀看之人，用暴力來到了臺上，他們一把拎起絡腮鬍，厲聲問道：“人呢？”

絡腮鬍渾身顫抖，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驚懼害怕得說不出話來，僅用手指往臺下指了指。

太監把絡腮鬍扔到一邊，抬起了木箱，果然木箱之下有著一道可開合的簡陋暗門。

兩人對視一眼，立刻追了下去。

而身在箱中的沈予鹿也立刻明白了這個把戲的套路 。

只要絡腮鬍在開啟蓋子前，發出訊號，下面的人立刻將木箱與暗門拉開，木箱之人落下，就會呈現出人神秘消失的效果。

下面別有洞天。

是四方的一個小屋子，裡面沒有桌子，凳子這些硬邦邦的東西，只有一個連線屋內地面與暗門的梯子，也很小心地用細軟的東西包裹好了。

畢竟這只是一個小把戲，參與的人還是需要好好送出去的。

二人摔落在地面備好的厚厚的柔軟氈墊上，黎江言把小胖子抱成懷裡，替他受了部分衝擊。一旁的矮個子男人過來把他們扶了起來，笑出一口黃牙，“你們沒事吧。”

黎江言沒有什麼心情寒暄，緊抿著唇，直截了當地問出了他最關心的問題，“這店可有後門？”

矮個子不明所以，撓著腦袋回道：“從樓梯上去，左拐走到盡頭，再右拐就是。”

黎江言從腰上拽下一塊玉佩，放到他手裡，“多謝。”

他三步並兩步從樓梯爬到了上面，店裡大漢的叫喊聲，武器的碰撞聲混在一起，黎江言全然漠視，疾步朝著矮個子口中的後門跑去。

他跑過長廊，畢竟他自已年紀也不大還抱著個胖墩，跑了一會便腳步凌亂起來，焦急忙慌間，甚至沒有注意到下面的臺階，差點將自已絆倒。

身後兩個太監從矮個子口中得知了黎江言的去向，激烈追逐，一觸即發。

他們兩人身高腿長，憑黎江言現在的狀況是無論如何也跑不過他們，沈予鹿飄到屋頂上，眼睜睜地看著四人之間的距離在不斷的縮短。

後門偏僻，少有人來往，遠離前方喧囂，兩個太監健步如飛地下了臺階，後門就在前面不遠處，半扇門大開著，上面的門栓輕輕晃動，就像有人剛剛跑過去。

眼看如此，兩人將門推得更開，往外看去，空空蕩蕩，哪裡還有兩位皇子的身影。他們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陰沉難看，和昏沉下來的蒼穹有的一拼。

他們知道時間拖的越久，兩個皇子就會跑得更遠，所以在經過短暫的商議後，兩人迅速一左一右朝兩邊追去。

沈予鹿從房頂下來，扒著門口，遠遠地看著他們兩個抹著汗，跑出了這家店後門所在的街道，忍不住露出了一個笑容，看來黎江言更勝一籌了。

飛威雜耍的後院重新歸於幽靜，像一切都在沉睡一樣，靜得讓人有些害怕，可在沉寂與寧靜之中又有那麼絲不同尋常。

沈予鹿徑直穿進後門左邊一棟用來裝雜物的房間，黎江言已經帶著小孩從櫃子裡出來了，正把耳朵貼在掉漆的門上聽著外面的動靜，少年身量頎秀，面如美玉，神色冷峭。

沈予鹿忍不住戳了戳他沒有血色的臉頰，掩面而笑，真不錯，如果戳到的是成為帝王之後的黎江言的臉，就更快樂了。

“他們走了。”黎江言手上使力推開了門，耳尖染上緋紅，萬幸隔著一層皮囊，沒有人能感受到他胸腔內心臟緊張得噗咚噗咚劇烈的跳動。

沈予鹿跟著他走出房間，他們算是逃過這一劫了吧，黎明瑜應是別的時間失蹤的了，不過，適才他對自已戳他的臉一點反應都沒有，果然還是看不到她嗎？

“哥哥，我們這是在幹什麼？”小胖子咬著手指，乖乖地待在他懷裡不動。

黎江言環顧一週，確定了二人已經遠去，才從房間出來向正門跑去，順便掃了小胖子一眼，把他的手指抽了出來，語氣是超乎年紀的沉穩，“玩捉迷藏，我們不能被他們發現。”

飛威雜耍的門口，經過了飛來橫禍的觀眾早就散了個七七八八，只有被風吹起的敗葉在地面盤旋著，伴著他處傳來的飄渺音樂，宛若最後一支舞蹈。

黎江言越過門檻，出門飛快地朝羅府奔去，邊跑邊向被撞到的行人道歉。

可跑到一半，他的步子逐漸慢了下來，最後停住不動，沈予鹿跟在後面差點從他身體裡穿了過去，還好她剎車剎的快。

只見他在原地思忖了一陣，轉頭朝與羅府相反的方向跑去，當然，走的不是這條大路，是四通八達的小巷子。

“怎麼回事，怎麼回去了？”沈予鹿在後面提高了聲音，裝作自言自語的樣子，“不會不記得路了吧。”

黎江言的步子微不可見地頓了一下，蹙起眉，若有別人一眼望去，就會覺得他表面著實冷淡，卻不知道他心裡亂七八糟的想法。

這妖怪怎麼都不知道思考一下，這時候能回去嗎。

他做事自有理由，小妖怪不懂人心，不明白也正常。

等等，他要是不回去，這妖怪不會真以為他是個會迷路的男子吧。

他低下頭，“明瑜，你知道我們為什麼不回羅府嗎？”

“不知道。”小胖子呆呆的。

“笨蛋，和我們玩捉迷藏的人找不到我們，肯定去羅府守株待兔去了，所以，哥哥帶你換個地方藏。”

“好好。”小胖子拍著手，笑了起來。

沈予鹿摸了摸下巴，歪著頭看著他們兩個人的背影，“寅子，你確定黎江言是看不到的？”

“額，”寅子更不確定了，“你等等，我去查查。”

眩暈再次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