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池邊兩行黃綠相交的垂柳,垂柳似簾,與旁邊的楊樹平分秋色,穿過柳陰便露出一座小橋來,度過橋去,便見一座宮殿矗立,清瓦花堵,漆黑金邊的牌匾上題字“玉紹宮”,正是寧婕妤的住所。
有黎江言在,去後宮除了太后的居所,再沒有哪裡還需要通報了,他們經過玉紹宮宮中一齊嘩啦啦跪拜的宮人,徑直走了進去。
寧婕妤的宮殿內,和其他妃子的宮殿佈置大有不同,這裡並無尋常花木,作為宮殿院子裝飾的是許許多多的異草。
沈予鹿和黎江言順著遊廊步入內殿,只見殿內更是素淨,放眼望去,並無多少花瓶瓷器,只有大片大片的白,白的窗簾,白的輕紗,白的香爐,宛若雪做的寒窟。
坐在椅上的寧婕妤身上也是唯有雪白,她眼神空洞地凝視著遠方,完全沒有發現自已的殿中來了兩個不速之客。
直到沈予鹿行了個禮,“請寧婕妤安。”
她一驚看向這邊,看到來人身上的那身龍袍才徹底清醒了過來,堆在腳面的裙襬直起,在空中劃過優美的弧形,她半蹲下身,“參見陛下。”
黎江言順手拉起沈予鹿,看了眼跟失了魂一樣呆呆愣愣的寧婕妤,眼瞼垂下一片沉思,她是因為顧熙垚之死變成這副模樣?二人關係如此之好?
“起吧。”
“謝陛下。”
短短兩句話後就陷入沉默,他們兩個人從沈予鹿的角度看來就像是兩座雪山,但給人的感覺不一樣。
黎江言是那種給人蘊了冬日裡寒霜的冷凝和冰寒的感覺,而寧婕妤則是毫無生機、活力,萬物死寂的感覺。
這也算正常,畢竟在寧婕妤的故事或者說認知裡,是黎江言使了不光明正大的手段,從黎元明手中搶到了皇位,她也被父母逼迫,無緣嫁與心愛之人,入了黎江言的後宮。
沈予鹿左右瞄了一眼,看來還是她開口靠譜點,她儘量柔和了聲音,希望能降低一點寧婕妤的防備心,“姐姐,今日皇上來我宮中飲酒,我與他說起了那日宴上姐姐制的白葡酒也是一絕,可惜陛下沒嚐到。”
黎江言配合地點了點頭。
寧婕妤不解地瞥了他們一眼,又低下頭去,“臣妾宮中還有些,便給陛下和妹妹嘗一嘗。”說完,她便要吩咐宮女去拿來。
沈予鹿伸手製止了她,“勿要麻煩姐姐了,妹妹聽說那酒是姐姐從一古書上看到的,不知可否把那古書給妹妹看上一看。”
提到古書,寧婕妤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貓一樣,眼睛有了神采,聲音也尖利了起來,“不行。”
“姐姐不願意嗎,妹妹也不想這樣,可誰讓陛下說只想喝妹妹親手釀的酒。”
沈予鹿忍住笑意說出了這句話,怎麼說呢,挺茶香四溢的,但別說,這些話說出來還挺有趣的。特別是姐姐長姐姐短叫著。
“你…”寧婕妤一時語塞。
沈予鹿繼續問道,“姐姐不願意嗎?”
寧婕妤選擇閉口不答,就這麼僵持著。
還好,她這次是和黎江言一起來的,如果只有她一個人,那這次可就要無功而返了。
“寧婕妤有何不願之處,不如直接說出來。”黎江言聲調沒有提高,口吻卻嚴厲了些許。
“臣妾並無不願。”
“那就拿出那本書來。”
“這……”
“還是說你想要朕派人去取。”
寧婕妤自知自已無力阻撓,緊緊地閉了閉眼後,從榻上拿起古書,“就在這。”
沈予鹿雙手接過,寧婕妤在這段時間必然翻看制酒那頁很多次了,因為她隨手一翻那頁就印著制酒的方法步驟。
在第三步赫然寫著加入南枝草!
難道說寧婕妤陰差陽錯下害死了顧熙垚?
不,先不說隆婁所言是真是假,寧婕妤也沒有殺人動機啊。
她和顧家兩姐妹應該是很好的朋友才對。
在《獨攬月下螢火》中,顧太傅是當時皇子們的老師,先皇體恤父女日日分別,特許他的嫡女顧熙垚入宮和公主共同讀書,而寧婕妤則是作為公主的伴讀,與顧菱相識。
至於顧靜秋則是寧婕妤去找顧熙垚玩耍時無意中遇到的,也是自那一面起顧靜秋便成為了寧婕妤在顧府最好的玩伴。
慢著,沈予鹿放在書封面的手指摩挲了一下,這觸感,感覺好像是一個字,一個顧字!
……
走到紅木橋上,沈予鹿轉眸似笑非笑地看了黎江言一眼,這場宴會舉辦的理由,不出意料就是給顧熙垚創造面聖的機會,怪不得他會知道宴會的舉行時間和地點,這第一封請柬就是送給黎江言的吧。
黎江言輕嘆一聲,點了點沈予鹿的眉心,“你在亂想什麼?”
她往後退一步,避開黎江言的手指,雙手叉腰,“那日我問陛下,願不願意去秋日宴,陛下還在那邊假裝猶豫,實際上早就同意了寧婕妤的邀請了吧。”
黎江言愣了一下,緩緩笑了起來,低柔如半山雲霧間的月色,“我確實先告訴寧婕妤我會去。”
沈予鹿嗔怒地朝他輕哼了一聲,撥開懸於眼前的垂柳,噔噔噔地快步跑下了橋。
但黎江言更快,他佔著身高腿長的優勢,三兩步就趕上了她,然後不由分說地抓起她的手,把她轉過了身正對著自已。
“脾氣怎麼這麼急,我話還沒說完。”
沈予鹿聽了這話,停止了用自已的手試著掙脫他的手的動作,“你還有什麼想要辯解的?”
“我本來已經拒絕了,但是—”黎江言停頓了一下,嘴唇微張卻沒發出聲音,猶豫了半天,像是接下來的話不好意思說出口。
“但是什麼?”沈予鹿向後倚靠住橋樑,雙手調整了表情,好整以暇地等著黎江言的後續。
“但是趙公公跟我說,寧婕妤宴會的邀請名單裡還有你。”
“我?”
“嗯,我這才派人去告訴寧婕妤那日我會去。”
黎江言濃長睫羽壓低,清雋的面容上因焦急浮上了一層帶著熱度的薄紅。
欺負這種人真的會讓人上癮啊,沈予鹿靠近他,雪白手臂環上了他的腰,擋住自已嘴角的壞笑。
黎江言一愣,女子輕的似羽毛,軟的似溫水,像一塊散發著甜蜜香氣的可口點心,他情不自禁地鬆開握住沈予鹿的手,張臂將她擁住,但摟住了她的肩頭把她抱在懷裡後,他反應過來自已做了什麼,手臂僵著不動。
緊接著,他微微低頭,更緊得摟住沈予鹿的腰,有力的雙臂堅定地鎖在她的腰間,幾乎要讓她有被禁錮的感覺了。
沈予鹿嘴角揚起了清淺弧度,指尖觸碰到了他微涼的髮尾,順著撫摸了一下,柔聲道,\"陛下真好。\"
黎江言慢慢垂下長睫毛,像是撐不住濃烈的情感,在鼻翼兩側鋪下了一層薄薄的陰影。
“少女,紅心動了。”寅子激動地在耳邊大叫著。
沈予鹿看著紅心往上緩慢地一點一點的竄動,最後停止在五分之四左右的位置,久久不動,看來這個擁抱帶來的只有這麼多了。
那就再弄弄支線任務吧,也差不多該結束了。
沈予鹿從他懷中掙了開來,掏出寧婕妤給的那本古書,拿起他的手在上面撫摸,“陛下,這本古書是顧家的,我在上面摸到了顧字。”
黎江言手指在書面輕點了一下,“確實是顧字。”
“那兇手差不多可以定了。”
“嗯。”
“她應該已經把證物銷燬了,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沈予鹿仰起臉,亮晶晶的眸子對上黎江言的視線。
黎江言把古書收好,“不,現在還來得及,有個證據她毀不掉。”
“那我們現在趕緊去找她吧。”沈予鹿心中一喜,看來今天就可以得到任務完成後的道具了。
……
顧靜秋住在雲寧宮的偏殿,她被封的位子是個美人,不算很高,加上只是庶女,所以分到的宮殿在宮中也算偏僻。
如果說有什麼特殊,那就是雲寧殿後種了不少梨花,可惜現在不是梨花綻放的月份,枝椏枯萎著,看起來像是飽經風霜、佝僂遲暮的老人。
顧靜秋出來行禮時,很平靜,平靜的宛若一塊頑石,不為河流地衝刷而動,也不在意即將面臨的任何兇惡。
偏殿內燻著氤氳著的薰香,花瓶裡擺放著一束金邊瑞香,葉片鮮麗,一簇一簇的紫花簇擁在一起宛若一團紫氣,濃郁的甜膩香氣與沉悶的薰香融在一起,聞久了,讓人頭暈腦脹,昏昏沉沉。
沈予鹿不免皺起眉,但想到現在的情況還是忍耐了下來。
一個年輕的宮女雙手託著一個花漆的茶盤,裡面放著三盞新茶,她一手端盤,一手把茶杯奉在三人座位旁的小桌上。
顧靜秋捧起茶杯,輕聲細語道: \"皇上,小主請用茶。\"
沈予鹿看著青花細瓷杯裡茶色深黃,茶葉飄浮不定,聞著倒有一股清甜的茶味,她輕輕呷了一口,淡淡苦澀縈繞舌尖,細細一品,卻又勾出絲絲回甜,似有若無的雪花自然清香縈繞鼻端,當真是別有一番韻味。
就是和她宮裡的茶好像是同一個茶。
黎江言用茶蓋慢條斯理地拔開水面上浮著的茶葉,熱氣氤氳,清冷的面容半遮半掩,宛若山水畫卷,他隨意抿了抿,抬眸銳利的看著顧靜秋。
“香氣清脯味醇甘爽,條真勻齊,白毫如羽,這是今年新送的貢茶——君山銀針,除了朕,只有沈嬪、皇后、顧熙垚那有,你是從哪得到的?”
顧熙垚就是顧熙垚。
“是姐姐給我的。”
“那你在喝下這杯茶時,可有想到你姐姐死時的模樣。”沈予鹿放下茶盞,輕嘆了口氣,血脈相連的姐妹如此相殘,真是讓人唏噓。
一時沉默。
顧靜秋低著頭,面色仍維持得平靜如水,連一絲波紋也沒有,“小主為何這麼說,我自然時時刻刻想著姐姐。”
“那你這些天可想出你姐姐是如何死的?”
“靜秋愚鈍,不知。”
“我倒覺得你非但不愚鈍,還聰明得厲害。”
顧靜秋純良無害的臉,眉毛微微下垂,“靜秋只有一個猜測,秋日宴上座位都是安排好的,只要買通好上酒的宮婢按著順序遞送酒壺,就可以讓姐姐喝到有毒的那壺酒。”
“那天的所有宮女都被帶去調查了,並沒有發現什麼疑點,”黎江言端起茶盞,走到香爐旁,將黃澄透亮的茶水倒入爐中,嗤的一聲 ,香爐升騰起白煙,微弱的絲絲火花舞動著,最後埋於灰燼之下,“而且這麼做如果發生什麼不確定的意外,那麼死的就會是另一個妃子,兇手不會這麼做。”
“那靜秋就不知道了。”
在這個案子中最精妙也最讓人困惑,不過於是怎麼能讓顧熙垚不引人注意地服下紅灼錦。
除了被打碎的那個白瓷酒壺,剩餘完好無損的,黎江言都讓太醫查過了,太醫呈報上的結論是無論是筷子、酒杯還是酒壺都不含有紅灼錦。
也就是說,整個宴會除了顧熙垚身體裡含有紅灼錦,其他地方都沒有。
那兇手到底是怎麼讓顧熙垚吃下紅灼錦的呢。
在一開始,沈予鹿以為紅灼錦是裝在顧熙垚的酒壺之中,後來兇手趁顧熙垚毒發,宴會上一片混亂,將酒壺被打翻在地,但也許那真的只是個意外。
還是那個理由,兇手壓根沒有辦法保證顧熙垚會拿到那壺酒。
這個案子一時陷入了一個無解的地方。
直到知道南枝草混合雪上一枝蒿可以致人昏迷,沈予鹿就有了另一個猜測。
“你覺得你姐姐什麼時候死的?”
顧靜秋面色沒有變化,“不是倒在地上的時候嗎,血都流滿臉了。”
“是嗎?”沈予鹿豎起手指搖了搖,否定了她的說法,“顧熙垚倒在地上時,我們都很驚慌,愣在原地,並沒有人能確定她死了。”
“哦,不對,有一個人可以。”
顧靜秋掀起眼皮看向她,“小主是說我?”
“沒錯,顧熙垚倒地時,我們都很驚慌,無人動作,只有你飛撲到她面前,所以說只有你知道她那時情況如何?”
“就算如此,又能怎樣?”
“如果那時她只是因為南枝草暈倒在地了,那就又另一種動手的可能了——靠近她的人將藏在指甲裡的紅灼錦倒到她的嘴裡。”
黎江言看著眉飛色舞談論著作案手法的沈予鹿,第一次心中有點相信她說的從小就想當俠探是真的了。
因為現在的她,眼底清亮,像兩顆泛著珍珠光澤的烏黑寶石鑲嵌在面容之上,陽光明明被屋脊、宮牆遮蓋,她卻像站在金色陽光的漩渦當中。
“你覺得我說的對不對?”沈予鹿說完長長一段話,猛喝一口茶水了,潤了潤喉,詢問的目光直直射進顧靜秋的視線。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顧靜秋微微抬頭,唇勾勒出了一抹溫柔的笑,但在沈予鹿眼中,看起來卻像披著純潔羔羊皮毛的惡狼,“且不說我並不知紅灼錦是為何物,單說姐姐和我情深義重 我為何要殺她。”
沈予鹿把落到肩頭的烏髮甩到身後,“你認為你娘月夫人之死存疑,調查後發現顧夫人是殺害你母親的兇手,所以你想殺了她的女兒。”
“小主如此自信,想必也有了證據?”
沈予鹿輕咳了一聲,又喝了兩口水,如果在案發之時,就找出顧靜秋這個兇手,那證據就在她的指甲裡好好待著,可現在一定早就被洗掉了吧。
沈予鹿藉著茶水還有幾分餘熱,慢慢吹著那上升的熱氣,裊裊上升的霧氣彷彿輕煙一般,籠住了她的眉目,沈予鹿藉著這霧氣衝黎江言眨了眨眼,意思顯而易見:不是說有證據她毀不掉嗎,該你了。
黎江言看懂了她的暗示,唇角微彎,眉梢眼角,縈情帶笑,從斜飛入鬢的眉到線條清晰冷峻的下頜都柔和了起來。
“若有接觸,必留痕跡,紅灼錦如其名,鮮紅若火,灼人雙眸,但更出名的是它的染色,無論接觸到什麼物體,都如附骨之疽,揮之不去。”
沈予鹿的眸前驟然劃過了那抹殷紅,一下明白了,“指甲,你的指甲被紅灼錦染成了紅色,所以你只好把雙手都塗上如火的丹蔻,”思路如洩出來的水,一發不可收拾,“怪不得你明明喜歡素雅淡淨,卻在手上塗了鮮紅的顏色。”
桌上的茶盞不知什麼時候被顧靜秋帶翻了,還算滾燙的茶水潑到了手指,面板透上了淡淡的緋紅,當然,比不過那指甲的紅豔。
“你可還有話說?”黎江言直起身,面孔冷淡,口中冷冷吐出了幾個字,語氣平靜,但話底,卻彷彿有暗流在慢慢地湧動。
顧靜秋摸了摸自已紅得滴血的指甲,看上去娉婷秀雅的女子緩緩抬起頭,露出毫無悔意的眼睛。
“我難道做錯了嗎?”她眼底猙獰的恨意打破了她外表帶來的無害偽裝,嘴角勾起一抹含著快意的笑,“顧夫人害死了我娘,我也要讓她失去她最親的人。”
她眼神中充滿了惡意,讓人膽寒,“對了,顧太傅一定不知道吧,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壓根就不愛他,顧熙垚說不定是哪個野男人的種呢!哈哈哈哈哈—”淒厲的笑聲在空蕩蕩的大殿內迴盪。
黎江言的臉色緊繃著,暗啞著,彷彿在忍耐著什麼不可言說的痛楚。
“陛下,我們走吧。”沈予鹿悄悄握住黎江言的手,指甲騷弄著他的掌心,身上清雅的味道驅散了殿內殘留的瑞香香氣,指尖微涼,卻溫了他的手,亂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