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予鹿順著喧鬧聲看去,瞳孔瞬間因驚慌而睜大。
只見美貌動人的妃子身子從桌子邊滑落,手指無意識地抓在桌布上,帶動著上面的瓷盤落在地上,碎瓷四濺。
而她裸露在外的肌膚則被散落的碎瓷割傷,血液滴落,在空中散開,最後重重地摔倒在塵埃裡,她的一雙美目慢慢地合了起來。
一片死寂。
但這死寂馬上就被打破了。
一個淺藍宮裝的妃子從剛剛的驚愕中回神,踉踉蹌蹌地衝到了倒地妃子的面前,扶起她的身子,一隻手微微顫抖地撫摸上她的臉頰,只覺涼意,難以置信中含著悲痛地喊到,“姐姐—”
臉上的淚珠滴落和血跡混在一起,混著悽愴悲慟的哭聲,讓人聽了幾乎能紅了眼眶,感同身受 。
沈予鹿跟著人流湊熱鬧地往那邊走了走,只看到低頭痛哭的顧美人,沒記錯的話她是叫顧靜秋,既然哭的是她,那倒在地上的應該就是顧才人顧熙垚了。
她在給皇后請安時見過她們,聽雲惠說過,她們二人是真的姐妹,雖非一母所生,且嫡庶有別,但關係向來親密無間。
“出什麼事了?”寧婕妤冷冷的聲音在一片嘈雜中也很有穿透力地響在每個人的耳朵裡。
聚集在一起的妃子紛紛退開,給寧婕妤留出了一條一人透過綽綽有餘的路。
最先出聲的人是扈美人,不錯,沈予鹿覺得算是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只聽扈美人噔噔地跑到寧婕妤身邊,急不可耐又透著幾分邀功似的語氣,“娘娘,有人死了。”
寧婕妤的臉色一下就沉了下來,由雪做的人眉眼增了暗色,“瞎說什麼,你怎麼知道她死了,難道你是太醫不成。”
她不想再理這個蠢貨,頭也不回地朝那邊走了過去,躺在地上的人身形很熟悉,遠遠看到的未被擋住的半張側臉隨著距離的拉近也越發清晰。
寧婕妤的心瞬間冷了下來,步伐逐漸快了起來,心裡也亂成了一團麻。
顧靜秋哭得快要暈厥過去,差點倒在摔碎的瓷盤上,還好身邊的宮女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讓她坐到了一旁。
可寧婕妤壓根就沒有在意旁邊的這些紛擾,只盯著倒地之人的面容,胸口不斷起伏,半晌深吸一口氣,慢慢蹲下去,伸出手去探鼻息,停頓片刻,迅速地收了回來,一滴晶瑩劃過鬢角。
“去請太醫。”寧婕妤緩慢地直起身,本就清冷的臉上更是連絲毫的笑意都再難尋到,“再把皇后也請來。”
在太醫來之前,自然不能讓這些妃子們就圍在這個地方,圍觀著唇角仍流血不止的倒在地上的人,所以寧婕妤強撐著讓各人回各自的位置上去,不要亂動。
“都回去,說不定兇手就在你們中間,誰敢亂動,誰的嫌疑就越大。”
啊,說的時候還用那雙本就冰冷的眼狠厲地掃了她們一遍。
在回去時,沈予鹿回頭瞥了眼那個,被血糊了一臉,幾乎看不清面容的妃子。
她一動不動,眼角、嘴角、耳朵都殘留著血跡,不出意外,她應該是死的透透的了。
沈予鹿收回目光,此時坐在最前面的寧婕妤正低垂著眼,完全讓人猜不透她在想些什麼,不過,如果沒看錯的話,她和死去的妃子關係應該不錯,那滴淚是為她流的吧。
但現在對寧婕妤來說最重要的不是傷心難過,而是要趕緊找到妃子死亡的原因,或者說找到“兇手”——一個合理的“兇手”。
畢竟這是她舉辦的宴會,要是處理不好,她可能就會成為替別人頂罪的替罪羊。
一行人穿著華麗的衣裳,梳著精美的髮髻,心不在焉地盯著桌上的美食消磨著時間,看著食物一點點喪失熱氣,變得冰涼而堅硬,她們就在這等好戲登場似的等待著太醫給出的回答。
“到底怎麼樣了?”有不安心急的妃子悄悄問著身邊交好的妃子。
“都那樣了,不死才有問題吧。”
“啊?”
“寧婕妤這次可有的受了。”有的妃子懷著惡意說道。
寧婕妤聽見了般,遠遠地望了過來,討論的聲音一下子消失地無影無蹤。
但她僅僅掃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繼續陷入自已的思緒,她的雙手交握在一起,臉色難看,嘴角微微下垂,早已沒有了初見的出塵模樣。
這麼多人裡,也許只有顧靜秋是真的為她姐姐傷心難過吧。
沈予鹿感嘆,她哭得快要喘不過氣來了,口中的姐姐二字說的磕磕絆絆的,那股窒息的悲傷像是要鋪滿整個溪平榭。
沈予鹿抿了抿唇,死亡總是無解的話題,只能靠自已放下,然後再一步步地渡過埋葬著死者殘骸的河流,重新回到鮮活的人世間。
太醫跑了過來,眼神慌亂,這破事怎麼就被他碰上了,他站立擦了下額頭冷汗,開口說出了大部分人心知肚明的事情,“顧才人卒了。”
一下子,就像熱油鍋裡掉進了水點子、竹林裡落下了大群的麻雀、進入了擁擠熱鬧的鬧市,到處都是震耳的喧譁聲,卻沒有一句能讓人聽得清楚。
寧婕妤臉色徹底難看了下來。雖然剛才她試過了鼻息,可心中還殘留著一絲希望,現在太醫的話是把她的那絲微弱死亡徹底擊碎了。
“顧才人的死因為何?”
太醫擦了擦額頭的汗,“顧才人死前身體麻痺,死後七竅流血,卻無中毒的痕跡,這既不像猝死,也不像是中毒啊。”
“那你是什麼都沒看出來?”寧婕妤拉長了聲音,面容冷了下來,她這樣,看起來竟讓沈予鹿想起了黎江言,不知道他今日何時才來。
太醫撲通一下跪了下來,語氣驚慌,“不,不,微臣有一個猜測,只是不是很確定。”
“還不快說。”
“顧才人的身上有著微弱的清香,這非是一般的脂粉味,應是死後屍體自內而外散發的味道。”太醫身體發著抖,說出了最後的結論,“此味道正是臣昨日在隆太醫那聞到的藥香——雪上一枝嵩。”
沈予鹿站在原地,斜灑的陽光落在她的青絲上,髮絲宛若發起了光,如新月生暈,花樹堆雪。
可她卻絲毫沒有感受到陽光的溫暖,秀美的眉微微蹙著,在臉上洩露出了幾分憂慮,這件事情不會最後要和她扯上關係吧。
“哦?隆太醫?就是昨日給沈嬪治好了病的那個?”
沈予鹿輕輕吸了口氣,緩緩吐出,往前走了兩步,果然,昨天黎江言弄得那麼張揚,後宮該知道都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更知道了,“回娘娘,正是隆太醫。”
“那是不是說你的殿內有這味藥?”寧婕妤眸子注視著她,似笑非笑,髻邊的髮飾輕顫,灼灼寶光反射出絲絲冷意。
沈予鹿攥緊了手帕,昨天黎江言喂她喝完了藥後,隆太醫又留下了很少的一部分在她宮中,並囑咐了宮女用法,防止牙疼復發來不及讓太醫過來。
“確是如此。”
“這麼說來,沈嬪亦有不少嫌疑啊。”
沈予鹿無奈地閉了下眼,有些頭疼,這寧婕妤的火力算是集中到她身上了,誰讓她有藥呢?可這件事她從頭到尾知道的可能還沒溪平榭地面上的小螞蚱知道的多。
“此事和臣妾毫無關係,不說在臣妾宮中的藥從昨日得到至今還未動過,就說臣妾的座位與顧才人相距甚遠,臣妾又如何能對她下手呢?”
寧婕妤還未回話,扈美人就像聽到了什麼笑話一樣,嬌笑了起來,她本來聲音還算好聽的,只是笑起來時喜歡夾著嗓子,反而膩人,“你就要問問你自已了,誰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
話語間,已然把她當成了兇手。
沈予鹿能清晰地看到她眸中不加掩飾的惡毒,扈美人會是兇手嗎?沈予鹿看著她的眼睛,在心中搖了搖頭,不,她太蠢了,那她為什麼要這麼說,不會是還記恨著那日和她的口舌之爭吧。
“哦?朕也很好奇,如此言之鑿鑿,你是怎麼做到的。”
人未到而聲先至,男子音色沉沉的,較往日更冷冽了些,夾雜著難以察覺的怒意。
眾人一愣,自是明白來人是誰,齊齊從座位走出,躬身行禮。
流水潺潺、朱欄彩檻的背景中,他攜風而來,發冠未束到的髮絲被吹拂到身後,顯出了眉間銜著的壓抑鬱色。
而隨著他走得更近了,伸手讓妃子們起身,她們才能看到那雙眼睛中的泠泠寒意,宛若刀鋒般逼人,讓人不由心生懼意。
沈予鹿卻敏銳地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已身上時微不可見的柔和了下來,不由更加安心了些,還好,看來今日早朝之事不算多,黎江言比她想的來得還要早上一些。
不然她這邊還真不太好解決。
“扈美人,怎麼不回答朕?”黎江言停在扈美人面前,那身為帝王的壓迫感,居高臨下地壓在了扈美人背後,簡直能讓人從背脊生出寒意來。
周圍靜得沒有聲響,空氣似乎都凝結住了,令人連呼吸都困難。
扈美人感覺自已的腦子也像被凍住了,壓根蹦不出來一句完整的話,“臣、臣妾”
黎江言收回視線,往沈予鹿的身邊走去,在她身側站定,“此事一無人證,二無物證,朕倒是第一次知道破案竟是這麼個破法。”
扈美人因為他的離開,冰凍住的腦海解凍了幾分,指尖雖因為恐懼而微微顫抖,但能吐出完整的話來了,“是臣妾胡言亂語了。”
寧婕妤在這幾句話中收拾好了自已的表情,看起來平靜異常,只見她蓮步輕移,走到黎江言面前,三言兩語將今日溪平榭發生的事告之於他。
“既如此,便傳隆太醫前來問話。
濃墨般的玄色寬袖伴著腰間垂下的玉佩流蘇在空中飄蕩,他側眸,眸光略過糾纏的絲繩落到了沈予鹿身上,帶著幾分安撫。
“今日可嚇著你了?”
沈予鹿搖搖頭,說實話,她沒什麼害怕的感覺,反而有種不真實感。
黎江言神色緩和了一些,在後宮中,寧婕妤一直都是少言寡語,不爭不搶的那類妃子,所以他才同意沈予鹿來參加寧婕妤的宴會。
可沒想到竟會發生這種事情。
他一聽到訊息就儘快結束了早朝,往這邊趕來,誰成想就聽到了扈美人那些話,要是他來晚了,不知道她要被怎麼欺負,想到這,他抬頭冷冷瞥了扈美人一眼。
突然,外面傳來了人群的腳步聲,沈予鹿本以為是隆太醫來了,但是下一刻就否定了這個想法,他來了可不會有這個架勢,那就只能是皇后娘娘了。
果然,是皇后,她容貌明豔,身後跟著浩浩蕩蕩的儀仗,隨著她走來,衣服上閃耀的光芒映入湖水之中,像一顆顆寶石撒在深藍色的絨布中。
在看到他本來的樣子後,再看到他裝成皇后的樣子,沈予鹿才明白為什麼第一次見他雖有違和感卻並不重,身形變小了,嗓音也更柔了,應該是縮了骨,並變了聲音。
不過,他這副女兒家的扮相還挺好看的。沈予鹿這麼想著,遠遠對他露出了一個笑容。
蕭師臨從湖水那邊望過來,第一眼就看到了她,看到她唇角笑意,惹得他忍不住跟著舒展了眉眼,可第二眼他就看到了緊貼在她身邊的黎江言,臉色一黑,真是的,她知不知道黎江言是個什麼樣的人,幹嘛老和他混在一起,真是笨死了。
他加快步伐,胡亂行了個禮,然後擠進了黎江言和沈予鹿中間,用身體隔開了他們。
沈予鹿被他擠的差點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忙扯住蕭師臨的袖子才穩住身子,而他卻毫無悔過之意,順著力偏過頭來看她,還得意似的衝她揚唇一笑,沈予鹿咬咬牙狠狠瞪了他一眼。
黎江言注意到這邊的情況,目光落在他們身上,斂了斂眉,“皇后,你怎麼來了?”
“寧婕妤讓人找臣妾過來的。”蕭師臨頭也不回地回道。
“嗯,那你去找她瞭解下情況。”
他不解,“皇上都在了,還需要臣妾做什麼?”
“後宮之事皇后要如此懈怠嗎?”
蕭師臨握了握拳,很好,他不能。行,不就瞭解下情況嗎,他馬上就回來。
可還沒等他回來,隆太醫就來了,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傳他的小太監在路上跟他說了有人因為雪上一枝蒿死在了亭子裡,他片刻不敢停頓,一路跑了過來。
“陛下,微臣發誓絕對沒有用雪上一枝蒿去害人。”他一進溪平榭便徑直跪了下來,像一塊在河底被沖刷了無數次石頭,臉上的神情嚴肅得近乎古板。
黎江言面上沒有什麼多餘的表情,冷冷淡淡,不置可否,“你去看看那是否真的是雪上一枝蒿致使的死亡。”
“臣遵命。”
屍體周圍流出的血已經凝固了點,糊住了半張美人臉,死相看起來猙獰又嚇人。
隆太醫半蹲下來,掏出藥箱裡的工具,一步步查探了起來。
他的動作很快,不多時,便結束了對屍體的翻查,重新收拾妥當了拿出的工具,回身稟告。
“身上發有清香,血液紅而不黑,確實是雪上一枝蒿致死的表現。”隆太醫語氣中帶上了疑惑,“但是—”
聽了隆太醫的話,顧靜秋捂著嘴嗚咽著哭了出來,滾燙的淚珠落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濺起微弱的灰塵,她像是沒有站立的力氣了,蜷縮著靠在椅背上,“陛下,求求您,一定要找出殺害我姐姐的兇手。”
說完像是撐不住了,暈了過去。
隆太醫臉色一變,匆忙地走了過去,隔著衣物給她把了個脈,眸子微轉,“陛下,靜、顧美人哀傷過度,一時昏厥了過去,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但是什麼?”蕭師臨不耐煩地讓宮女把顧靜秋帶走,“你繼續說。”
隆太醫沒有立刻回答,像是想了一下那時話頭在哪裡結束,“但是雪上一枝蒿致死需要一口氣服下很大的量,大約一包左右的藥粉,”他指了指盛酒的酒壺,“這在宴會上,很難做到。”
如果藥粉混入酒中,就都直接變成糊了,這誰喝不出來。
所以這是個不可能完成的殺人手法?那顧才人怎麼死的,別人在那吃蟹肉,她自已在那偷吃大量的雪上一枝蒿嗎?
“這件事朕定會嚴查到底,給顧家還有顧美人一個交代。”黎江言目光幽深地掃過面色沉重的寧婕妤,昏迷中仍淚流滿面的柔美人,不敢直視他的扈美人,繼續說道:“此事便交給明鏡司審查,在有結果前誰都不準在後宮編造謠言。”
他看著隆太醫,停頓了一下,“至於隆太醫,你畢竟是目前嫌疑最大的,先到明鏡司待幾日吧。”
……
出了溪平榭,才發現太陽已漸漸升至正中,九重宮闕在其照耀下更顯流光華彩,耀若霞輝。
沈予鹿走在宮牆下的陰影中,目視著離她數步遠的黎江言。
他應該是要去養心殿,從寧婕妤的宮殿去那兒正好要經過她的流雲殿。
這可真是巧合,沒有一點人為的努力。那她要不要追過去,和他交流下感情,沈予鹿看著圍在他身邊的人有些猶豫,人太多,不方便啊。
等下,沈予鹿凝了目光,就在她糾結的時候,他們兩人之間的距離竟然並沒有拉開,反而變近了。
黎江言那遲緩的行走速度,留戀的背影,就像是在等誰叫住他一樣,都這麼明顯了,她怎麼能不出手。
沈予鹿從陰影中走了出去,朝黎江言跑了過去,黎江言似有所感地回過了頭,便看到女子走進覆於這重重宮闕之上的光輝之中,側臉鍍上了層淡淡金色,一愣神,光輝與清香便已交織著撲向他。
不過,心神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身體卻立刻做出了反應,不受控地往那邊走了幾步,攬住了女子的腰。
處理好收尾事情的蕭師臨剛走出殿門就看到這一幕,扶著門框的手指頓時用力,在上面留下了一道道痕跡。
身邊宮女不明所以,“娘娘怎麼了?”
蕭師臨慢慢鬆開了握門框的手,看著那二人漸行漸遠的身影,“沒事,只是突然覺得自已今日好像來遲了些。”
……
和黎江言分開,回到流雲殿的沈予鹿剛躺倒在床上,還沒來得及鬆口氣,腦海中傳來了寅子的聲音。
“少女,接支線任務嗎?”
“?”
“今天顧熙垚之死觸發了一個支線任務——人心險惡,完成的話是會有獎勵的哦。”
人心險惡嗎,人心確實挺險惡的。
沈予鹿回想起了宮人抬起顧才人的屍體,血液從她微張的口中溢位落到地上,變成了散落一地的血珠,如果可以,替她找出真兇也不錯,“什麼獎勵?”
“無形之物,可以降低你的存在感一分鐘,在這一分鐘裡,不會有人能發現你,除非他感覺十分敏銳。”
“行,那就嘗試一下吧。”沈予鹿突然想到了什麼,用手肘撐起了身子,“沒完成不會有懲罰吧。”
“不會,只是個支線任務而已。”
沈予鹿放鬆下來,躺了回去,“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