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予鹿眼底詫異,但看著她不似作偽的神情,心裡已信了三分,“為什麼說月夫人是被顧夫人殺的?”
竹露的眼睛中一點點浮現了畏懼、害怕、後悔的神色,身軀也在這種種交織的情緒下顫抖個不停。
“我看到了。”她開口。
“家中於前日寄書信來,我爹不識字,是讓家門口的教書先生寫的,信上教書先生工整地寫了四個字——生母已逝。”
說到這竹露聲音啞了一瞬,幾乎落下淚來,她胡亂用手抹了把眼睛,把淚水擦去。
“那一日是我母親的頭七,顧府自是不會准許婢女在府中為死去的親人燒紙錢,但我若在我母親頭七時都不為她燒上一些紙錢,那豈不是不孝極了。”
“所以我挎著紙錢去了月夫人生前住的地方,雲煙閣。”
“聽守夜的下人說,那裡到夜晚總是有鬼影飄過,隱約傳來啜泣之聲,大家認為這是曾經住在這裡的月夫人之死另有隱情,她的亡魂還停留在雲煙閣,沒有人再願意到這裡來,這裡便漸漸荒廢了。”
“正好適合我燒紙錢。”
在她正要從小道拐到雲煙閣正門時,一道身影從她的余光中一閃而過。
竹露停住腳步,怎麼有點像夫人?這大晚上的,夫人怎麼會來這種偏僻的地方,她心中生了退卻之意,但還抱著一絲希望,說不定是她看錯了。是風吹動的樹葉的影子。
她朝人影閃過的地方看去,那絲希望瞬間抹滅,那人就站在那兒,背對著她,披著的黑色斗篷遮住了大半張臉,一雙纖細素手推開了鏽跡遍佈的大門。
在那人進去後,一個男人的手立刻關上了大門,但門實在是年久失修,發出了“咯吱”聲後,緩緩地移動開了一條縫。
竹露沒有按捺住心中的好奇,走過去透過那條縫偷偷看進了院中。
女人摘下了斗篷,竹露捂住了自已的嘴,讓自已的驚呼不會洩露出來,手中的紙錢無聲落在地上,月光下,那半張秀美側臉——正是顧夫人。
她面對著的男人看上去著急又緊張,雙手不停的在衣服上擦拭著汗水,兩人湊的極近,距離遠了些,竹露只看到男人的嘴唇動了動,似是在交談,幾句話的功夫後,顧夫人從懷中掏出了塊手帕交給了男人。
手帕?沈予鹿想到了在隆太醫家中得到的那塊手帕,“你家夫人叫什麼?”
“我家夫人姓蘇,名淺雲。”
顧夫人的名中有云字,難道和她相見的人就是隆太醫,兩個人之間有曖昧情愫?
在沈予鹿思索時,黎江言的手搭上了椅背,眼神似冬日冷感的日光,冷漠又遙遠,“你沒被發現嗎?”
竹露不明白他為什麼問這個問題,但知道面前人是個大官,立刻回答,“沒被發現。”
“那顧夫人為何如此針對你?”
“回來之後我才發現,我的荷包丟了,說不定就落在了雲煙閣門口。”竹露捂住眼睛,小聲哭了起來,“我要是小心些就好了。”
“你的傷?”
“我太害怕了,看到夫人時,不小心打破了她的花瓶。”竹露掀開衣袖給他們看了看手臂上的傷口,“除了這裡,我還被杖責了十五大板。”
黎江言往旁走了兩步,淡漠的唇微微抿著,他看到竹露的兩隻手臂上都是鞭痕,一條一條青紫的痕跡,瘀血的、腫脹的浮現著。
那掩蓋在身下的傷口想來更嚴重。
“你為何說月夫人的死和顧夫人有關係?”
黎江言站在沈予鹿斜前方數步的距離,玄黑色的錦袍上繡著代表祥瑞的仙鶴鶴羽,在走動間若隱若現,為本厚重的華服添了幾分飄逸與清雅,他聲音低沉,彷彿壓抑著內心湧動著的情緒。
沈予鹿知道,顧太傅是黎江言的老師,顧夫人就算是他是師母,竹露說的這些,如果是真的,對黎江言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可沈予鹿知道他不會因此就選擇逃避答案,也許顧夫人並不像她表面看起來的那麼純善,有她不能說的秘密,畢竟人性不像水墨韻染素箋,黑白分明,人性更像水彩,五彩繽紛。
人生不是隻有對錯,很多時候都會迫於無奈,可即使這樣,人所做之事也可以分個黑白,那些發生的事情決不能就讓它囫圇過去。
她隔著衣袖握住黎江言的手,黎江言愣了一下,更加用力地回握了回來,掌心之間傳遞著熱意與力量。
他緊鎖的眉頭徐徐鬆開了些。
竹露舔了下上唇,瑟縮了一下,“我猜的。”
“理由?”
“月夫人死在一個雨夜,那時老爺有事要離開京城一段時間,府中所有事物都由夫人掌管,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月夫人突然死了,大夫來看都說不出她是因為什麼死的。”
沈予鹿腦中靈光一閃,接了上去,“你懷疑夫人和那個男人之間的事被月夫人看到了?”
“沒錯,顧府側門旁邊的院子就是雲煙閣,月夫人可能看到了什麼後被發現了。”
這也不是沒有可能,只是先需要調查一下當年隆太醫到底在不在京城。
“月夫人可有孩子?”像顧熙垚這種情況,月夫人的親人來報復是有可能的,而月夫人是從途經此地的商人手中買下來的,且不說沒有親人,就算有,親人早不知在多麼遙遠的地方,那就只能是她的兒女。
“有,”竹露肯定的點了頭,“和大小姐一起進的宮,二小姐顧靜秋。”
沈予鹿抬眸與黎江言對視一眼,兩人都明白,顧靜秋的嫌疑大了起來。
沈予鹿理了理裙襬,從椅子上起了身,問題差不多問完了,線索也差不多蒐集全了,他們可以走了。
黎江言瞥了眼她的腳,眉峰微動,接著轉頭看向竹露,“等會我會讓明衣來接你去明鏡司住著,你安心休息吧。”
竹露眸中充斥了喜悅,她感覺到自已的命保住了,“好,多謝兩位貴人。”
出了門才發現時間過得如此之快,太陽已經偏西了,中午散發著亮的刺眼的光芒彷彿只是錯覺。
現在它只斜斜落在地面,是金澄色的,透明而淺淡的,即將落日的光芒。
“你覺得她說的是真的嗎?”
黎江言出聲打破了閒適的氛圍。
沈予鹿側身看去,黎江言眉如墨描,似遠山般深沉,彷彿埋葬著萬般心事,雖然竹露沒什麼理由和他們說謊,但,“我覺得未必是真的,畢竟竹露也沒有拿出什麼證據,大多還是猜測。”
“有道理,”黎江言低頭思索了一下,突然往前一步停下步伐,用身軀擋住了沈予鹿前面的路,“你在隆婁家發現了什麼?”
沈予鹿沒有防備,一腳踏出,額頭險些撞到他背上,她吃了一驚,“陛下怎麼這麼問?”
“要不然你緣何問起顧夫人的名字。”
沈予鹿走到黎江言面前,歪頭淺笑,落日的霞彩映到她的側臉,本就秀美的容貌更加明豔動人,引來黎江言停頓的目光,她得意又輕快地說:“陛下不妨猜上一猜。”
“我為何要猜?”
沈予鹿想了想,“可以提高陛下在我心裡的形象,怎麼樣,夠嗎?”
黎江言看著她雙手背在身後,像沒有骨頭似的扭來扭去,有些無奈地扶她站直,“所以我現在在你心裡還不夠好?”
“很好,但是還可以更好。”沈予鹿朝他更靠近了一點,他身上的清冽氣息幾乎要將她包圍住。
黎江言嘴角勾起了一抹笑,自相識以來,黎江言在沈予鹿面前笑的次數好像也不算少,但不知為何,沈予鹿覺得這次的笑容很醉人,讓她沒有辦法移開直視他面容的視線。
“那我就猜上一猜——是手帕,你找到了一塊繡著“雲”字的手帕。”
沈予鹿歡呼一聲,笑容明麗,把找到的帕子掏出在黎江言面前展開,“太厲害了,都猜對了。”
黎江言跟著她笑了笑,“你也很厲害,那裡我派人翻過了,沒有找到什麼有用的,你一去 就找了關鍵線索。”
沈予鹿點了點頭,找不到很正常,如果沒有幸運眷顧這個道具,她應該和上一批翻找的人一樣——一無所獲,畢竟埋在地裡,還是很難想到的。
“陛下是怎麼猜到的?”雖然知道他頭腦很好使,但是這猜得也準確的過頭了吧。
“明鏡司搜身時,從隆婁身上也搜到了一塊手帕。”
“什麼樣的?”她好奇地問。
“和這一樣,上面繡了個隆字。”黎江言收斂了笑意,睫毛微垂,在臉上投下的陰影,像是寂寥幽靜的寒夜,“看來顧夫人和隆婁關係匪淺。”
本來竹露的說辭只能信個三四分,現在再加上那塊手帕差不多可以確定個七八分。沈予鹿暗暗思索。
但她對另一件事也很有興趣,那就是月夫人的死。
“陛下,你覺得月夫人之死真的和顧夫人有關嗎?”
兩人順著石路走向京城的中心,權力的中心,也是天下的中心——皇宮。
“在證據尚未擺在眼前時,一切尚不可下定論,回宮後,我立刻著人去調查一下當年顧府發生的事。”
眼見硃紅色的宮門就在不遠處,胖太監已經到了,正抱著一大堆東西等在偏僻角落,焦急地左右張望著。
沈予鹿忍不住笑出了聲,他這左右張望的樣子,看起來更像一個圓滾滾的球了。
“笑什麼?”
“一想到陛下在我身邊,就控制不住地想要笑起來。”沈予鹿感覺自已的甜言蜜語說得是越來越順口了,哄住面前的男人簡直是綽綽有餘。
黎江言微微睜大了眼,欲言又止,骨節分明的手指無意識地撫摸著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沈予鹿頓住腳步,指了指一旁的成衣店,“陛下,我們要分開了。”
“為什麼?”黎江言一下從歡喜的心情中退了出來,濃墨般的眉蹙了起來,帶著幾分明顯的不快。
“我是扮成宮女出來的,自然也要扮成宮女進去,我把宮女服放在那個店裡了,我要去換上。”沈予鹿語速很快,像倒了核桃車子,\"噼哩啪啦\"地解釋起來,宮門離關的時間不遠了,她不想再節外生枝。
黎江言抿了抿唇,他和她一起走確實是弊大於利,看來只能在這裡先分開了。
沒事,等在宮裡隨時可以見面,他安慰自已。
“等下,”看著沈予鹿轉身欲走的步子,他不由自主地止住她的動作。
看著她疑惑不解的眼神,一向善於控制面部表情也不可控地流露出了些侷促,還好心思轉動地夠快,他一把拽下腰間玉佩,“給你這個。”
這塊玉佩陪伴了他好很多年,在此之前他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把這塊玉佩送給別人,但此時此刻,他竟瘋了似的覺得自已這個乍然的決定也挺不錯的。
很好看的玉佩,像是羊脂玉做的,摸起來潔淨溫潤,自帶暖意,在微弱的天光下,像是蒙了一層薄紗。
沈予鹿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這不會是定情信物之類的吧,讓她想想她身上有什麼東西能回,“謝謝陛下,我會好好收著的。”
她解下了腰帶上繫著的荷包,上面裝飾的紋樣以流動的祥雲為主,區域性以珍珠紋為地,絲袋裡裝著曬乾的香草,散發著芳香,尾部墜下柔軟的流蘇。
嗯,雖然不珍貴,但她很喜歡這個味道,四捨五入一下,就是她很喜歡的物件,送這個給他,價值上就不必多說了,但情意上一定是夠夠的。
“禮尚往來,給你。”
黎江言輕笑著接過,心中最後對於送她這塊玉佩的遲疑煙消雲散,“這是你給我的第二個荷包了。”
欸?第一個是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