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了大半輩子的張六斤突然閒了下來,他感到心裡竟有些空落落的不知所措。
張六斤對惠珍說,自從退休後覺得自己就成了家裡吃閒飯的人。既不用上班,也不用做家務,每天除了和街坊老人們打牌聊天,剩下就只能在家睡覺發呆。
惠珍笑話張六斤,說他就是這“賤命”,只能忙碌,不會享清福。
邠志看到父親在家有些無聊,便託人在西安買了臺電視機放在家裡,讓父親和母親以此打發無聊的時間。
八十年代初,電視機還屬於奢侈品,普通人家是絕對買不起的。邠志買的是臺十四寸黑白電視機,他將電視機放到了父親房間的櫃檯上,並教會父親如何使用。
張六斤和惠珍都喜歡聽戲,剛好電視臺會定期轉播地方戲曲,張六斤就待在家裡有時候能看上一整天。
到了夏天天氣悶熱之時,張六斤便將電視機搬到院子中,頓時吸引了左鄰右舍的街坊來家中觀看。
恰逢此時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發行了中國現代第一部木偶動畫電影《阿凡提的故事》,邠蕊和邠志的幾個孩子放暑假住在張六斤家裡,他們連同鄰居的小孩們對著電視機圍成了個半圓弧形,孩子們就地而坐,興致昂揚地欣賞著維吾爾族民間傳奇人物阿凡提智鬥壞蛋。
張英是邠志家的老大,他喜歡在動畫片結束後立即換臺,被張六斤不滿地呵斥道:“光看不要動手,弄壞了讓你達給我賠。”
張六斤除了愛好在家觀看戲曲外,還有個習慣就是喜歡經常帶著惠珍在縣城周圍散步,鍛鍊身體。
這天張六斤把惠珍帶到了位於邠縣城外的紫微山下,抬眼望去山間鬱鬱蔥蔥,鳥語花香,這裡成為了許多愛好運動的中老年鍛鍊身體的絕佳場地。
惠珍是個小腳走不了山路,張六斤便拉著妻子的手一步一步慢慢向山頂爬去。
花了半個時辰的功夫,張六斤終於帶著惠珍爬到了山頂上。
此時正是夕陽西下,放眼望去北邊的涇河盡收眼底,四周在夕陽的映襯下平添了一種韻味。
“這是個好地方。”
惠珍問張六斤為何要把她帶到這個地方來,她對老伴抱怨說自己的兩條腿都已經腫脹起來。
張六斤指著遠處讓妻子看,只見涇河平靜的河面上,波光粼粼,空中的雲霞彷彿一條紅色的綢帶纏繞在天邊。
“這個地方我已經看了很久,環境很不錯。前有涇河後有高山,太陽從早上曬到傍晚,從風水學上講這裡是頭枕高山,腳踏涇龍。等將來咱兩下世了就讓娃們把咱倆埋到這個地方,沒事的時候還能曬曬太陽。”
“呸呸呸,你一天到晚的胡說八道,好端端地跟我說這些話幹啥?我還想多活幾年哩。”
張六斤沒有理會妻子的不滿,在夕陽的照耀下張六斤拉著惠珍的手漫步在山間的小路上,在他們的身後留下了兩道長長的身影。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大約過了幾個月時間,張六斤收到了一條噩耗,邠縣醫院醫生王九志不幸去世。
張六斤對這位好友的離世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沉痛與懷念,他說邠縣自此失去了一位醫術高超的大夫。
張六斤和王九志二人稱得上是亦師亦友的關係,當初張六斤能夠去地段醫院任職,還多虧王九志的引薦。
王九志的年紀比張六斤大了有十來歲,張六斤對他以老大哥的身份稱謂。他們二人師出同門,早年間都曾在國民黨軍隊服役。後來兩人因為各自的原因離開了部隊,一前一後在邠縣開設診所,解放後又分別進入到邠縣不同的醫院就職,他們都屬於從外地落戶到邠縣後娶妻生子、成家立業。
文化大革命時期,張六斤和王九志因為相似的歷史背景一同被拉去遊街示眾,遭受紅衛兵的批鬥,又同時被關進同一個“牛棚”接受勞動改造。在那個黑暗時期,他們二人靠著相互鼓勵,給對方加油打氣才最終等到“重見天日”之時。
王九志在學術方面取得的成就讓張六斤刮目相看,他在邠縣醫院供職期間,首開下腹部、闌尾以及剖腹產手術,併為全縣培養六十名醫療人才。
王九志遺體告別儀式在邠縣殯儀館大禮堂舉行,前來弔唁的人除了本縣衛生界的同行之外,還有不少專門從外地趕回來參加葬禮的群眾。
“老張,你過來了。”
“嗯,我來送九志哥最後一程。”
“張老師好。”
“嗯,過來送送你們王老師。”
告別儀式現場許多年輕一輩的醫務工作者都是王九志和張六斤他們這批老人帶出的徒子徒孫,他們見到張六斤後紛紛給其讓開條道路,讓張六斤站在了送別隊伍的最前面。
“嫂子,節哀順變。九志哥走了,你一定要保重身體。”
張六斤和王九志的遺孀握手並安慰對方。
從王九志的葬禮上回來後,張六斤感到自己的心前區位置有些不舒服,惠珍以為丈夫是受到好友王九志離世的事情而受到些刺激。她讓張六斤趴在炕上,一遍又一遍地給丈夫揉著前後心位置。
過了段時間張六斤感到疼痛的症狀並未得到緩解,他決定去醫院給自己做個全面檢查。
“最近感到有些乏力,胸部不適,早晚心悸、氣短、有些煩躁,心前區有間斷性疼痛感。”
作為醫生,張六斤在和大夫描述自己病情的時候顯得十分乾脆、精煉。
為張六斤檢查的大夫還是張六斤在當副院長時期分配到地段醫院的,他聽過張六斤很多次培訓講座。
“張老師,你的血壓和心率都有些高,等會兒我讓護士帶你去做個採血,然後去做個心電圖看看。”
張六斤說可以,他並未對醫生的檢查提出質疑,即使他本人就屬於內科方面的專家,可是秉持醫不自治的原則,張六斤對醫生的話言聽計從。
做完檢查後,醫生對張六斤說他疑似患有心肌梗塞的症狀,他給張六斤開了些抗凝藥,目的是為阻止血液凝固或降低血凝活性,在臨床上主要用於血栓栓塞性疾病的預防和治療,張六斤對此沒有任何異議。
“張老師,藥你先用著,看看效果咋樣,回家後要保持情緒方面穩定,不能生氣和激動。”
回家後惠珍詢問張六斤在醫院檢查的結果如何,張六斤告訴妻子自己只是前陣子因為王九志的去世心裡有些難過,醫生給開了藥說吃了後基本上不會有什麼問題。
惠珍聞言,這才放下心來。
張六斤身體的不適因為藥物的作用得到了暫時的緩解,他仍舊堅持每日去外面鍛鍊,幫惠珍去街上買菜,和她一起進廚房做飯。
惠珍和張六斤開玩笑說她發現自從張六斤患病之後好像對她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轉變,已經好幾年不進廚房做飯的張六斤現在比誰都積極。
張六斤說自己就是喜歡和她一起幹活,要是閒下來保不齊又要生病。
惠珍知道張六斤起床喝茶的習慣,不但要喝濃茶,並且還要將茶杯放在火爐上熬煮到一定程度才肯喝。
有時惠珍忍不住端起茶杯試著嚐了一小口,她發現熬煮後的茶湯苦澀至極,她不明白丈夫為何喜歡喝這種味道的茶水。
惠珍告訴張六斤,她聽人說西街上新開了家賣甜糕的食品店,她想吃甜糕了。
“當女子的時候就愛吃甜食,現在都一把年齡血糖那麼高的還管不住嘴,不買。”
張六斤嘴上說著不買,可還是跑到街上給惠珍買來她喜歡吃的甜糕。
他提著一大包糕點,在即將踏入家門的時候忽然間感覺心中絞痛難忍,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張六斤發現路上的行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瞧著自己,霎那間他眼前一黑便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等張六斤再次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鼻孔中還插著氧氣管,惠珍和邠雨正直勾勾地瞧著自己。
“我咋在醫院哩?”
看到丈夫甦醒過來,惠珍激動地流下了眼淚。
“你個老東西差點把我給嚇死了,叫你出門買些吃的,誰知道你給咱走到家門口暈倒了。要不是隔壁他霍叔幾個娃把你背到醫院來,估計就沒有你了。”
張六斤臉色煞白,他對惠珍勉強擠出個笑臉。
“你放心,我的命硬得很,死不了。”
惠珍怕丈夫躺在醫院病床上無聊,她讓小女兒邠雨把父親的收音機從家裡帶來,給他放在了床頭櫃上,讓張六斤沒事的時候可以開啟收音機收聽戲曲廣播。
醫生擔心張六斤聽廣播時間太長影響他休息,便規定每天最多隻能聽兩個小時,聽完後必須讓護士將收音機帶走保管。
張六斤的病情出現了幾次大的波動,醫院給張六斤的家人下了病危通知書,讓其家屬好有個心理準備。
惠珍得知訊息後一頭栽倒在醫院走廊上,嚇得醫生和護士還有邠雨和丈夫連忙將她抬到擔架上送進了急救室搶救。
等惠珍病情稍微有所緩和後,邠志和邠雨勸慰母親,是否要把在外地工作的大姐和邠菡、邠潤她們叫回來。
惠珍點點頭,說就這樣吧。
張六斤今天的病情稍稍有些好轉,清晨他從昏迷中甦醒過來。邠志問父親想不想吃點兒東西,張六斤眨了眨眼睛表示同意,邠志便和妻子回家準備飯菜。
聞訊趕回邠縣的女兒和女婿們陸續來到張六斤的病床前探望他,邠雨剛給父親喂完半碗小米粥,她告訴大家父親剛剛睡下暫時不要打擾。
這天中午就在幾個孩子準備輪班去吃飯時,張六斤的病情再次發作,幾人喊來醫生檢視,醫生翻起張六斤的眼皮檢查後對護士說:“趕緊送急救室。”
又是一個多小時的搶救,張六及再次從死亡線的邊緣被拽了回來。
等看到父親被醫生和護士從急救室推出後,邠蕊、邠志、邠菡、邠潤、邠雨幾人都圍了上去,詢問父親的情況。
“大夫,我爸咋樣了,你看要不要緊?”
參與搶救的醫生搖了搖頭,他拍拍邠志的肩膀說道:“張老師不行了,就這一半天時間,你們準備吧。”
邠志一屁股癱坐在醫院的走廊上,邠蕊和三個妹妹都哭出了聲音,他們還不敢讓母親知道父親的真實情況。
傍晚時分,張六斤從昏睡中甦醒過來,他努力地張大嘴唇說道:“戲,我要聽戲。”
“爸說他要聽戲,快把收音機拿來。”
邠雨從護士那裡取來收音機,開啟戲曲頻道,放在了張六斤的床頭。
伴隨著戲曲的聲音,張六斤緩緩地閉上眼睛,他在享受最後的美好時光。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收音機裡的戲曲播放完畢。張六斤睜開眼睛嘴裡喃喃說道:“戲唱完了,該拉下帷幕了。”
老三邠菡聽到父親在小聲嘀咕,她趴到張六斤的耳邊輕聲問道:“爸,你剛才說啥,我沒聽見,你再說一遍。”
等了半天的功夫,張六斤又將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我說……戲唱完了,該……拉下帷……幕了……”
邠菡問其他幾人父親這話是什麼意思,大家聽後都搖了搖頭。邠潤還想上前繼續追問父親,只見張六斤閉上雙眼,再次陷入了昏迷之中。
張六斤覺得自己的身體愈發輕盈,彷彿即將從床上飄蕩起來。他雖然緊閉雙眼,但是竟能夠看清楚眼前的一切事物。
張六斤看到兒子邠志和幾個女婿站在牆角處嘴裡說著什麼,幾個姑娘都圍在自己身邊一眼不眨地盯著自己。
惠珍也來了,她坐在張六斤床邊的椅子上,用手握著丈夫的手掌心。張六斤想和惠珍說句話,可是他試著張開嘴卻始終無法做到,他能清晰地感觸到來自妻子手心傳遞的溫暖。
惠珍這個十七歲就嫁給自己的女人,她為自己先後生下五個兒女,讓他享盡人倫之樂。張六斤望著病房裡的家人們,他開心地笑了。
他從二十歲起繼承父親的遺願,立志做名大夫,並且要做一名好大夫。一生都在治病救人的道路上行走著,未做過傷天害理、有違良心的事情。
十六歲那年父母仙逝,他受盡旁人的冷眼與嘲弄,只為養活他和年幼的弟弟妹妹。後來背井離鄉,靠著乞討一路走到西安,又陰差陽錯流落到邠縣,結識了惠珍這個女人,花了她一生的時間陪伴著自己,和自己攜手共同支撐起這個大家庭。
張六斤努力回想自己這輩子是否還留有遺憾,想了半天仍然沒有想到,他覺得自己大概是沒有遺憾了,他可以放心的走了。
張六斤感到自己的身子在飄,從病房飄到了走廊上,又從走廊飄到了半空中。
彌留之際,張六斤來到了日思夜想的故鄉城固。
新街口那座鐘樓依舊矗立在那裡,見證著世事滄桑。這是張六斤幼時與小夥伴們共同玩耍的地方,在這裡他度過了快樂的童年和不幸的少年時期。
張六斤推開老宅的大門,他看到母親劉氏正坐在院中的那棵桂花樹下給他做著最愛吃的豆腐飯,家裡養的大黃狗正安安靜靜地趴在母親的身邊衝著張六斤搖起了尾巴。
父親張懷民還是那麼嚴肅,他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父親此時端坐在椅子上,手裡仍舊捧著那本《金匱要略》在仔細閱讀。
“小皮球架腳踢,馬蓮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
街上傳來孩子們跳皮筋的嬉笑聲,他知道這是妹妹秀霞帶著弟弟福堂和小夥伴們在一起玩耍。
張六斤笑了,笑容是那麼的燦爛,一切美好的時光彷彿就發生在昨日。他喉嚨裡發出陣細微的聲音,就連坐在他身邊的惠珍都未能聽到,這應該是張六斤在人世間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媽,我回來了。”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十七日下午五點,隨著心電監護儀器上發出一陣刺耳的長“滴”聲,張六斤的心跳在這一刻戛然而止,他終於踏上回歸故鄉的旅途。
“有的人死了,但是他仍然還活著;有的人活著,他卻死了。”
張六斤生前曾多次拜讀魯迅先生的文章,他對這句話尤為推崇,並將其立為自己的座右銘。
中國人講究蓋棺定論,無論他生前做過任何事情,後人會根據他一生的事蹟給他一個客觀的評價。
張六斤在走完人生六十七個春夏秋冬後瀟灑離去,世間只留下他一抹灑脫的背影,彷彿他從未出現在這個世界一樣,唯獨只有經歷過的人才知道他曾經真實存在過。
“生前只管本份做人,死後哪怕洪水滔天,也與我無關。”
這,或許就是張六斤一生最真實的寫照。
再見,張六斤。
再見,張福慶。自此一別,再也無不見。
再見,張自新。你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