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邠縣地段醫院副院長張自新同志為大家講課。”

偌大的會議室頓時響起熱烈的掌聲，張六斤整了整自己的衣領，精神抖擻地站在了講臺上。

“同學們，大家好，我是張自新，首先我代表邠縣地段醫院的全體同志歡迎大家的到來。”

張六斤說完對著臺下聽講的眾人緩緩鞠了一躬，臺下又響起了雷鳴般掌聲。

這批來自省市級衛生院校和工農兵大學剛畢業的學生們被分派到各區縣醫院觀摩實習，院方為即將踏入醫療事業的新人組織了專題講座，首場便是由已經成為地段醫院副院長的張六斤親自主持。

張六斤望向會場，只見裡面人頭攢動，座無虛席。一張張年輕俊俏的面容嚴肅、認真。

瞬間張六斤想起了自己二十多年前在西安參加國民黨醫護培訓班時的場景，那個時候的自己就和他們現在一般大小，眼神裡充滿了對知識的渴求。

“今天我為大家講的是內科學在臨床實踐方面的應用，同學們請看這張圖片。”

依舊是張六斤當初學習時的樣子，一張巨大的人體解剖圖被呈現在學生們面前，會場裡頓時響起了人們驚訝的聲音，大家都被這幅圖細微之處的精妙所震撼到了。

為了辦好這次講座，張六斤在縣城專門請了位美術功底極高的畫師和他一起用了一個星期時間才將這件作品趕製完成。

“大家都知道，在生理解剖學上人體是由八大系統和三十六種重要器官組成。八大系統分別為：運動系統、神經系統、內分泌系統、迴圈系統、呼吸系統、消化系統、泌尿系統、生殖系統。這些系統相互之間協調配合，才使得我們人體內各種複雜的生命活動能夠正常進行……”

張六斤講的很仔細，學生們聽的很認真。

張六斤不是純粹的科班出身，他是在部隊透過短暫的理論知識學習後，經過後天長年累月的臨床實戰中總結出的豐富經驗。和其他醫生照本宣科的方式不同，張六斤講起顯得更加生動有趣。期間他穿插了大量的臨床案例，讓學生們在課本之外吸收到豐富的臨床經驗。

短短四個小時的講座，張六斤的講話竟被臺下同學們數十次雷鳴般的掌聲給打斷。

“看到大家我就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我們熱愛自己的事業，我們對待患者要像對待自己的親人那般用心。最後我想用一段話結束今天的課程，這也是我在學醫的啟蒙路上我父親當初對我的諄諄教誨。”

眾人看到張六斤從後臺拿出幅畫軸，展開後大家發現已經泛黃的宣紙上用毛筆寫著三十六個大字。

“我出生在中醫世家，我的父親在世時是城固縣城有名的中醫。在我七歲那年我父親親手書寫了裴一中先生的這段話送給我，它成為我行醫路上的警世格言。”

學生們在張六斤的帶領下，齊聲朗讀了這段文字：“學不貫古今，識不通天人，才不近仙，心不近佛者，寧耕田織布取衣食耳，斷不可作醫以誤世。”

講座結束後，張六斤回到辦公室還沒等他屁股坐穩，門外就傳來了敲門的聲音。

“進來。”

辦公室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來人正是地段醫院辦公室主任季愛華。

“愛華來了，坐。”

張六斤招呼季主任坐下，詢問對方找自己有什麼事情。

季愛華掏出張邀請函遞給張六斤說道：“張院長，這是縣衛生局蘭主任交給我的，說你被評為咱陝西省年度勞動模範和先進工作者，讓你到西安參加省政府的頒獎儀式。”

季主任告訴張六斤，邠縣衛生系統榮獲該榮譽的只有張六斤一人，另外幾人都是文教體育或科技方面有突出貢獻的人。

“張院長，這下你要請客，下面的同志都等著吃你的飯哩。”

張六斤笑呵呵的一口答應，對他而言能獲得組織的認可自然是一件十分光榮的事情，請同志們吃頓飯當然不在話下。

“愛華你跟大家說，等我從西安回來後一定請大家吃飯，地點隨你們挑，我就負責掏錢。”

張六斤回家後將這個訊息跟全家人進行了分享，兒子邠志趁機說要讓父親去買只燒雞還有豬耳朵回來慶祝。

惠珍把邀請函捧在手心仔細端瞧，只見紅絨布包裹的外殼上鑲嵌著幾個燙金的大字。她急切地想知道里面的內容，可無奈自己不識字，只能向邠蕊求助。

“蕊蕊，你快給媽念念裡面寫的啥東西。”

邠蕊接過邀請函，她模仿在學校運動會當主持人的腔調大聲讀到：“尊敬的張自新同志，祝賀您被評選為陝西省年度勞動模範及先進生產工作者榮譽稱號。請您於一九六零年五月十五日下午一點準時在西安市人民招待所大禮堂參加頒獎儀式，陝西省政府一九六零年四月二十一日。”

“我爸要去西安領獎了，回來要給我們帶好吃的。”

邠志的話引起了大姐邠蕊和妹妹邠菡的一致贊同，張六斤笑著說幾個孩子就知道吃，怎麼不知道好好學習。

“爸，你應該是跟我們邠中的何校長一塊兒去西安領獎，我們老師今天下午剛宣佈何校長也被評為了省級勞動模範。”

在邠縣縣政府大院內停著輛大轎子車，這是由縣政府專為接送前往省裡參加模範頒獎的先進工作者準備的。

縣裡對頒獎的事情很是上心，縣委為此專門派了名副縣長作為本次獲獎代表們的領隊，陪同他們共同前往西安。

大轎子車在送行隊伍的注視下，伴隨著轟鳴的鑼鼓和鞭炮聲，緩緩駛出了縣政府大門。

張六斤為參加本次頒獎儀式專門讓惠珍給她做了套嶄新的中山裝，並把平時捨不得穿的大頭皮鞋也順手塞進了行李中。

“老張，你現在組織問題解決了沒有？”

和張六斤搭話的是坐在他身後的楊權明，楊權明和張六斤相識由來已久，他是本次邠縣文化界獲獎的代表之一。

“沒有呢，去年底才轉為預備黨員，老楊你應該快了吧？”

楊權明搖搖頭，說自己和他一樣，目前也是預備黨員。

“我聽縣委組織部的朋友說下半年組織會對預備黨員進行考察，老張你要加緊準備了。你現在已經是地段醫院的副院長，不能連組織問題還沒有解決。”

出邠縣的山路還是那麼顛簸，大轎子車來盤山公路上左右搖擺，張六斤被晃得有些頭暈，於是換了個姿勢靠著椅背讓自己能夠稍微舒坦一些。

楊權明剛才的話無疑是向張六斤傳達了個重要資訊，縣裡要對他們這些預備黨員進行考察，他決心這次從西安回去後一定要解決此事。

其實早在幾年之前，張六斤剛到醫院上班的第二年就向組織提出了入黨申請。他寫好入黨申請材料遞交上去後，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得到組織的回應，張六斤認為是自己表現得不夠積極，工作方面還不夠完善，於是第三、第四年又多次向黨組織提交了申請報告。

按照張六斤在地段醫院的貢獻和工作上的成績，他應該早已轉為正式黨員。後來經張六斤多方打聽，他才知道原來問題最終還是出現在解放前自己在國民黨軍隊服役的經歷。

那是一九五八年組織第三次來找他談話摸底，張六斤如實向領導彙報了自己解放前的工作履歷。

“張福慶通知，按照我們對國民黨的瞭解得知，在偽軍尉級軍官及以上人員必須加入國民黨黨部，成為偽政府註冊在編的正式黨員，對於這件事情你如何解釋？”

張六斤說自己屬於抗戰時期被偽軍突擊提拔的幹部，他未曾加入過國民黨黨員，甚至連這個念頭都不曾有過。

“那時候我還年輕，不懂得這些事情。後來我發現國民黨腐朽不堪，就藉機脫離了偽軍，所以從來沒有成為國民黨黨員的說法。”

鑑於張六斤複雜的歷史背景，組織上最後不得不對他再三進行甄別，而這一調查又將張六斤入黨的願望延遲了整整一年，直到去年他才被批准成為中共預備黨員。

經過整整一天的舟車勞頓，張六斤一行人終於來到下榻的省人民招待所，頒獎典禮將於明天下午在大禮堂如期舉行。

夜晚招待所的走廊上除了偶爾傳來服務人員的腳步聲外，四周靜悄悄的幾乎聽不到一丁點兒聲音。

張六斤和楊權明被分配到同一間屋子居住，此時楊權明早已入睡，張六斤還趴在案桌上奮筆疾書。

“尊敬的黨組織，您好！一九五九年經黨支部批准，我成為了一名光榮的中國共產黨預備黨員。現預備期已滿一年，今年六月，按照《中國共產黨章程》有關規定，我鄭重向支部組織提出入黨轉正申請，申請成為中國共產黨正式黨員。作為預備黨員以來，在過去的一年時間裡我在黨組織的嚴格要求下，在黨支部的幫助下，透過一系列的理論知識學習和活動，無論是從政治上還是思想上都有了很大程度的提高……”

第二天下午一點，省政府招待所禮堂內陝西省年度優秀勞動模範及先進生產工作者頒獎典禮正式開始。

開場由時任陝西省省委書記致開幕詞，陝西省省長做重要講話，省長講話結束後主持人宣佈頒獎儀式正式開始，張六斤所在的邠縣代表團被大會組委會安排在各市及區縣中的第十三個上臺領獎的序列。

大禮堂內足足有上千人，張六斤看到會場周圍黑壓壓一片，各位代表正按照次序依次上臺領獎。

“再次感謝渭南的獲獎代表，請把掌聲送給他們。”

在主持人的引導下，會場再次響起了熱烈的掌聲。禮儀人員告訴邠縣代表團，等乾縣代表們下來後就輪到他們上臺，張六斤一行人跟著禮儀人員來到主席臺下方區域等候。

“老張，我咋還有點兒緊張，手心一直出汗哩。”

楊權明拍著張六斤的肩膀，趴在他的耳邊悄聲問張六斤緊不緊張。張六斤嘿嘿一笑，他告訴楊權明自己一點兒都不緊張。

其實張六斤是在說謊，這種大場面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要說一點兒都不緊張那是騙人的。

張六斤感到自己的心臟快要從嘴裡跳躍出來，趁著身背後站著的楊權明沒有注意，悄悄將兩隻早已冒汗的手心在褲腿上擦了擦。

“下面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有請邠縣模範代表團上臺領獎，他們分別是邠縣中學校長何勝利、城關地段醫院副院長張自新、曲藝文化代表楊權明、邠縣水利科技工作者曹永健……”

按照主持人點到的名字，張六斤他們依次到達主席臺站好，幾人對著下面的觀眾深深鞠了一躬。

張六斤有些睜不開眼睛，主席臺上方頂棚的探照燈太過明亮，張六斤感到燈光的餘熱已經直撲他的面門。

頒獎嘉賓是時任陝西省政協主席，老人從禮儀人員手裡接過獎狀，鄭重地用雙手遞交到每一位代表的手中。

輪到張六斤時他接過獎狀，政協主席伸出手和張六斤親切的握了握手，並對他說了聲恭喜獲獎，張六斤連忙回應道謝謝領導的認可。

直到晚上六點，整個頒獎儀式才算正式結束。會議的主持人向參會人員宣佈，稍事休息後大家回到禮堂，準備參加慶功晚宴。

在招待所房間內張六斤一下子癱倒在床上，大聲地喘著粗氣。剛才領獎時他過於激動，直到現在心還在不停地顫抖。

“媽呀，你看看我的背心都溼透了，剛站在主席臺上腿肚子都打顫哩。”

楊權明把已經溼掉的背心趕緊脫下來，在從行李中翻出件乾淨的襯衣換上，他問張六斤換不換衣服，張六斤說讓他再休息會兒，等會兒換也來得及。

慶功晚宴安排的十分隆重，除了豐盛的酒水之外省裡還專門請來陝西省易俗社的名角們在臺上表演起秦腔戲，演員們的精彩演唱引來在場的眾人連連喝彩。

張六斤接連喝了能夠七八兩酒，除去應酬省市領導們的敬酒外，還要與各縣區的同行們相互敬酒，這其中有不少人是張六斤外出學習和參加各種講座認識的朋友。大家平時難得聚在一起，趁著這個機會自然要痛飲一杯。

直到第二天清晨，張六斤坐上大轎子車返回邠縣的途中，腦袋中還在“嗡嗡”作響。

按照之前的約定，張六斤回到醫院後自然是要掏錢請客，他把醫院的同事們請到邠縣大酒樓，結果又是大醉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