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張六斤預想的一般,王九志將張六斤推薦到邠縣衛生籌建辦公室作了名編外顧問,負責協助縣領導落實籌建城關中心醫院中的各項具體實施工作。
縣委、縣政府計劃將原先的城關第一、二聯合診所合併後更名為城關中心醫院,把兩家診所原有的工作人員編制調整到中心醫院,建院所需的人力資源、醫療器械、門診部建設由縣政府統一調撥資金。
張六斤負責中心醫院內科門診的搭建,同時他還要負責給從全縣各鄉鎮、農村選拔上來的青年保健員進行業務培訓。
“爸,我媽叫你吃飯哩,說再不吃麵都要坨了。”
女兒邠蕊已經來敲過幾次父親書房的門,張六斤只顧著專心投入到材料的趕製工作中,只是在嘴上應付著邠蕊說他寫完後馬上便去。
敲門聲再次傳來,張六斤終於放下手中的鋼筆,他拿起書桌上的材料仔細看了下確認最終沒有問題,這才開啟房門和邠蕊一同去廚房吃飯。
張六斤端起碗用筷子在碗裡來回攪拌,他發現今天惠珍煮的麵條過於粘連,嚼在嘴裡沒有筋道。
“今兒這面煮的不行,燃得很。是不是你煮的時間長了?”
惠珍斜楞了丈夫一眼對他說道:“你還知道面燃了,你咋不說娃剛才把你叫了幾次。我以為你馬上就來吃飯,給你把面搭在碗裡伺候著,等了這麼長時間面可不就燃了。”
張六斤問惠珍家裡還有沒有蒜瓣,給他拿幾個過來。
“吃麵不吃蒜,香味兒少一半。”
這句話是張六斤吃麵時經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只要家裡煮麵條他必須要搭配蒜瓣才覺得吃起來有滋有味。
“屋裡最後剩的幾瓣蒜中午炒菜用了,我還沒顧得上去買呢,你先將就著吃吧。”
看到丈夫將碗裡的麵條吃完,惠珍說案板上還有問丈夫要不要再吃些。張六斤搖搖頭說不用了,晚上自己還要寫材料,吃得多了容易積食。
“你最近整天忙啥呢?早上出去,晚上回來,吃完飯就把自己關到房間裡面寫東西,還不准我娘們幾個打攪你。”
張六斤給自己舀了碗麵湯端在手裡覺得有些發燙,便對著碗口輕輕吹了幾下,準備等麵湯稍微放涼後再喝。
他對妻子解釋說最近白天只有上半天會呆在診所接待病人,下午要去醫院那邊看看籌建工作的進度,時不時還要去縣委、縣政府給領導彙報工作。
“這建醫院可不像咱自己開個小診所那麼簡單,方方面面的事情都要考慮進去。我協助籌建中心醫院內科的工作,今天晚上要把科室將來用到的藥品、檢查裝置的清單給列出來。後天一大早要去給領導彙報,下週各鄉鎮又送來一批學員,我還得給他們上課。”
惠珍有些心疼丈夫,她說張六斤說每天工作這麼累,既要照顧診所的生意,還要去給公家辦事,她叮囑丈夫要多注意自己的身體。
“那你現在算是給政府辦事,人家給你開不開工資?”
惠珍問張六斤,並且提到張六斤的結拜大哥白二虎現在被縣委請去修繕辦公樓,每天管頓中午飯,還發給他一塊錢工錢。
張六斤說惠珍就是個財迷,簡直掉進錢眼兒裡面去了。
“我這是編外顧問,跟二虎的性質不一樣。二虎是工人,出的是蠻力,國家當然要付給他工錢。我是提建議,國家能看上用我是人家信任我。”
張六斤摸了下碗,麵湯終於放涼,他端起碗大口將碗裡的麵湯喝掉。
惠珍撇著嘴說張六斤:“對,你說的都對。二虎是工人,你是叫那啥顧問,你們文人的覺悟就是比我們農民階級高。”
張六斤放下碗筷,他督促邠蕊趕緊去寫作業,自己還要回房間繼續趕寫材料。
早上張六斤提著皮包來到同仁診所上班,夥計小董對張六斤最近來診所找他看病的患者都被自己排到了下一週,好多熟人來了幾次都沒有看到張六斤,對方還尋思張六斤是不是不打算經營診所了。
張六斤喝了口水,叮囑小董如果再有人來診所找自己,一律只約上午時間,下午他真的沒有時間接待患者。
“小董,我有個想法要跟你談談。”
“你既是我大哥,又是我的老闆,有啥事你就直接吩咐。”
剛好這陣子診所沒有病人,張六斤就讓小董坐在自己對面,他把自己這幾天的規劃對小董說了說,順便他想聽聽小董自己的打算。
“我現在不是負責醫院內科這塊兒籌建工作麼,下週又要來些新人培訓,我想讓你也報名參加培訓班,跟著他們一塊兒學習。”
小董問張六斤,培訓屬於什麼性質,自己可以學些什麼東西。另外小董提出個疑問,如果張六斤和自己都不在診所,要是有病人診所看病發現他們都不在,誰來接待?
“你走了,不是還有小胡在麼。讓他接待就行,時間還是安排到早上。”
小胡是同仁診所另外一名夥計,他來診所的時間比小董晚。
“大哥你還不知道麼,小胡人家準備辭職不幹了。”
“嗯?為啥不幹了。”
張六斤還是第一次聽說小胡打算辭職,他問小董知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小董告訴張六斤小胡的老婆快要生產了,他家住在邠縣原上要回去伺候老婆坐月子。另外村裡給小胡家重新分到些土地,小胡打算等媳婦兒坐完月子後就幫家裡種地。
張六斤在腦海中思索片刻,他告訴小董如果小胡回家後自己和小董都不在診所時大不了就在門口掛個牌子,暫停營業。
“按照我的分析咱們這診所後期能不能繼續開下去還是個未知數,所以你要給自己後面留條出路。你跟著我有好幾年了,我想趁眼下這個機會把你弄進醫院混個編制,起碼將來你能有個鐵飯碗端在手裡。”
小董點點頭,他說一切都聽張六斤安排,自己沒有意見。
“張大夫在不在呀?”
張六斤和小董聊天之際外面有患者在敲門,張六斤連忙起身搭聲說自己在呢,他讓小董去門口把患者迎進來。
邠縣縣委大會議室內,圍繞著長條會議桌坐滿了前來開會的人員。縣裡幾位負責科、教、文、衛的相關領導正在聽取各方代表的工作彙報。
“好,化驗跟外科剛才的方案几位領導同志聽後均表示沒有意見,辛苦相關同志抓好下面的落實工作,接下來由負責內科籌建工作的張自新同志彙報。”
張六斤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彙報材料放在桌面上,他清了清嗓子認真彙報。
“各位領導,各位同志,我是負責城關中心醫院內科籌建工作的張自新,下面由我本人給大家彙報關於內科籌建的具體事項,我先從科室醫護人員準則談起……”
張六斤言簡意賅,彙報材料他事先已經反覆推敲過幾次,確認沒有問題後才最終定稿,整個彙報過程大概持續半個小時後方才停下。
負責主持會議的丁科長宣佈,接下來由在座的相關領導以及所有參會人員發表意見,可舉手提問。
張六斤端起水杯喝了口水,他環顧四周發現所有人都還在閱讀手中的彙報材料,一時間並沒有人開口講話。
片刻功夫後,依舊是主管文教衛生的副縣長葛成義率先開口講話。
“嗯,透過這份彙報材料,看得出自新同志的工作很認真,考慮問題非常全面,材料裡面提到的幾點建議十分中肯。關於科室人員編制、技能培訓、藥品儲備和相關醫療裝置採購這些規劃我都沒有問題,只是在最後這個地方我個人感覺有些困難,還需要進一步協商。”
張六斤聽葛副縣長說有困難,他將材料翻到對方說的那頁,這裡是張六斤預算了整個科室搭建所需的財政投入。
“這部分支出我對比了中心醫院的整體財政預算已經佔到百分之十,說實話對於咱們現在的實際情況來看嚴重超出了單一科室的預算。自新同志,你看是否把這部分的預算往下壓一壓,先挑最緊要的專案上?”
張六斤沒有立即回答葛副縣長的問題,而是緊鎖雙眉在思考成本問題。
彙報材料是張六斤花了一個多月時間加班加點趕出來的,他是完全按照當前醫學界對於內科臨床實施的實際構建要求提出的。在此基礎上張六斤已經削減了許多不是十分重要的投入,可最終還是在彙報途中被卡在了預算這一項。
張六斤想起了王九志,他打算將自己的想法跟王九志進行交流,聽聽對方有什麼好的建議。
王九志最近也很忙,他是最早參與建院小組的成員之一。張六斤約了王九志幾次時間都因為臨時有事而擱置,今天趁著吃中午飯時間王九志終於擠出點兒時間,他把張六斤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自新,你上次給我送來的材料我都看完了,從咱們醫學的角度上你的設想很好,我沒有任何問題。”
王九志首先對張六斤的規劃提出了絕對支援的態度,這讓張六斤的內心平衡了許多。
“老哥,你是內行人,你應該從我的彙報材料中能看出在投入方面我已經是省之又省,我連買心電圖的預算都減掉了,你說說哪家正規醫院的內科科室能連一臺心電圖都沒有呢?”
張六斤向王九志抱怨著自己的委屈,他對工作的要求是不幹則已,要幹就必須百分百的投入。
“當初我是因為聽了九志哥你的建議,想著為國家盡點兒綿薄之力才答應做這個顧問,可是現在連起碼的投入都沒有,這讓我怎樣開展工作,這不就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麼。”
王九志倒了杯水放在張六斤面前,他能理解張六斤的不滿,便笑著安慰對方。
“自新,你的心是好的,這些我都已經跟縣裡領導說過,所以你不要有心理負擔。我剛才也說了,從專業的角度上你提的要求沒有任何問題,可現在難就難在國家財政確實拿不出這麼多錢。”
王九志怕張六斤有其他想法,他便將自己寫的彙報材料拿給張六斤看。原來和張六斤的遇到的情況一樣,在預算方面也是被縣裡一再削減。
王九志從抽屜裡掏出盒哈德門香菸,他給自己和張六斤都點上,勸說對方一定要正確對待組織的難處。
“我現在負責外科方面的籌建,預算相比我最早提出的要求削減了百分之四十。就這樣領導還問我能不能再往下調調。兄弟,現在不是你一個人為難,是咱們大家都為難。國家等著用錢的地方太多了,真的不是有意在預算上卡你。”
王九志拿著張六斤寫的彙報材料,給他指出材料裡關於藥品的採購設想。
“就拿肺炎病患者使用盤尼西林來說,誰都知道盤尼西林對治療炎症是絕對有效。但是你一次性計劃買這麼多西藥,別說國家能給你撥款,即便是把錢給你你都沒有地方去買這麼大量的消炎藥。這些藥品現在國家管控的相當嚴格,其中大部分都被優先支援到在朝鮮作戰的志願軍身上。”
張六斤在王九志辦公室抽了兩根菸,經過對方耐心的勸解,張六斤明白了國家的困難。他說王九志說的對,是自己考慮上還有欠缺,於是他準備回家重新改改。
張六斤回家後把自己獨自關進書房,重新對計劃做了大量調整。
夜已經很深,昏暗的煤油燈下張六斤還在冥思苦想中。妻子惠珍將房門輕輕推開,她手裡端著杯熱茶放在了張六斤的案桌上。
“咋了,還是沒寫出來?”
張六斤抬頭看到是惠珍不知何時走了進來,他將鋼筆壓在草稿紙上,揉了揉有些酸脹的眼皮,在椅子上長長伸了個懶腰。
“你咋還不睡呢,娃都睡了?”
惠珍告訴丈夫,邠蕊和邠志兩人都已經睡下,她是看到書房裡的燈還亮著不放心過來瞧瞧。
“唉,叵煩得很,材料改了幾遍了還是不行。”
張六斤把最近籌建工作中遇到的困難跟妻子講了一遍,他知道惠珍向來不關心外面的事務。張六斤此時只是想找個人說說心裡話,他現在沒有絲毫的靈感。
惠珍確實如張六斤所瞭解的那樣,聽完丈夫的訴說後她對張六斤說的預算、裝置之類的詞語都不是特別明白,只是從丈夫的語氣和肢體動作中瞭解到他現在正在為這些東西而發愁。
“你說的這些我聽不太懂,你過去成天給我說做人做事要把握大趨勢,不要光盯著眼前的碎事,大男人心裡要有抱負。大道理我不懂,我光知道這些年你開診所給咱屋賺了些錢,我不想你太累,夠咱們一家子吃喝就行了。”
夫妻倆在書房說了會兒話,惠珍對張六斤說時間不早了,她先去休息。
“不要熬的太晚,你現在不是過去三十幾歲的樣子,要注意休息。”
等惠珍走後,張六斤又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看著眼前的煤油燈發呆。
幾天後的下午,張六斤給培訓班的學員們講完課程後他帶著已經修改好的材料,跨上腳踏車再次來到了王九志的辦公室。
“老哥,這是我最新修改的材料,我給你拿了一份過來,你幫忙給看看,另外我有個想法要跟你說說。”
王九志把張六斤遞來的材料收好,問對方有什麼想法可以直言。
“我想好了,我準備把我經營的同仁診所無償捐獻給國家,多餘的錢可以給醫院添些裝置和藥品。”
張六斤的話讓王九志感到十分震驚,他望著張六斤,彷佛要從對方的表情上察看出對方是一時激動而做出的過激行為,還是真的是下定決心將自己的產業捐給國家。
“九志哥你不用這麼看著我,我跟你說真的,我已經考慮了很久現在國家正是困難時期,我跟娃他媽商量後決定把診所捐獻出去,就當我為國家做貢獻了。”
“哎呀自新,我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你真的……真的太偉大了!”
王九志因為激動,所以說起話來顯得有些結巴,他問張六斤為什麼會忽然有如此打算。
“天地之大德曰生,這是我小時候我父親經常教育我的一句話。他說行商之道首先是要守信,其次心中要有大義,最後才是商人圖利。我沒有啥大本事為國家做貢獻,乾脆就把診所捐獻出來,我自己也好釋放精力,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張六斤對王九志說張家自曾祖父起便以行商為營生,後來他父親張懷民和自己這兩代人以開醫館為謀生之本,但仍然改變不了行商坐賈的本質,所以他想改變。
“自新,你這是大義,僅憑這點老哥我就自愧不如。你放心,此事我立即向縣委、縣政府領導彙報。”
出乎張六斤的意料,捐贈診所這一行為很快便引來縣城老百姓和同行的議論。
有人說張六斤是深明大義之人,能夠做到舍小家為大家,是商賈中的模範代表;有人則在背後說張六斤實際是言不由衷,商人投機倒把的慣用伎倆而已,利用捐獻診所的行為在向新政府表明自己的忠心。
總之在這個時期張六斤背後的各種議論層出不窮,褒貶不一。張六斤沒有理會這些聲音,他遵從自己內心的想法,不在乎外界對他的評論。
惠珍對丈夫的行為表示理解和支援,只要他內心舒坦,一切就按照丈夫的意志行事。張六斤的岳父強老漢聽聞此事後對自己女婿挑起了大拇哥,是逢人便誇。
“我這女婿不是凡人,一般人沒有他這樣的胸襟。”
政府對張六斤的診所接收過程很是順利,他們將可用的醫療器械裝置搬到了即將建好的中心醫院,診所的房產也一併被政府無償徵用。
“王哥,這事我事先沒有徵求你的意見,單方面做主把診所捐了出去實在對不住你。這是當初診所開業時你入股投的資金,我今天還給你。”
張六斤把裝有銀元的包袱推到王老闆面前,又被對方給推了回來。
“哦,就你張福慶心中有大義,別人都是唯利是圖?你也太小看我王有生的為人了。”
王老闆生氣地對張六斤說道,他讓張六斤把錢收回去。
“這些年診所已經給我賺回了成倍的回報,我也賺夠了。以後的天下是你們這些年輕人的,你好好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