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司機將張六斤喚醒。
“夥計,前面就到安定門了,我要調頭,你從這裡進去就可以找到地方。”
張六斤和司機說聲謝謝,他把揹包背在身後開啟車門跳了下去,然後將汽車車門關好,隨後汽車在一陣轟鳴聲中離開了張六斤。
張六斤看了看周圍的景緻,上次來西安因為急著找人,他還沒有仔細瞧過西安城牆長得什麼模樣。
張六斤抬頭望去,眼前的城牆差不多有十三四米高的樣子,全部用青磚砌成,有幾處因為常年風吹日曬已經變得頹廢,遠處的角樓在夕陽的映襯下顯得熠熠生輝,給人以雄偉的姿態展現。
“這可是比老家城固的鐘樓高太多了。”
進了安定門張六斤一路向東走去,他記得營長說找到一個叫灑金橋的地方就會看到西安陸軍醫院。
張六斤對西安城裡的路線不是很熟悉,他秉著“鼻子下面就是大路”的原則,一路上逢人便問。
因為穿著國民黨士兵的衣服,路人對張六斤說話倒是客氣了許多,不多時他便來到了陸軍醫院的大門前。
醫院的大門很是氣派,四周用鏤空的鐵柵欄給圍著,一副巨大的牌匾豎在正門口上面寫著“中華民國陸軍總醫院西安分院”幾個大字。
大門口有哨兵把守,左右兩邊都站著持槍衛兵。
“班長好。”
張六斤向崗的哨兵敬了個軍禮,他說自己是從寶雞過來到醫院參加進修學習的,說話的同時張六斤把部隊開具的介紹信遞給了哨兵。
哨兵看完介紹信後確認無誤,他告訴張六斤進了醫院大門往左手邊走,沿著小花園看見一處白牆青瓦的小樓,上二樓西邊樓梯口第一個房間找白主任報到。
張六斤收起介紹信,對哨兵說了聲謝謝,然後邁步向裡面走去。
陸軍醫院中央是一座四層高的大樓,這裡就是醫院的門診樓。樓前還修建了一座假山,假山周圍的水池裡養著黃的、紅的鯉魚在裡面游來游去。
張六斤上到了二樓,他看到西邊樓梯口第一個房間的門敞開著,裡面坐了名身著青藍色軍服,肩上掛著國軍少校肩章的中年男人正在看報紙。
“報告!”
中年男人看到門外站著名揹著行囊計程車兵,讓他進來。
張六斤向男人敬了一禮恭敬地問道:“請問您是白主任嗎?我是預三師派來學習的學員張福慶。”
白主任點點頭,說他就是負責迎接外派人員來醫院學習的政治處主任白金年。
“你就是張福慶吧,來坐在這裡,不用拘束。”
張六斤解下身後的揹包,坐在了沙發上面。他沒有敢直接靠在沙發的椅背上,而是直挺挺地端坐著。
白金年跟張六斤說自己已經在這裡等了他好幾天,今天終於讓他給等到了。
“三師軍政處一週前就把你的檔案發了過來,我知道你在前線立過功、受過嘉獎。小夥子,好樣的。”
白主任誇獎張六斤的同時不忘給他豎起了大拇指,張六斤聽後抿嘴笑著。
“咱們是鄉黨,我也是陝南人。”
“哦?”
張六斤沒有想到面前的白主任和自己是同鄉,因為對方說話時沒有任何的家鄉口音。
“我是咱陝南勉縣人,算起來都是陝南的鄉黨。民國二十一年我達帶著全家人一塊兒遷到了西安,我在西安已經生活了十幾年,老家的口音也變的差不多了。”
“哦!”
張六斤這才明白,難怪開始沒有聽出對方的陝南口音。
白主任問張六斤,董家浩大夫之前是不是和他在一個醫院工作過。張六斤說是的,自己原先在野戰醫院當護士,董大夫是他們那裡的首席軍醫官。
“哦,我說老董為啥給我打電話說讓我對你儘量的照顧,原來是這麼回事。”
白主任解釋說董家浩和他是大學時期的同班同學兼好友,在張六斤來之前董家浩給白金年打過電話,稱張六斤是自己的小友,說他機敏好學是個難得的學醫人才,要白金年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對他予以照料。
“哦,是這樣啊。”
張六斤這下終於明白白主任為何對自己一個普通士兵如此客氣,不光因為所謂的老鄉情誼,主要還是因為董大夫給自己美言過幾句。
“白主任,那您知不知道董大夫現在人在哪裡呢?”
自從部隊換防到寶雞後,張六斤就和董家浩失去了聯絡,他不清楚董大夫現在去了哪裡。
“重慶,他現在人在重慶,還在部隊醫院待著。”
白主任說戰鬥結束後野戰醫院只保留了少數人留在當地,其餘人員被分配到各個作戰部隊裡去,像董家浩這樣的人才自然被上面的領導看重,被調到了陪都重慶。
張六斤感念在野戰醫院時期董大夫對自己的培養,如果沒有他的舉薦自己是不會被送到西安進修。
“因為現在是特殊時期,下面部隊急等著用人,所以不可能讓你們專門到學校學習,都是集中來陸軍醫院邊理論邊實踐。你們這批學員在醫院歸我負責,以後有啥事就來找我,不要客氣。”
“是!服從長官命令。”
張六斤從沙發上站起來,對白主任敬了一禮。
白主任打電話叫來名勤務兵,他告訴勤務兵這是三師派來進修的學員,讓他安排張六斤去學員宿舍辦理住宿等事宜。
勤務兵帶著張六斤穿過門診大樓經過病房區,他指著花牆後面的平房告訴張六斤這裡是醫院食堂,平時吃飯都在這裡。又經過一處矮房子,勤務兵說這裡是醫院澡堂,每天晚上七點到八點有一個小時時間的熱水供應。
勤務兵把張六斤領到一座二層小樓,這裡便是來進修學員的集體宿舍區。
張六斤被分配到一樓南邊第三個房間,勤務兵掏出串鑰匙開啟了宿舍的房門。
屋內窗戶處放著一張書桌,書桌兩側分別放有一張單人床,張六斤看到右手邊的床上躺著一個人,對方臉上蓋了件衣服,看樣子正在睡覺。
“韓志鵬!”
“哎。”
正在睡覺的韓志鵬聽到有人叫自己,他掀開蓋在臉上的外套,立即從床站了起來。
“這是新來的學員張福慶,以後就跟你住一個宿舍。”
勤務兵指著門邊的鐵架子,告訴張六斤可以把他行李放在架子上,然後對張六斤交代醫院的規定及學員們的作息時間。
看到勤務兵走後,韓志鵬熱情的幫張六斤歸置行李,又幫他收拾床鋪。
“我叫韓志鵬。”
“你好,我叫張福慶。”
韓志鵬看到張福慶身上穿的是國軍中士的衣服,問他從哪裡來。張六斤回答說自己是從三師調到醫院來進修。
“哦。我是西安本地人,我姨父在醫院管後勤,我今年剛中學畢業,我姨父把我弄到這裡來學習說是以後給我在醫院找個工作。”
韓志鵬對張六斤炫耀自己的關係,同時他告訴張六斤說一塊兒來醫院培訓的學員大部分都是關係戶。
“以後你就是我大哥,我跟著你混。”
韓志鵬聽說張六斤在前線參加過戰鬥,他讓張六斤給自己講講打仗的故事。張六斤告訴韓志鵬自己雖然上過前線,可他只是名衛生兵,除了剛入伍參加訓練時開過幾槍外之後連武器都沒有機會碰觸。
傍晚時分韓志鵬邀請張六斤去外面吃飯,韓志鵬對張六斤說:“福慶哥,我知道醫院附近有個賣肉夾饃的地方,美的很!我一次能喋三個饃。”
第二天,在陸軍醫院的大禮堂,張六斤和一眾學員坐在禮堂的座位上認真聽著老師的講解。
“大家注意看,這是喉的位置,順著喉以下,我們看到這個地方是氣管、主支氣管,這兩邊分別是左肺和右肺……”
講臺前懸掛著副人體解剖圖,一名身著國軍中校常服的女醫生用教鞭指著人體結構圖上的各個部位給學員講解著。
張六斤坐在下面第二排,他照著解剖圖的樣子在自己本子上用鉛筆一筆一劃照著畫了下來。
“這裡分別是肝、膽、腎、大腸、脾臟、胰腺、小腸、膀胱,這些都是組成人體的重要器官,大家要記清楚它們各自的位置。”
張六斤按照老師講解的順序,分別在每個器官的位置標上了名稱。
“福慶哥,你畫的真好,你是不是以前學過美術?”
韓志鵬瞥見張六斤畫的人體結構圖和講臺上的幾乎一模一樣,不禁大為讚歎。他小聲地對張六斤說道:“回去後你把這絕活教給我,我請你喋羊肉泡饃。”
張六斤邊做筆記邊點頭,他對韓志鵬說道:“好好聽老師講課,小心老師一會兒點名回答問題。”
“這裡大家要詳細記錄”,女醫生指著心房的位置說道:“心約三分之二位於正中線的左側,三分之一位於正中線的右側,前方對向胸骨體和第2到第6肋軟骨,後方平對第5到第8胸椎,兩側與胸膜腔和肺相鄰。”
禮堂內除了可以聽到老師講課的聲音外,剩下的只有“沙沙”的書寫聲。張六斤幾乎將老師的話一字不落地記在了本子上,他慶幸自己能夠來這裡學習,因為老師講解的知識是他之前從未接觸過的內容。
張六斤在醫院實習有段時間,通常上午醫院會安排他們這些學員跟隨各科室的醫生實地觀摩,有時候也會讓他們協助護士給病人打針、縫合、處理傷口。張六斤這種在前線部隊透過實戰中鍛煉出來的手法,獲得了醫生和護士長的好評。
到了下午時,張六斤他們就會來到禮堂,由院方委派軍醫向他們進行理論教學,授課內容包含人體解剖學、神經生物學、生理學、醫學免疫學、病理學、藥理學以及內科學、外科學等數十個科目。
張六斤過去受父親的影響,一直在學習中醫的理論知識,他覺得自己和其他人相比對醫學的常識掌握度還算精通。
經過這段時間的系統化學習,張六斤才感到自己連入門都算不上,每個科目都需要他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消化個大概。
張六斤想起了父親張懷民不禁感慨到,他們老一輩醫生不懂生理學,沒有學習過人體解剖,不懂得透過顯微鏡觀察細菌的生長過程,卻能透過對無數個病例數十年如一日的長期積累,逐漸摸索出屬於傳統醫學的完整理論體系實屬不易。
晚上張六斤在宿舍整理白天課堂上的筆記,輕聲念道:“慢性乙肝型肝炎為為乙類傳染病,臨床表現為反覆出現乏力、食慾減退、厭油、尿黃、肝區不適、腹脹等症狀,可伴隨出現面色發黑、蜘蛛痣、脾臟增大等臨床表現。”
韓志鵬躺在床上聽到張六斤在讀書,他側過身子對張六斤說道:“福慶哥,白主任說明天讓咱們可以休息半天時間,我想回趟家裡。我帶你到騾馬市轉轉,請你喋碗泡饃,最近在食堂成天吃大鍋菜我都快吃吐了。”
正在讀書的張六斤被韓志鵬打斷,他合上書,笑著對韓志鵬說行啊。
韓志鵬看張六斤答應便來了興趣,他坐起身靠在牆邊開口說道:“騾馬市有家泡饃味道賊好,他家的醬辣子味道聊咋咧,我達以前經常帶我去吃,我保證你喜歡。”
張六斤看看腕上的手錶,此時已經是夜裡十點鐘。張六斤對韓志鵬說說時間不早了讓他早點兒休息,明天一大早他們就出發。
等韓志鵬脫掉外衣鑽進被窩熟睡之後,張六斤又翻到剛才看的那頁繼續讀了起來。
“治療乙型肝炎常用藥物恩替卡韋、富馬酸替諾福韋片……”
張六斤還在學習中,宿舍橙色的燈光照在他的身上,將張六斤的影子投射在牆面上一動不動。
屋外圓月當空、月色皎潔,漫天繁星如詩如畫。明月高懸時灑下了銀色的光芒照耀在大地上,周圍一片安詳和諧,萬物逐漸沉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