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夏隱秋至。
國民政府推行教育改革,開始採用新式教學模式,過去孩子們讀書的學堂改名為學校,不但開始招收女性學員,還出現了男女學生同校上課的現象。
十五歲的張六斤個頭已經超過母親劉氏,幾乎要和父親的身高一般大小。
他現在就讀於城固縣城初級中學,是名二年級學生。
按照張六斤原本的打算,上完中學二年級後他就不想繼續上學,而是回家專心和父親學習醫術,將來好繼承父親的事業,但是他的想法沒有得到父親張懷民的許可,被父親給拒絕了。
張懷民從年輕的時候就是位性格開明的人物,他自己雖是學習四書五經出身,但是對西洋文明同樣抱有濃厚的興趣。
他認為當今的時代已經變了,不再是過去啃八股文的年代,他希望兒子能接受更多新式文化的教育,拓展自己的知識面。
當年張懷民的大兒子張福林沒有接受新式教育的條件,早早輟學在家,又不願意和自己學習醫術,帶著媳婦兒跑到省城西安討生活,眼下他一定要把老三張六斤培養成材。
張六斤是個孝子,雖然父親的要求和自己的想法有所衝突,但是他還是聽從了父親的安排,繼續留在學校學習。
新式中學每週給學生們放假一天,學校在城固縣城外,離張六斤家步行將近一個小時的路程,張六斤為了減去路途上來回奔波的麻煩,就選擇在學校和同學們一起住宿,只有放假這天才會回到家中。
父親張懷民這幾年身體日漸衰弱,精力方面不再像從前那樣有活力,過去他全天守在醫館坐診,最近這一年都是在醫館只待個半天左右的時間,下半天便回到家裡歇息。
張六斤每次回家後,弟弟妹妹都要纏著他,讓哥哥張六斤帶著他們倆去外面玩耍。
張六斤七歲那年,母親劉氏生下了妹妹秀霞,原本想要個弟弟的張六斤願望落空,他只能接受現實。不過張六斤對這個比自己小七歲的妹妹反倒很是喜愛,平日裡自己有點好吃的東西都會拿給妹妹先吃。
一年多後,母親劉氏又產下一個男孩,取名張福堂,這下張六斤想要弟弟的願望終於都被父母成全了。
張六斤推開院門,正在院子裡捉迷藏的秀霞和福堂看到哥哥放學回來,弟弟福堂跑到張六斤面前讓他把自己舉起來“掄風火圈”。
張六斤右手抱起福堂,左手把妹妹秀霞夾在懷裡,抱著他們在院子裡圍著桂花樹轉圈圈,兄妹幾人玩的不亦樂乎。
“媽,我回來了。”
張六斤放下秀霞和福堂,讓他們自己去玩耍,他自己則來到廚房,看到母親正圍在鍋臺前忙碌著,張六斤掀開鍋蓋,用鼻子在鍋裡使勁兒嗅了嗅香味兒。
“嗯,我媽弄得豆腐飯就是香,比我在外面吃的香多了,你知道我今天回來,又做豆腐飯哩。”
張六斤抄起筷子,伸手準備在鍋裡夾起塊豆腐吃,母親在他的手背上打了一下,攔住了他的動作。
“你爸說了多少回,飯前洗手,還是小時候的毛病愛偷吃鍋邊飯。”
母親讓張六斤去洗手,順便去裡屋叫下正在看書的父親張懷民出來準備吃飯。
張懷民此刻正斜躺在炕邊翻著本有些泛黃的書籍,他剛才已經聽到幾個孩子在院中嬉笑打鬧的聲音,他知道是兒子張六斤從學校回來了。
“爸,我媽說飯好了,讓你不要看書了,洗手吃飯。”
張六斤掀開門簾走到屋內,他看到父親又在看那本不知道被他翻了多少遍的《金匱要略》,想必這本書父親都能給背下來了,就連張六斤自己小時候也讀過幾遍。
“爸,《金匱要略》你都看了多少遍了,看來看去都是那個樣子,我不知道你還想從裡面看出些啥門道來?”
張懷民在兒子的攙扶下從炕上坐起身來,張六斤拾起地上父親的鞋子,給他套在了兩隻腳上。
“你知道個啥?古人常說溫故而知新,每多看一遍都能從裡面悟到新的知識,張仲景的《傷寒論》……”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說得對!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你先把古人的書放下,咱把飯吃完你再慢慢看。”
張六斤沒等父親說完便打斷他的話,他催促父親和自己去廚房吃飯,否則母親劉氏待會兒又要在廚房裡吶喊他們父子了。
一家五口人圍坐在廚房的小飯桌前,品嚐著母親劉氏做的飯菜,溫暖而又幸福。
吃過飯後,父親張懷民照例去房間繼續“溫故而知新”,妹妹帶著弟弟去外面玩耍,張六斤留在廚房幫母親洗刷鍋碗。
“咳、咳”
劉氏收拾東西時感到肺部難受,忍不住又咳了起來。
“媽,你的病還沒好利索麼?”
張六斤關心地問道。
“沒事,這兩年老毛病了,自從生了福堂以後就經常這個樣子,一時半會兒哪能好徹底。”
張六斤記得父親之前給母親診斷過,說她是長期積勞成疾,肺部有疾,開了幾個方子調養許久後有所好轉,張六斤還以為母親的病已經徹底治癒。
“我爸現在的身體也不行,經常感冒,一到下雨天就喊叫自己腰疼、腿疼,你可不敢再病倒,你要是病倒了咱屋就沒個健康人了。”
劉氏無奈地嘆息一聲,她對張六斤說道:“你不瞭解,人年齡大了就是這個樣子,周身的毛病,等你到了我跟你爸的年紀你就知道了。”
張六斤和母親又聊起父親的身體狀況,他問母親要不要把他的大哥張福林從西安叫回來看看父親,他已經有一年多沒有回過家了。
“你大哥在西安忙,你爸交代過說屋裡沒有啥大事就不要叫他回來,城固離西安路遠,可不是腳抬起來就能回來的。”
張六斤說等他回學校後就給大哥張福林寫封信,讓他不忙時抽空回家看看。
他又問母親,父親現在身體是這般狀態,不知道醫館的營生是否還和以前一樣能夠維持下去。
母親回答說:“你爸現在只能坐診半天,有時候腿疼就把醫館的門關了歇業,生意肯定沒有以前好,有些熟人在醫館找不到你爸,就跑到家裡來找他看病。”
“唉,我爸也是。給人看了一輩子病,到自己老了周身的毛病,自己卻治不好。”
張六斤感嘆著說父親的確沒有以前身體那麼好了,還不如自己勸勸父親實在不行就把醫館暫時給關了,讓他在家安心養病。
夜裡張六斤帶著弟弟和妹妹睡在西廂房,父親和母親二人睡在東廂房。
睡到半夜,劉氏覺得自己心口上像是被人壓了塊石頭,喘不上氣來,她在炕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睡。
“咳、咳”
張懷民被妻子的咳嗽聲吵醒了,他坐起身摸到火柴,點燃了炕頭木櫃上的油燈,他看到劉氏正靠著牆,用手在自己胸口上來回拍打著。
“你又難受了?”
“嗯,咳、咳。”
劉氏看到丈夫把燈點著,正想說話,又頓感難受,她連忙用手帕捂住自己的嘴咳了起來。
張懷民湊到妻子身邊,她看到劉氏的手帕上竟有斑斑血跡。
“娃他媽,你這咋?”
“噓!”
劉氏止住了張懷民的問話,她示意丈夫說話聲音小點兒,不要吵醒了已經熟睡的孩子們。
“掌櫃的,我咋感覺我是得了害害病了,我感覺自己快支撐不住了。”
劉氏的頭靠在張懷民的肩膀上,她有氣無力的說自己咳血這事都已經好多天了,怕丈夫和孩子們擔心,她一直隱瞞著自己的病情。
張懷民用顫抖的手在劉氏臉上撫摸著,他對妻子說道:“再不要胡說。我給人看了一輩子的病,從鬼門關都拉回了不少人。你這就是心裡太著急,急火攻心而已。等我明天重新給你寫個方子,換些藥治治。”
劉氏心裡很壓抑,她把臉埋在丈夫的懷裡嗚咽起來。
“掌櫃的,你說我要是走了,幾個娃可咋辦呀?嗚嗚嗚……”
張懷民的眼淚也流了出來,他安慰妻子不要多想,只要有自己在一定會把她的病給治好,他用手輕輕地拍打著劉氏的後背,讓她一定要相信自己。
許久之後,被丈夫安慰的劉氏覺得胸前那口憋悶的感覺似乎消失了,氣也能夠喘勻實了。她把帶有血跡的手帕藏在被褥下面,叮囑丈夫千萬不要把自己咳血的事情告訴幾個孩子,尤其是張六斤,不然的話她怕兒子說什麼也不會在學校安心讀書。
張懷民拍拍劉氏的後背,說自己知道了。他告訴妻子,時候已經不早了讓她安心睡覺,明天一大早自己就去醫館開藥。
劉氏將被褥蓋好,她挨著丈夫的身體閉上眼睛慢慢睡了過去。看到妻子已經安然入睡,張懷民這才放下心,將油燈熄滅後自己也躺了下來。
月光透過薄薄的窗戶紙照在張懷民的臉上,隱約間可以發現張懷民並未入睡,他睜著眼睛在想著什麼,只是額頭上的皺紋顯得更加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