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音不知道睡了多久,林元升這幾日一直在照看著她。一縷陽光射了進來,她感覺自己好像沒有那麼難受了,體內的力量雖然大不如前,但也不至於乾涸。
她小口吃著林元升送來的粥。
“謝謝。”她說。他愣了一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沒事的,我會一直陪著你的。”若不是這些事,或許和他在一起會很輕鬆快樂吧。
婚服已經送來了。代表喜慶的紅色在她看來如今像是血一樣懾人。
雲音坐在桌前,任由侍女替她梳妝。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如若這真的只是一場單純的婚禮,她一定是那個美麗的、憧憬著美好未來的新娘子吧。她拾起桌上的婚書緩緩開啟,兩個紅指印扣在兩人的姓名處,想必是昏迷之時有人代她蓋了指印吧。
“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雲音念著婚書的內容,覺得正式得有些好笑了。
林元升等在外頭,百感交集,雲音已梳妝完畢。她一步一步走來,全身的尊貴之氣,耀眼到了極致。哪怕是天端刺眼的旭日,在她的光輝之下,也驟然間失了色彩。白皙的臉龐上那一點粉唇,彷彿雪中的一朵紅梅,嬌豔欲滴。黑如凝墨的三千青絲,一絲不苟的盤起繁複華貴的飛仙流雲髻。鳳冠霞帔,展翅欲飛,片片薄金,輕若鴻羽。富麗堂皇的煥綵鳳冠,兩側騰起的鳳凰,翡翠雕琢的羽狀葉片,翼下綴滿細長的水燦瀅鑽金流蘇,鳳冠的中央鑲嵌著一顆晶瑩剔透的血髓寶鑽。精心描繪後的臉龐,黛眉似彎月,櫻唇若朱丹。肌若凝脂,氣若幽蘭,如仙般的絕美容顏令人痴迷。
“郡主,要以扇遮面。”一旁的侍女連忙提醒,遞過一把團扇。
雲音對林元升笑了笑,接過團扇,擋在臉前。若隱若現的美同樣令人心動。
他連向她吐露心聲的勇氣都沒有。從五年前見到她,她著一身青衣,不走尋常道路。她進入了千武堂,同他一起練功。她對他也漸漸放下防備,可是,她還是選擇心中的執念,而自己,只能陪著她,無法幫助她。如今,她隻身一人前往北琉國,而他也只能默默看著,給予她祝福。他連向她訴說心聲的勇氣都沒有。
林元升看著她,越來越遠,直到上了裝飾華麗的馬車,在眾人的護送下,離開了。
隨著車身的搖晃,雲音的心也泛起了漣漪……馬車一路前行,許是她暈倒的那些天耽誤了時日,一行人並未在中途停歇。路過柳州,路過那株木棉樹,好多好多事如迸發的泉水般湧上了她的腦海。
十年前,於此與大軒太子季君玥相識,這一場景,十年來時時出現在夢中,那時的木棉花開得正爛。如今六月,花期早過,只有葉子在簌簌作響。不知不覺,她又想到了顧蒼月,剛上任安北將軍那年,晚上月光照人,她躲在樹上看著樹下的男子,男子長得很好看,但眼睛裡透露的卻是心機與傲氣。
車子很快駛離了此處,雲音多麼希望這一切也能這般拋諸腦後啊。
辰王府,蘭太妃正在為自己的兒子發愁。
“墨羽,本宮這眼皮跳得緊啊,可不是好徵兆。”蘭太妃扶著自己的額頭對旁邊的嬤嬤說。
“殿下是有福之人,吉人自有吉數。”墨羽姑姑寬慰道。
“我雖想讓月兒遠離紛亂,早日成家。但如今還不如帶兵出征呢?”蘭太妃又怎會不知各中因果。
“可憐了我們阿盈了。”蘭太妃嘆了口氣。
“徐姑娘是個善人,自有良婿,娘娘不必擔憂。”
蘭太妃搖了搖頭,墨羽不忍,卻又不知如何寬慰,這和親是聖旨,是萬萬不可違抗的。
王府各處掛上了紅燈籠,早已做好了迎親的準備。現今的辰王,端坐於書房,翻看著雲音原本要埋於木棉樹下的信箋。他眉頭緊鎖,目光深沉,像是在回憶什麼往事,又像是在籌劃什麼計謀……他終於知道了她,知道了她的執念。
到了,雲音到了。
若是不知道此事的來龍去脈,倒真像是單純的王府迎親。街道上擠滿了百姓,有湊熱鬧的,有來一睹辰王英容的,更多的還是因對這位和親郡主的好奇而來的。
轎子緩緩開啟,顧蒼月一眼就看到了雲音,他的身子擋在了轎前,也擋住了他人的視線。雲音微微一笑,這一笑沒有往日的銳利與精明,只有女子的甜美與嬌羞。顧蒼月承認,自己的心不是第一次為她泛起漣漪了,果然是紅顏深似水啊。
雲音抬手,團扇擋住了她的臉,她將手搭在顧蒼月伸過來的手上。顧蒼月握住她的手。少女的手柔軟又細膩,顧蒼月不經意間握得更緊了。
少女緩緩走出,周圍的人帶著好奇不斷往前伸頭,想瞧一瞧這南方的郡主。
芸芸眾生,百媚千紅,唯有她一襲獨芳!震驚,驚豔,驚歎,不可置信,各種目光凝聚在那一個女子的身上。
他們在眾人的注視下走進了辰王府,行了禮,拜了堂。十年前,她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乞丐,隱沒於世間;五年前,她只是千語堂一個不知名的弟子,在嚴苛的選拔下最終嶄露頭角;後來進了千武堂,事蹟逐漸為人所道;再後來,她當了安北將軍,她覺得她快要有能力為當年的事情贖罪了,可是,一夕之間,她又回到了原點,甚至不如原點。性命再也不為自己所控,只是躲於暗處的一顆毫無價值的棋子。造化弄人,如今,她卻成了辰王妃。起起落落,沉沉浮浮,或許就是這個世間的真理吧。十年來,她從未為自己而活。如今,來了這裡,又會有什麼等著她,又會有怎樣的事情發生,雲音根本不願意去想。想又如何呢,如今武功已廢,難道還能改變什麼嗎?
雲音安坐在屋裡,門外熱鬧非常。顧蒼月心不在焉地應付著來往的賓客,不時把目光轉向屋子那頭。
蘭太妃今日雖著華服,可依然擋不住臉上的愁容。
“月兒,母妃雖然不問政事但多多少少聽得一些,這南靖國的和敬郡主怕不是什麼善茬。真人說最近王府會有不祥之人降臨。”她嘆了口氣,接著說:“皇命難違,你小心為上。”她拍了拍顧蒼月的手,滿臉的擔憂。
“知道了,母妃。”
蘭太妃點了點頭,想說些什麼,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
顧蒼月推門進屋,看到雲音乖乖地坐在床沿,乖乖地用團扇擋住了臉,心裡倒是震驚了一下。他走上前去,拂開了團扇,對上少女的雙眸。少女眼裡沒有愁緒,只餘下新婚女子的嬌羞與對丈夫的期盼。若不是認識她,知道她善於偽裝,還真被她騙了。顧蒼月很難將這種眼神與信箋中的內容聯絡起來。“她果然不是個好對付的人。”
他一身紅袍,襯得人意氣風發。刀削的眉,高挺的鼻樑,薄薄卻緊抿的唇,以及一雙漆黑的眼珠時而閃過墨綠,他身上有一種傲視群雄的風範。
兩人相顧無言,顧蒼月斟滿酒,他的手骨節分明,在燭光下格外好看。兩人手腕相碰,一口一口地飲著合巹酒。
雲音本就不善飲酒,一杯下肚,火辣辣的感覺直衝頭皮,她不禁皺起了眉頭。
“你的內力似乎所剩無幾了。”顧蒼月開口了,兩人共飲合巹酒時脈搏相對,他便察覺到了她氣息紊亂。
“嗯。”她回答,不肯多說一個字。
顧蒼月想問問她信箋裡的事,可只是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出來。
“殿下,為何不問問我今後有何打算?”“你今後有何打算?”兩人幾乎異口同聲。
雲音忍不住笑了笑,她笑得柔和,笑得很美,輕微的動作讓頭上的珠釵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顧蒼月的心晃了一下。
“如今廢人一個,自是苟且偷生,殘喘度日。你放心,我活不過三年的,你再忍耐一下,不會很久的。”
忍耐?忍耐什麼?忍耐她以辰王妃的名義在府中生活?還是忍耐無法擁有兵權的日子?顧蒼月沒有問出口,或許兩者都有吧。
顧蒼月看著她,眼裡逐漸蒙上了些許悲憫。
“不用你憐憫我。”雲音提醒他。
也是,一個在水深火熱中摸爬滾打了十年的人,內心何等堅強,嘴上雖說著要苟且度日,心裡指不定在醞釀著什麼陰謀呢?顧蒼月笑笑,又想起了信箋上的話,看著她的眼神裡多了幾分意味。
雲音起身,走到梳妝檯前,沒了武功,她走路依舊輕盈,但也因此反而多了幾分韻味。這時,顧蒼月來到她的身後,替她卸下發冠,雲音愣了幾下,絲毫沒想到他會做出如此舉動。顧蒼月看著鏡中的她,少女緩緩卸下殘妝,臉色蒼白了許多,越發惹人心疼。不著粉黛的臉乾淨又迷人。
“洞房花燭夜,分房睡怕是會惹人注意,讓有心之人抓了把柄。但是我不想睡地板。”雲音說,意思已經很明顯了——讓顧蒼月睡地板。
這女人,一副軟軟弱弱的樣子,心裡卻什麼也沒變,他更加確信她沒有放棄,一定還醞釀著什麼計謀。
雲音看他不說話,眼神奇怪地看著自己,怕是不同意吧。也罷,今後還要看他臉色過日子,還是先順著他比較好。
“我也不是什麼矯情之人。我不介意和你睡一張床。”雲音算是做了讓步。睡一張床,好歹算是處於平等地位,若是立馬服軟,便是從一開始就佔了下風了。
“什麼叫做你不介意,我還介意呢?”顧蒼月心裡正想著,看她已經脫下外衣鑽進了被窩,硬生生又把話吞進肚子裡。頭天晚上,就總是話到嘴邊說不出,看來母妃說的真是不錯的。
顧蒼月看著仰躺在床上的女子,睫毛微顫。脖子下隱隱露出的鎖骨看得人心跳加速。雲音感覺到他遲遲不上來,扭轉頭朝他笑了笑。“殿下不會是害羞吧?”
顧蒼月嚥了咽口水,這個小動作被雲音看在了眼裡。
他立馬掀開被子躺了進去。被窩裡早已染上了少女的體溫和淡淡的梔子花香,顧蒼月的心不爭氣地又跳快了幾拍。
被窩下,他的手不經意間觸碰到了一絲冰涼。他握住她的手腕,在她的手腕間摩挲。雲音想要把手抽開,反被他握得更緊。
“你手上這個用紅繩纏繞的玉環是你的嗎?”
雲音驚訝,他為何突然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顧蒼月好像看透了她的想法,解釋了一句,“此玉雖沒什麼光澤,但也是價值不菲之物。”意思就是以雲音的出身,此玉不應當出現在她手上。
“我偷來的。”她回答,“所以我才用紅繩纏繞,避免被認出來。”
“看來,這個就是她在信箋中所提到的靈玉了。”顧蒼月在心裡想,手摸到了那一塊玉,冰冰涼涼的觸感也讓他的心漸漸冷靜了下來。
少女睡熟了,呼吸漸漸平穩。
“她倒是睡得安穩。”顧蒼月在心裡暗罵,回想著今日一天的事情,回想著少女多變卻迷人的臉龐,他的身體總是不聽使喚的出現某種反應。他忍無可忍。惹不起還躲不起嗎,他服輸了,收拾了一下——打地鋪去了。
彎月如鉤,靜靜地掛在樹梢枝頭,繁尾點點在蒼穹上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