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間快十分鐘，外面不再有任何動靜，甚至連電視的聲音都消失了，譚笑並不關心他們去了哪裡，也不關心他們是會繼續吵還是會微微反思一下自已，她只覺得說完這通話後，渾身上下就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一樣輕鬆不少，心裡也格外寧靜。

她從來沒有這樣直抒胸臆過，也從未在他們所謂的家長的氣焰裡抬頭挺胸過，但是今天，她做到了，而讓她做到這一切的，依然是那個永遠站在她這頭的女孩。

她還記得她說:“不要害怕表達自已的訴求，也不要害怕挑戰家長的權威，只要你覺得有問題，就一定要提出來。”

那會兒她並不在意，而是反問溫意然:“提出來了又得不到解決，有什麼意義呢？”

溫意然是這樣說的:“結果不重要，你能邁出這一步才最重要，反正我就是這麼做的，後來嘛，確實好過了很多，只是有點遲了，所以希望你能早點掙脫束縛。”

譚笑不知道自已會不會因此掙脫束縛自已多年的心障，但是這樣做了之後，她確實覺得輕鬆了很多，甚至覺得以往看重的那些細節都已經變得不重要了。如她所說，邁出了這一步，天空似乎都寬闊了很多。

接下來的日子，不管是除夕夜還是整個春節期間，趙美華和譚林忠都少見地沒有再爆發衝突，雖然他們看起來似乎是在冷戰，但到底，他們之間這份詭異的平靜讓這個家總算是度過了一個安靜平和的春節。

譚苑也有些好奇父母之間的氛圍，在譚笑臨近返校的某一晚問她:“姐姐，爸爸媽媽是不是要離婚了？”

譚笑停下收拾書包的手，轉頭看向她，“怎麼這麼問？”

“太奇怪了。”譚苑趴在溫暖的被窩裡，眉尖輕蹙，“他們也不吵架也不親近，跟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兩個陌生人一樣，讓人看得一點兒都不自在。”

她果然比她還敏感。

譚笑轉過身，靜靜地盯著這個讓她心裡不平衡了很多年的妹妹，突然有些心生憐憫。她不輕不重地嘆了一口氣，問她:“如果他們要離婚了，你怎麼看？”

聽到這話，十歲多一點的譚苑略有些成熟地回答:“不怎麼看，反正不管他們離不離婚，我還是要繼續上學繼續吃飯睡覺的。”

“你不覺得難受嗎？”

“難受，可是看他們老吵架打架，我覺得離了也好。”譚苑扁了扁嘴，忽然有些委屈道:“姐姐，如果他們離婚了，你跟誰呢？”

譚笑挑眉，“誰也不跟，不過你不用擔心，他倆都挺喜歡你的，你跟誰都不會虧。”

譚苑沒再說話，微微紅著眼鑽進了被窩，將被子蒙在腦袋上，再也沒有開過口，直到譚笑關燈上了床，準備睡覺的時候，被子裡才傳來一道悶悶的聲音:“我不想他們離婚，但我也不想他們老打架，我覺得好難受。”

譚笑拉被子的動作頓了一下，她抿了抿唇，本想揭過不談，但是轉頭瞥了一眼黑暗中的一團，她忽然想起自已前些年躲在被子裡隱忍哭泣的時光，心中終是一軟，伸手拍了拍那團黑影，安慰道:“不怕，不管他們怎麼樣，日子總會變好的。”

她其實自已都不信這話，因為她早都麻木，對生活既懶得抱怨也懶得期待，可是溫意然總是讓她再堅持一下，說別再老樣回看了，多看看前路，多看看充滿了各種可能性的未來，她說只要她願意堅持，興許就在不久的以後就能擺脫讓她不滿的現狀。

聽她叨唸得多了，譚笑慢慢的也開始覺得，有點期待也行，就像她說的萬一呢？只是沒想到，今天自已竟然把這些話用在了安慰譚苑身上。

黑夜慢慢侵蝕了整個大地，除了偶爾傳來的幾聲鞭炮聲，空氣最終漸漸歸於平靜，譚笑也隨著睏意織就的天羅地網中沉沉睡去，然後繼續奔向下一個嶄新的明天，至於明天會不會出現她期盼的可能性，並不重要，因為，她至少已經有了期待。

立春過後，天氣慢慢回暖，當小學生還在咬緊牙關追著趕著熬夜寫寒假作業時，靖安一中已經上了一週的課了。

高二下期，晚自習延長到了十點，隨之而來的，是緊張感更加十足的新課程和各種練習，尖子班和實驗班的學習任務也更加緊迫，才開學一個月不到，溫意然已然已經有了高考近在咫尺的壓迫感。

學習壓力大了，大家的精神狀態自然也很美麗，溫意然自然也是，只是她一律隱忍不發，因為對於她來說，能有重來一次的機會度過寶貴的高中三年，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她沒資格發瘋和不滿。而且退一步講，令大家疲倦勞苦的從來都不是這段青蔥歲月，所以，她雖然也覺得累，但還是沒有任何抱怨。

於是新的學期就這麼快要過半，半期之前，本地新聞釋出了重大訊息，靖安將於下半年撤縣設區，正式成為省城版圖一員，同時，各項規劃也將分批次穩步進行，力圖將靖安帶入突飛猛進的發展程序中。

對於這個訊息，同學們都非常興奮，以前大家老是調侃一中雖然升學率不錯，但虧就虧在只是個縣中，聽起來不好聽，現在好了，它終於揚眉吐氣了。

溫意然聽著他們七嘴八舌的討論，沒有參與，但是心中還是很開心的，哪怕她已經經歷過一次，只是，這個過程為什麼比記憶中的提前了一些？

只是微微疑惑了一下，她也沒多糾結，因為不管遇到再不可思議的事情，只要一想到自已死了都還能在另一具身體裡活下來，就覺得其他事也沒什麼可大驚小怪了。再加上經歷了於可的事情，她的生活變得異常安寧平靜，現在她別無她想，一心只想著和譚笑好好學習，爭取給自已博一個更好的未來，家庭方面嘛，她則加倍地對溫良和程錦書好，希望自已那些微不足道的關心與付出能慢慢抹平這對父母心中的創傷。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發展，唯一不太好的，就是譚笑的學習進入了瓶頸期，連帶著讓她這個人都跟著消沉起來，還有就是，沈應修的語文成績似乎進步得有點過於誇張了，讓她微微有點害怕。

她當然是為他的進步感到開心的，只是他這樣進步神速，萬一哪天真考到了130，非逼著要和她見面怎麼辦？

她真的是既困惑又擔心，於是忍不住在某次通話的過程中問他:“你之前是騙我的吧，說好的語文只能考個八十來分的呢？”

沈應修已經度過了變聲期，聽到她有些氣急的問話，他沉沉地笑了笑，嗓音清冽中又帶著點磁性:“你可能有點誤會我了，我只是不喜歡語文，不代表我學不好，不瞞你說，我這人語感一直都挺不錯，理解能力也還行，再加上隨便補補，考個一百一二也算是很正常吧？”

語感不錯，理解能力還行，隨便補補，考個一百一二很正常……

聽聽，你聽聽。

他倒是說得挺鬆弛的，可溫意然卻快要破防了，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天賦嗎？怎麼，大家都點了天賦，就她沒有嗎？

“嘖，你們這些天賦型選手就是不一樣哈。”她嘆了口氣，調侃他。

“這可不僅僅是關天賦的事。”沈應修糾正道，“剛剛是開玩笑的，我確實理解能力還行，但是我也是付出了許多努力的，你不知道，從初三開始，我補課都要快補吐了。”

“可就算這樣，你也進步太神速了，說明老天爺還是眷顧你的。”

“也許吧，”他的語氣忽然變得格外認真，“但是我知道，並非什麼老天的眷顧。”

“那是為什麼？”溫意然想都沒想地問出來。

“因為真的很想見你。”

溫意然大腦白了一瞬，突然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面對秦楚，或者其他男生懵懂的好感時，她不會慌亂，也不會不知如何開口，她總是能很理智冷靜地把他們的念頭從搖籃裡就掐斷，但是面對沈應修，這個她根本都沒見過面的男孩，她卻難得地沉默了。

她沉默了，沈應修還在繼續輸出:“我真的很想見你，譚笑。”

“譚笑”二字一出，溫意然猛的醒過神來，等心裡那思異樣的感覺消失殆盡後，她冷靜地開口:“不，沈應修，你所做的努力只應該是為你自已。”

“我知道。”他的語調不急不緩，帶著點特有的溫柔，“我現在做的一切本就是為了自已，但是來見你，當面告訴你我的心意，本身就是我現在最想為自已做的事。”

“咚——”

“咚咚咚！”

心臟在短暫地停滯之後，猛地跳動起來，胸腔似乎快包裹不住它，急促的心跳聲也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大，就快要衝破心壁。

“你……”溫意然張了張嘴，竟然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措辭。

“你該不會被嚇到了吧？”沈應修明知故問。

“倒也沒有，就覺得……”她少見地卡殼。

“其實，你應該早就察覺到了吧，不過你也沒必要有顧慮，因為對你有好感是一件必然會發生的事。”沈應修倒是一點不含糊，就這麼直接講了出來，直接得讓溫意然再也出不了聲。

她確實早就察覺到了這一點，只是從來沒有認真對待過，因為她也是從少年時期走來的，明白青春期裡一時的悸動不過是荷爾蒙作祟，更何況，他們甚至連面都沒見過，再濃烈的情愫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慢慢消散。溫意然是真心這麼覺得的，又加上前段時間她一直在忙著別的事，和他的交流也少了不少，她總覺得，他的心思應該會淡掉才對，沒想到，他冷不丁地又提起了這事。

默默在心裡醞釀了一會兒，溫意然重新開了口:“沈應修，你這個年紀，學習更重要。”

“我知道，我並沒有耽誤學習，相反，因為有你，我的一切都重新走上了正軌，不僅琴拉得更好了，學習成績也更上一層樓，所以我想說，你不用覺得有負擔，你應該為感到驕傲，因為你的存在真的很了不得。”說到這裡，沈應修像是觸發了什麼機關似的，更加直言不諱，“我知道一直都知道你只是把我當成朋友，甚至還可能是弟弟，我也覺得這樣沒什麼問題，但是我就是對你有好感，控制不了，你也知道，這種事情哪兒能由得了我呢？之前不敢說，是因為我沒資格，你也知道，那會兒我學習一般，日子也過得渾渾噩噩的，性格還偏激，但是因為有了你，我把自已給掰回來了，這一兩年，我真的有在變好，所以我覺得，我能有底氣說這話了。”

一直都在覺得尷尬的溫意然聽著這話，心裡的彆扭慢慢淡去，被一種無以言說的複雜情感代替。她想象著他現在逐漸變得沉穩的模樣，釋然地張唇:“這些改變都是你靠自已的努力得來的，我算不得什麼。”

“你看，你又這樣。”沈應修不滿她這樣說，糾正她，“我就不明白了，為什麼你總不肯正視自已的好呢？我早就發現了，你這個人啊，不管做得再多，都覺得自已不夠好，知道我今天為什麼會這麼直白嗎？因為我想讓你知道你到底有多棒，不是因為我喜歡你你才優秀，而是因為你真的非常耀眼我才剋制不住地喜歡你，哪怕我覺得自已根本不夠格。本來我沒打算這麼早說的，但是經歷了前段時間的事，我覺得，我必須要把我的心裡話告訴你，譚笑，你真的非常非常棒，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你更勇敢更善良也更堅韌的人，真的，所以喜歡你是一件必然會發生的事情。”

說到這裡，他的語氣忽然變得有些黯淡:“但我也知道，我配不上你，因為如果我是你，我可能沒有勇氣豁出一切為朋友，為那些毫不相干的人出頭，我甚至都沒幫上你什麼忙，從頭到尾，我都覺得你像個勇猛衝鋒的女戰士，而我，就像是一把子彈快用完的槍，幫你掃射了兩下敵人後，就再也沒有用處了。”

這倒是溫意然完全沒想到的，她從來沒有聽過有人這樣評價她，她也從來不知道自已在別人的眼中竟然可以如此耀眼，甚至還會有人覺得喜歡她是一件必然會發生的事。

她的腦子突然變得有些混沌，眼前也出現了很多雜亂的分不清時間線的畫面。

“為什麼連這麼簡單的事情你都做不好，我生你有何用？”

“嘖，其他科好有什麼用，數學這麼差，還是考不了好學校。”

“譚笑喜歡我？她是誰？那個啊，我都不記得她，有什麼可說的，再說了，就算記得，我也不會喜歡她，她太普通了。”

“小譚這個人吧，雖然努力，但永遠都做不了一百分，說到底，還是能力不夠硬。”

“……”

許多年裡，她聽到的最多的話都諸如此類，她普通，她不夠漂亮，她能力不足，她與千千萬萬小鎮家庭裡出來的孩子一樣，被迫降生，被迫被選擇，然後再被標上價碼，接受著來自成年人世界的凝視。她從來沒有想到，總是讓父母老師失望的她，在這個人眼裡竟然有如此盛大的光芒。

她現在已經不那麼妄自菲薄了，但是得到如此高的評價，終歸還是有些名不副實，於是她先是表達了對他感謝，緊接著真誠道:“沈應修，謝謝你的誇獎，但是你也不用給我加這麼多濾鏡，你都不知道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心裡有多害怕，而且，在這個過程中我也得到了很多支援，甚至還有天時地利，所以，如果沒有這些東西的加持，我早就退縮了，您看，我真沒你說的那麼勇敢堅韌，我只是個心思有點多的普通人罷了，不值得你這麼高看。至於你說你是因為我才會變得這麼好，那你就是在貶低你自已了，沈應修，你是因為你本來就很好，所以才會長成今天的模樣，不過，我還是很高興自已能參與你的成長，和你做朋友的這段時間，我也是真的很開心……”

“等等，你先別說了，”沈應修的聲音沉了下去，“我猜你一會兒就該要拒絕我了，對吧？不過我先說好，不管你什麼態度，我都要繼續喜歡你，你放心，我不會死皮賴臉，你別不理我就成。我也會努力繼續學好語文，等哪天我真的考上130了，你可一定要守信，要不然，我一定會殺到你的城市找你要個說法。”

越聽到後面，溫意然越哭笑不得，等他輸出完，她推開窗戶，放輕語調:“你誤會了，我沒想過說這些，我只是想告訴你，謝謝你這麼喜歡我，更謝謝你能看到我這麼多閃光點，沈應修，我從來沒得到過這麼多的讚譽，我很開心，也很感動，沒有你，我也許永遠都不懂得換一個角度看待自已。”

這倒是讓沈應修有些不會了，他捏著手機，脖根處慢慢攀上一層淡薄的紅，眼神也不自覺地四處投放，好不容易，他才在喧囂的心跳聲中好不容易找回自已聲音。

輕咳了兩聲，沈應修揉了揉鼻尖，試探性地問道:“你……不生氣？”

“生什麼氣？氣你能發現我的優點，還是氣你這麼真誠地誇我？”

“你知道我在問什麼，”他有點忐忑，“我都直接說喜歡你了，你會不會因此疏遠我？畢竟你說過的，你不會考慮這個方面。”

確實不考慮，但他也並沒影響到她不是？溫意然沒再說話，而是忽然想起了遙遠且模糊的學生時期，那個時候，她也曾這樣喜歡過一個閃閃發亮的男生。 十六七歲的她是灰撲撲的，沒有一絲色彩的，然後有一天，突然有一抹極其靚麗的顏色闖入了她的世界，並在她的身上短暫地停留了一瞬，那一刻，她以為那就是她的光，所以她擅自地起了心思，卻不曾想，不經同意的喜歡對於對方來說就是一種負擔，又或者說，不對等的喜歡對對方來說不亞於是一種侮辱。她經歷過，所以她很理解沈應修，也不會疏遠他，她只是覺得有些莫名的失落，因為她已經不是她了，沈應修喜歡的不是譚笑，而是作為溫意然的譚笑，而她，已然身不由已。

“不會，就像你說的，有些東西本來就不受自已控制，再說了，青春期嘛，很正常。”她終於再次開口。

“不是的。”沈應修皺了皺眉，很想說自已對她的喜歡不止於荷爾蒙，他一定會持續很久的，但是想到她曾說過的話，想起她對於感情的冷淡情緒，他生生地止住了話題:“算了，你說什麼就什麼吧，反正你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麼就行，我要繼續刷題去了，拜拜。”

話題結束得還挺突然的，不過聽到他要學習了，溫意然很高興，她“嗯”了一聲，催促他:“行，快去往死裡學吧，我也要繼續刷題了。”

“行，那我們都繼續努力吧。”沈應修也收斂起那些洶湧的情緒，然後道了再見，掛掉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