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務府走水了,裡頭的一半財物是劉玉孃親自張羅。為了讓皇上心甘情願把內府庫財權交予她,她可是絞盡腦汁,最後終於想到一個好辦法——投其所好。
她勸李存勖將稅收一分為二,一半充作國用,還有一半供酒宴、玩耍和豢養伶人所用,兩人一拍即合,說幹就幹。
提高賦稅、賣官鬻爵、勒索大臣、借名經商。凡是以自己的名字“玉娘”命名出售的物品,必標以高價,強買強賣,否則下入大牢。
李存勖只要有戲聽,其它事情他通通不管,劉玉娘高興啊。她最愛這些身外之物,從小就愛。柴守玉不過是區區一個地方首富之女,而她憑著自己的本事成了一國財富之主,孰勝孰負,一看便知。劉玉娘感到很滿足。
可現在小太監卻告訴她,她的理想和信仰被火燒了?她撒氣似的一巴掌揮在小太監白白淨淨的臉上,像市井潑婦一般大喊大叫:“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救火!”長相猥瑣的老太監毫無眼力,指著柴守玉道:“那她呢?劉玉娘抓起一個燭臺砸在他的腦袋上:“這裡是皇宮,她能跑哪裡去?還不快撒開你的蹄子,到內府庫救火去?”老太監捂著破了一個洞的腦袋,委屈巴巴地去找水桶。
大火燒了很久。好在真金不怕火煉,白銀只有表面一層變得漆黑,瑪瑙翡翠之類劉玉娘愛惜得慌,都用玄鐵的匣子一件件裝了,只是可惜了那些上好的緞匹、紗羅、絨錦、南綿、香貨等物。接下來是繁瑣的清點和登記。看著賬目表上一道道劃去的名目,劉玉孃的心在滴血。
此時的她尚不知道,滅頂的災難還在後頭。
她太慌張了,以至於忽略了本可以發現的細節——比如,混在救火隊伍中那些陌生的臉孔。
從今天起,內府庫的結構和財物擺放位置盡在郭威眼裡。機關在哪兒,鑰匙長什麼樣兒,全都不再是秘密。郭威為了柴守玉,是不惜使用任何手段的。當劉玉娘還在為大火中焚燬的布帛之物傷春悲秋時,殊不知剩餘的金銀珠寶也即將離她而去。她沉浸在悲痛之中,甚至忘了去抓捕柴守玉。柴守玉得到了喘息。
是夜,郭威又一次潛入華陽宮。這一次,他望著陷在被窩裡小小的柴守玉,下定了決心:“我帶你走。”
“走?去哪兒?”
“天大地大,總有你我容身之處。”柴守玉搖了搖頭:“我還有爹孃,劉玉娘不會放過他們的。”
“那就一起帶走。”
“王家呢?整個王家那麼大,離開談何容易。”柴守玉是個重情之人,絕不肯為了自己的自由而連累他人。她從被子裡抬起頭來,露出亮晶晶的眼睛。
“小哥。”
郭威被她這麼直直地盯著,心裡想著:完了!完了!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眼睛!
他應道:“我在。”
柴守玉嗡嗡地說:“你可知劉玉娘為何如此張揚跋扈,她仗的是誰的勢?”
郭威不假思索:“自然是李存勖那個昏君。”
柴守玉道:“不光如此,她與李存渥也有一腿。”郭威身子一震。
柴守玉小小的臉突然變得冷峻,由內而外透著肅殺之氣:“任何直接對付劉玉孃的手段都是治標不治本,要想徹底將她除去,就必須推倒她身後依靠的兩座大山。小哥,你能聽懂我說的話麼?”郭威心頭的震撼已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初見柴守玉的時候,她才十歲的年紀,鎮定、果敢、臨危不亂,可也僅僅比別的姑娘大膽了一些而已。
他永遠都忘不掉她殺人之後驚慌的表情。前後強烈的反差讓他生出一種保護欲來。
為了活著見到柴守玉,他第一次違背心中的原則投靠了李繼韜的叛軍。他還記得當時李繼韜的手下發現了他珍而重之的血玉,前來搶奪,他發了瘋似的,在大牢裡連殺十幾個人。李繼韜被他的勇猛無畏折服,不怒反笑,問他要不要加入自己的隊伍。他點點頭說,要。
他在這個世上沒有親人了,唯一掛唸的就是那個大腦門、圓眼睛的小姑娘。
有了牽掛,人自然而然就變得圓滑了。後來李嗣源找到他,告訴他柴守玉一直在惦記他,郭威二話不說,轉投到李嗣源軍中。柴守玉管李嗣源叫姐夫,郭威便也在心裡將他當成親人。邢州之戰何以得勝?多虧了郭威提供的敵方軍情。郭威將思緒一點一點收回來,以一種嶄新的眼光去看眼前這個長大了的女子。
她不過才十三歲,竟想著顛覆社稷,改朝換代!她簡直就是洪水猛獸!郭威愛死了她身上的這股子野性。
柴守玉見郭威不說話,以為他不認可自己的想法:“小哥,你是不是覺得我異想天開?”郭威善打仗,善殺人,善放火,唯獨不擅長的,就是籌謀算計。他搓了搓自己的耳朵,認真說道:“願洗耳恭聽。”
有人理解自己,柴守玉顯得很高興:“《墨經•經下》記載,稱重物時秤桿之所以會平衡,原因是“本”短“標”長。同樣的道理,我們要操控局勢,不一定要成為最強大的那股力量,只需要在適當的地方推波助瀾,就能改變整個形勢的發展。”柴守玉在說這些時,眼裡的光芒更盛。“悅音坊是租庸使孔謙督造,坍塌一事他難辭其咎。他是劉玉娘斂財的左膀右臂,殺了他等於卸掉劉玉孃的一隻手。”柴守玉的聲音輕飄飄的,好像殺人與殺螞蟻一般容易。
郭威沉吟了片刻,道:“我聽說這孔謙橫徵暴斂,令百姓怨聲載道,可他行事不光是受了皇后的指示,更是得到了皇上的支援。皇上還誇他理財有功,賜‘豐財贍國功臣’的稱號。事發後我也曾與郭大人交談,郭大人說無論是建造圖紙還是各項支出,悅音坊從頭至尾全部透明,皆先由皇后過目,蓋下鳳印,再由皇后呈交皇上,蓋上玉璽。瀆職之罪,實不該孔謙來背。”
柴守玉搖著頭道:“小哥,你終究還是太老實。若平安無事,也便罷了,但現在悅音樓牽連甚廣,這鍋他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皇上忙於朝政,對房屋建造本就不十分熟悉,但他孔租庸使與工部、吏部皆有往來,不應該不知道其中的風險。知而不諫,大過也。”
“接著說。”
“百姓對朝廷積怨已深,積懼也深,那麼多的民房與商鋪被毀,水溝也一直堵著,老百姓的怨氣已到達巔峰。他們只不過是缺少一個帶頭人,一個可以率領他們為自己爭取權益的帶頭人。沒有了郭崇韜的皇宮,連一把大火都防不住,若是發生萬民暴亂,劉玉娘該如何自處?”
郭威眼眸裡承載了滿滿的讚賞:“只能以‘知而不諫’的罪名,忍痛削掉自己的一條手臂。”
“對,但這並不是重點。這只是轉移劉玉娘視線的一招偽棋罷了。咱們真正的目的,是……”柴守玉壓低了聲音,挪至郭威的耳邊。
郭威主動矮下身去,將耳朵貼近柴守玉的嘴,待聽她說完,已不知用什麼言語來表達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想到的,她全想到了;他沒想到的,她也想到了。
她的思慮周祥,遠超自己百倍。郭威被深深折服,更加喜歡這個玲瓏剔透的人兒。
他心悅誠服,道:“妹子足智多謀,可當三軍。”柴守玉展顏一笑:“圓則為珠,廉隅為璣,各展其態,並無優劣之分。若要我與小哥一般上陣殺敵,那是萬萬不能的。”
“一介莽夫,得此誇讚,我郭威何德何能?”
柴守玉接道:“小哥當然德能兼備了!若不是小哥放的一把火,我怕早已被押入大理寺。”
她這樣善解人意,又懂得挖掘他身上的閃光點。郭威突覺喉嚨一陣乾澀,看柴守玉就像看一株含苞待放的梅。他站起來,依依不捨道:“我先走了,你要保重。”
柴守玉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角:“小哥。”
“什麼事?”
“沒事,只是想要叫叫你。”柴守玉鬆開了手,“再次見到你,我很開心。”
第二日清晨,劉玉娘自噩夢中醒來。她夢到好大好大的一場火,燒燬了整個章華宮。金銀首飾沒有了,雕樑畫棟沒有了,皇上親賜的鳳印化為了灰燼,永遠葬送在這一場大火之中。
而自己頭戴鳳冠身著鳳袍,被五花大綁在伶官署的柱子上,一雙雙仇恨的眼睛圍著她,刀具發出明晃晃的光。
她憤怒地叫:“亂民!你們這些亂民!”眼睛的主人叫囂著:“凌遲!把她的肉一片一片割下來!”
劉玉娘被無數隻手剝掉了衣裳,尖銳的刀子擦過她嬌嫩的肌膚。她被活活地嚇醒了,睜開眼卻聽到一個更讓人感到恐怖的訊息——定鼎門大街的百姓發生了暴亂,齊齊要求朝廷給個交代。劉玉娘想起了夢中的情形,嚇得渾身一個哆嗦。
郭崇韜不在,剩餘的禁衛軍像一盤散沙;申王的人馬要為登基做準備,不可能早早消耗在這些節外之事上。她原想著要讓孔謙把大火中損失的財物賺回來,可現在不得不忍痛割愛,她不願撥款於民,就只能棄車保帥了。一切都按照柴守玉預想的方向發展。樞密使孔謙被押到了菜市口,斬首示眾。豆盧革作為監斬。
當孔謙的腦袋“骨碌碌”滾到地上時,豆相的心猛地一抽。他就像在雷雨裡走了一遭,渾身溼涼。是心涼。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劉玉娘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她突然想要瘋狂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