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回憶像走馬燈似的在眼前轉了七七八八，想象裡死亡的痛苦也沒到來，倒是肚子裡一陣又一陣的痛楚將她又從回憶里拉出，讓她不得不重新面對這眼前的怪物。

“死就死吧！再看一眼父親，他還穿著當年離家時的衣裳...”心裡默默嘆了一口氣，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汙。抬起了手？對，自己竟然能動了...睜開了眼睛，眼前已經沒有了那張可怖的臉，自己還是躺在山崖底下，天空灰濛濛...

自己是已經死了？魂魄飄蕩到了陰間？她緩緩從地上爬起，立在這荒蕪廣袤的天地間，一時間不知何去何從。

搖搖晃晃往前，這條路怎麼也走不完，自己就算走到山腳下，又該如何爬得上去？

麻木走著，肚子裡一陣一陣絞痛，忽聽得身後有風聲傳來，直撲自己而來，她急忙調轉身子，一團漆黑急速衝來，直逼得她連連倒退，這才看清，還是那個屍首怪物，它？它這是要幹什麼？！

還沒等她弄清楚來意，那蓬頭垢面血汙滿身的屍體直直撞上了她的肚子，，像一團霧氣似的又從她的背後穿出，匯聚成人型，她痛苦倒地，整個人摔折在地上，頭往後仰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見證了這一幕，最後印在她眼裡的是，那個黑霧凝結而成的人影在衝她擺手，似乎是在讓她走，然後又立刻轉身向著山崖衝去，撞碎在山體上。

“啊！！！”順兒娘發出尖利一聲慘叫，從自己炕上跌落到腳凳上，摔得她半晌起不來。眼前金星直冒，肚子被震得生疼，還有一直往下滑落的趨勢，她趕緊伸出手來一把摳住了床沿，穩住了身形。坐在窄窄的腳凳子上緩了緩，終於順過來一口氣，可自己卻沒有氣力再站立起來。

“囊，囊，嗚嗚，體來，嗚...”跌落的聲響嚇醒了熟睡的女兒，眼下她正哭喊著，手腳並用爬到床沿，伸著小小短短的胳膊扯著孃的衣領，想要將她拉起，奈何人太小了，趴著往下使力，一個不小心頭重腳輕直往下栽來。

順兒娘一看女兒即將腦袋著地，驚得她趕緊一個狠用力，手指甲摳斷在木板裡，借力將自己拉了起來，又撲過去牢牢地抱住了女兒，兩人一屁股坐在地上驚魂未定。她感覺眼前的世界開始天旋地轉，一片又一片的黑壓向自己，讓她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做夢，這個夢境為何這冗長？

這瞬間的驚慌讓孩子哭不出聲來，靠著娘靜靜坐了會兒，女兒的小手摸上了母親冷汗津津的臉，把自己的小腦袋貼在她的下巴，而母親好似昏死了過去，之緊緊摟住她，緊緊閉著眼睛。

“囊...”耳邊傳來孩子口齒不清的呼喚，順兒娘努力撐開了自己沉重的眼皮，看著懷裡小小的女兒，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一些：“別怕啊，娘在，囡囡你先從娘身上起來，娘，娘有些腳痠。”

女兒聽話地從母親懷裡溜出在地上站好，還想去扶起母親，順兒娘看了她一眼，溫柔無奈地笑了笑，又想抬起手給她理一理凌亂的頭髮，指甲劈開處血肉模糊，又只好縮回手。

“囡囡乖，別怕，娘坐一會就好了，等會給你削梨吃！”想了想，又微笑著對女兒說：“你爺爺給你摘的，可甜！”

女兒並不能全部聽懂母親的話語，只聽見話裡頭有個“吃”字，她興奮地拍了拍自己的小手，跟著含糊不清地學著說“漆、漆”。

又過了一會兒，等那陣脫力感漸漸消下去，順兒娘慢慢調整自己的坐姿，從屁股著地，腳前手後撐著，轉為慢慢跪坐，再努力變成四腳著地像個凳子一樣趴在地上，這樣才能使勁把下半身撐起，再慢慢推起上半身，最後才能扶著床沿把自己拖拽起來。別看一個起身，足夠一個體弱孕婦為難了。

順兒娘摸索到櫥櫃邊上，從裡頭掏出那隻小手箱，裡頭擺著3個野梨子，粗糙的表皮使得本就不甚飽滿的果實賣相更差，不過這對於這對母女來說，已經是要藏起來偷偷吃的好東西了。

她挑了隻三個梨子中，中間大小的。那個大的怕是女兒一人吃不下，梨子這東西，又不能分開食用，“分離”她覺著心裡頭有些忌諱。最小的那個，她決定自己吃，肚子裡這孩子還沒吃過些許好的，也嘗一嘗這甜甜的梨子吧！至於最大的那個，她還沒想好怎麼吃，好在梨子耐放，等孩子再長大些或許就吃得下了。

順兒娘將兩隻梨掏出洗好，把女兒那隻梨削了皮切得小小塊，喂進她嘴裡，甜蜜的味道讓孩子來不及細嚼就吞下了肚去。吃完馬上用大眼睛示意母親再喂一塊，吃進嘴裡高興得雙腳直踢擺，這副饞貓般嬌憨的小模樣逗樂了母親，讓她有些乾瘦的臉上漾著溫柔寵愛的笑意。

等喂完了孩子，順兒娘將梨皮收攏好，自己開始一點點往嘴裡塞去，皮上粘了些果肉，吃起來酸甜，有著水果獨有的清香，皮子有些粗糙，嚼起來沙沙的顆粒感,她將梨子皮都嚥了下去，肚子裡的孩子也從沉睡中醒來似的，開始鼓包動彈，“小饞貓！”她笑著罵了一句，才開始吃起自己那枚最小的梨子。

梨肉是那般鬆脆多汁，咬下一口梨汁直淌到手指上，讓人忍不住快快吮吸進肚子裡去。小拳頭大的野梨子經不住幾口吃，她將核兒都細細啃了，意猶未盡。

母女倆吃完梨子後坐在房間裡嬉鬧了一會兒，女兒已經能摸著床沿走上幾步，膽子大些的時候，自己坐在桌邊張開雙手，這孩子能從床沿邊朝著自己走上幾步，撲進她懷裡。眼下還有兩個多月，希望女兒能在自己生產前會走，不然等肚子裡這個落地，可就有些顧不上這孩子了，她奶奶眼裡從來就沒有這個孫女，她爹又是個不著家的，唉，也是個可憐的孩兒。

她忍不住親了親女兒的小腦袋，自己肚子大了，現在抱抱她都不能夠了。好在這孩子乖順，從來不哭鬧不止。相反自己那大兒子，雖說體格看起來健壯些，但被奶奶寵得是嬌氣十足。

每個月月中，兒子回到自己身邊住上一晚，本來是難得的母子團聚，手足相親，偏生這孩子蠻橫得緊，他妹妹還沒有招惹他，他倒是先上去給妹妹打哭了。自己剛開口勸阻，這兒子反而惡人先告狀開始嚎啕大哭，把他奶奶招來，對著自己和女兒劈頭蓋臉一通罵，嚇得小女兒半夜還驚醒過來大哭。後來也趁著丈夫心情不錯時，對他說起過這事，卻被他輕飄飄地不當回事，總是拿些“長大就懂事了”、“孩子還小懂啥？”這些個由頭搪塞過去。

都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自己這個大兒子令她憂心，眼下自己也犟不過他奶奶，要回到自己身邊，自個也沒神氣同時照顧三個孩子，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轉眼又到了天擦黑，家家戶戶開始招呼在衚衕裡嬉戲的孩童回家吃晚飯了。她家飯菜沒甚花樣，午飯的剩菜湊合一頓，幾下子也就上桌了。兩個孩子再另外熬些大米粥就是了。

忙完這些，她摘下圍裙站在門口等丈夫回來，她婆母規矩重，說得男人上桌才開飯。只不過她從來都只要求兒媳婦，自己倒是從來不等公爹吃沒吃。

晚霞更加絢麗，暮色漸濃。順兒爹拖拉著個鞋，從巷口的黑暗處走來。

進了院門看到自個兒媳婦挺著肚子站在門口等，換別個漢子心疼老婆的，定然要說幾句體己話。但好女配個孬漢，順兒爹還嫌自己老婆臉上沒個笑容，衝她來了句“成天哭喪個臉，我財運都被你嚇沒了！看看！跑了一天，鞋都爛了，就掙了三個錢！”

他說完，乾脆還脫下了爛鞋往老婆懷裡一扔，自顧自罵罵咧咧進了堂屋，開始坐下吃喝。

順兒娘捧著那雙臭鞋，忍住了翻湧的氣血，咬牙忍了下去。繼續在門口站了一會，還是不見聾子公爹擔著柴禾，趕著老牛回來。

“瞅啥呢！像個菩薩一樣，還不進來給你男人添飯！”婆婆抱著孫子從屋子裡走出來，開始張羅著給孩子餵飯，看到兒子一個人坐在飯桌上，兒媳婦立在院門口傻站著，她心裡就冒火了。

被婆婆一嗓子喊，她趕緊從門邊挪回屋裡，開始給順兒爹打飯，然後將女兒抱在身上喂好了飯。她心裡想著，許是近處水草被周圍家養牛羊的鄰居割得差不多了，公爹為了老牛能吃飽，走得更遠些去，回來也就耽擱住了，等他回來，自己再給飯熱熱，雖說是夏末，勞作了一天，吃些冷飯總是不好的。

順兒爹吃好了飯，就喊著一天累死了，問婆婆要了個錢，去澡堂子裡鬆快去了。婆婆吃飽了晚飯，抱著孫子回屋歇著去了。期間就婆婆罵了一句“老傢伙不僅又聾又啞，眼睛也瞎了，看不到天黑了好回家來？乾脆死外邊算了！”，此外母子倆再也沒有提起可憐的公爹一句，順兒娘也不敢提出來說出去找找，怕是一開口，自己那吃了炮仗一樣的婆婆得開始潑汙水了！

順兒娘把女兒放在站桶裡，自己又等了一會兒，公爹還是沒有回來，於是她把桌上那些剩飯菜攏攏，撥出一大半來用了乾淨的碗盆盛了，放在廚房的灶臺旁，往灶塘裡又加了根柴，慢慢煨著，這樣火塘裡的餘溫能給飯菜保溫，公爹要是快些回家，都還是可以立即捧起來吃的。

她自己回到堂屋就著盤底一些剩菜湯胡亂吃了小半碗飯，就算把晚飯對付過去了。

直到她把廚房碗筷都收拾好，把站桶裡昏昏欲睡的女兒吃力抱進屋裡去，她都沒有聽到自己公爹那沉重緩慢的腳步聲在院子裡響起。

現下已經到了家家戶戶準備吹燈就寢時間，天已經全部黑了下來，這要是放牛到了山間，沒有火把，可如何能下山來？把女兒哄睡後，為了省點燈油，她乾脆吹滅了燈火，在黑暗裡半靠在床頭留意著院門處響動。

孕婦本就一個身子活著倆人，人容易疲累些。加上她本就瘦弱，還要操持家務，現下早就覺著腿肚子酸脹，抬都抬不起了。她想彎折起來揉一揉緩解緩解，但肚子鼓囊囊，她根本就彎不下去身子，只能作罷。把腿垂在床沿，自己則有一下沒一下輕輕垂著大腿。

順兒爹家本就在城西邊，這裡一般都是市井販夫走卒盤踞之地，家家戶戶每日天不亮就起身開始為一天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奔波，回到家時都已經筋疲力盡，沒幾個人像順兒爹似的捨得拿血汗錢去泡澡遊樂，更多的是像順兒娘一樣，連個燈油都捨不得的，是以左鄰右舍也都早早睡下，巷子裡漆黑寂靜。

她等了許久，終於熬不過睏意，頭一點一點地開始打起了盹兒。

思緒飄飄忽忽，夢裡自己都在作勁，提醒自己不要睡去。終於在自己的堅持下，她看見自己還好好靠坐在床頭，頭面朝著院子的窗戶，正在好好守著門。

“吧嗒、吧嗒...”巷子裡由遠及近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她一個激靈就想起身張望，但沉重的肚子給她壓在了原地。心裡一急，轉念又想，還好自己沒有拴門，這會子就不著急跑去給公爹開門，他每每回家不是擔著柴就是揹著草，都是壓得人透不過氣來的重物，公爹眼下也有花甲了，怕是扛著久等不住！

這院子裡沒有人把他的勞累放在眼裡，婆婆更是把他當成和老牛一樣能背能扛的牲口，能給碗飯就算是恩德。她想到了自己，在這個家裡也從來沒有人尊重愛護過自己，但最近她才發現這位沉默的老人，倒是有著體恤愛護小輩的心意，這讓她稍稍感受到一點家人的溫情。

那腳步深深淺淺由遠及近，終於停在了巷尾的小院落門口，這下順兒娘更確定是自己公爹回來了，忙在床上摸索件外衣，打算披上後去廚房給他端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