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戰爭無疑是殘酷的，吞噬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就像領隊所描述的地縫吞下所有亡人似的，一場場捨命的衝殺最後都是九死一生，所以無論是醉臥還是苟活，都不應該成為被人詬病和恥笑的。

少年人十分理解地看著旁邊垂頭喪氣的領隊，還想開口安慰幾句，可是風裡又傳來那隱隱約約的銅鈴聲，就像一縷縷頭髮絲，一縷縷在風裡頭遊蕩，鑽進了人的耳朵裡，但仔細等候，又無法被刻意捕捉到。少年人想起領隊提到的銅鈴聲，心中不由犯怵。

轉頭去看領隊，見他已經目光蒼茫地盯著遠處混沌的黑暗，眉頭緊鎖，似乎聽出這鈴聲裡的端倪，少年沒有冒然出聲打斷他的思緒，半晌，領隊將手裡的匕首重新拿好，然後囑咐少年兵甲：“你將刀抽出來，淋些尿上去，不管有沒有用，暫且信我一會，死馬當活馬醫吧！這鈴聲又密了起來，怕是要不好啊！”

如果換做以前，少年人又要以為這個不正經的老男人開始調戲自已了，可是聽完領隊的整個故事後，他心裡頭開始有些相信腳下這片沙地，千百年來估計埋葬著不少離奇古怪的事。眼下還是按照這人所說的做吧，否則也沒別的辦法了。

少年人依言半躬起身子，手摸到了自已的褲腰帶，在黑夜裡摸索著“窸窸窣窣”解開，他抬眼瞅了領隊一眼，見他根本沒有迴避一下的自覺，不由輕咳了兩聲提醒他君子一些。

領隊不明所以地看向他，黑夜裡眼睛有些反射的光亮，明明漆黑，但眼神卻是有些懵懂的，好像還在反問少年有何貴幹。

少年人臉皮薄，被這麼一看臉又燒了上來，他忙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你轉過頭去！”，說完就瞪著那領隊，心裡頭惱怒這人怎麼沒點人情世故的腦子。

“哦！哦！你小子怎麼跟個姑娘似的！”領隊後知後覺，一邊笑話少年人，一邊也將頭側到一邊，表示我沒有再看你了！

“嘁！”少年人沒好氣地暗暗噓了一聲，手上動作加快，三下五除二就將褲子褪了下來，剛好這一路奔逃沒有解手，這下尿意湧來，很快空氣裡就傳來“淅淅瀝瀝”水流聲，過了一會就是“叮咚叮咚”水打在鋼刀上的輕響。

“哎！你小子！”猝不及防那領隊說了一句，作勢就要扭頭轉過來，嚇得少年一夾兩股，硬生生又將尿給憋了回去！

“你有病啊！又怎麼了！”少年只感覺自已後腰一縮緊得發疼，十分不滿地問候面前這個連撒尿都不放過自已的老男人。

“哈哈哈，沒甚，來，把這把匕首也潤潤！”領隊也不管那少年不善的語氣，只管打著哈哈，將自已手裡拿著的匕首拋了過來。

“別轉過來！”少年咬牙切齒低喊道，心裡氣惱不已，直當自已是遇到了個潑皮無賴，但這節骨眼上，又不好痛快打罵出氣，只能咬咬牙將那匕首撿了起來，又小心鬆開褲腰帶，再淋些上去。

黑暗裡那領隊側著身埋臉在自已的臂彎裡，笑得直髮顫，自已遇到的這小子真是太逗了，又青澀又裝老成，自已只要稍加戲弄就立刻炸得像只刺豚魚，脾氣不好但心地善良，自已將經歷說得悲慘些，這小子滿臉都是同情悲憫，這樣的小子怎麼會進了行伍，怎麼經受得住刀槍和鮮血的摧殘，他這性子就應該當個普通百姓一輩子安分守已就行了！太過於柔和慈悲的心腸，不應該來到這苦寒之地見識最赤裸的人性。

剛才自已見識過這小子揮刀，倒是十分乾脆利落，聽他自已所說，家裡是開鐵匠鋪子的，想必倒是有幾分力氣，也見識過刀具，看他劈砍的架勢，倒是有些靈氣，領隊自已就是個用刀的好手，對於這個性格寬厚甚至有些慈柔的少年，倒是動了教授技藝的心思。

當年自已在師父門下學藝之時，就因為好勝心太過，殺心太重，最終沒能再突破一層。後來拜別師父後，師父送自已下山門，倒是說過自已應該去人世間走一走，用這濁世的煙火氣和人氣為自已的刀減一分殺氣。會揮刀的人比比皆是，可是會收刀的人卻是萬里挑一。刀具本是主殺伐，一味的進攻取勝最終是無法擺脫心魔。好的刀是配刀鞘的，就像用刀至化境的刀客，他的心始終是收住的。

自已這些年走南闖北，混跡過江湖，但始終覺得太過於小打小鬧，最後聽聞說是軍中憑膽識武藝能一展頭角，於是他就投入一名早年間結識的將軍麾下，從此跟隨隊伍駐紮在邊境，一晃眼已經過了快二十年。

每每有那不長眼的蠻子來犯，他總是衝殺在前，揮舞著從師門裡帶出來的利刃，一刀一個就像切菜似的將敵軍的首級砍下，固定揹負在身後，收兵回營之時，他往往是從頭到尾掛滿了人頭，模樣十分的駭人，同僚們往往退避三舍，但將軍卻是十分愛重他，一路提拔，最後成為了將軍手下一員猛將，一時之間風頭無倆。

後來為了犒賞將士們奮勇殺敵，大將軍還特地准許每殺一敵軍，不用砍下首級揹回，只需割下些髮辮、耳朵、鬍鬚即可回營論功行賞。領隊在大將軍在時的歲月裡，犒賞無數，但他好像並不在意這些賞賜，每每都散給自已的同袍們，自個並不留下些許，因為他並沒有故鄉家人妻小，所以這些財帛無處可去。

是以每每得勝歸來，不過是得些賞賜，大夥兒痛飲幾場，醉裡他挑燈看刀，趁著酒性狂舞飛刀，博得眾人鼓掌喝彩，眾人皆贊他刀法出神入化，但只有他自已心裡清楚明瞭，入世快十載，刀下亡魂近千數，可是他始終沒能再進一層，突破心魔禁錮。每每發狂時，對陣殺敵就是最好的去處，也不用馬匹，近身上前劈砍，釋放心中焦灼苦悶。

他的威名遠揚，敵軍聞之喪膽，每每有他在的對陣中，都早早打道回營，不敢硬拼白白送些人頭，他的名字甚至比大將軍的名字更加讓人畏懼。

他一心痴迷刀道，對於人情世故並不十分精通，也不願意去搞些拉幫結派的關係。只管千金散盡，倒也不圖與誰稱兄道弟，肝膽相照。年復一年的殺戮讓他的刀喝飽了血，刀鋒愈發雪亮，但心中的戾氣卻折磨他一年更甚一年，之前人們都知道大將軍麾下有位善於用刀的將領，上陣沙地勇不可當，之後人們開始畏懼他的肅殺之氣，開始改稱他為“鐵面狂刀”,即使受他恩惠，也不敢與他多親近。邊疆苦寒十餘載，真正能與之貼心的，恐怕只有他手中那柄鋼刀！

敵軍中也曾買通姦細想要收攏他，但他覺著跟隨大將軍能駐守邊關，常有戰事可供自已砍殺以血肉餵養刀，自已也並不在意功名利祿，是以並未答應。奸細一共來了倆人，一人是長鬚飄飄的學士打扮，這人是早些投敵而去的一名帳下師爺，因為故土城池被攻破，全家共計十餘口人皆被屠戮，一時想不開去，痛恨當權者軟弱無能，守城者尸位素餐，趁夜就帶著自已的徒弟潛逃到敵軍營下，獻出軍中秘密糧草地圖，得到敵軍將領的讚賞，將他師徒倆收進了自已麾下。

這番敵軍特地派了這倆人前來勸說，一方面是曾是軍中同袍，勸說起來更能得人心，另一方面就算是說不合，自已派這兩個人偷偷潛入與這位鐵面狂刀碰面，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到時候有些東西就不攻自破了。

這老儒生買通帳中曾經同僚故意散佈一訊息，有一支商隊從中原歸來，得到一柄黑金古刀，現下準備在鎮上的酒館裡出手議價，好換些通行的金銀再出關向西去。

領隊聽聞有寶刀待價而沽的訊息後，雖然自已腰上已經挎了一把師父所贈的上好鋼刀，但對於一個畢生痴迷弄刀客來說，即使自已不用，也得上去瞅瞅那行貨，保不齊自已著實喜歡，也能一擲千金買下收藏把玩。

於是領隊就挎上些金銀前去酒館赴約，等他趕到時，店裡頭還是有些其他客人在的，還碰上了幾個同僚在喝酒吹牛，畢竟自已和這些有了錢就吃喝的人不是同類，他點了個頭算是打了招呼，經過酒肆老闆的引見就去了樓上雅座。

他前腳剛上樓，底下這幾個同僚趁著酒性就用著一種類似悄悄話，但足夠其他人聽到的音量在那裡嘀嘀咕咕：“裝什麼清高！不過就是一耍大刀的，看他傲得跟什麼似的！”

有人附和到：“就是就是！一天天的挎個刀在軍營裡頭走來走去，跟個鬥雞似的。聽說就算見到了大將軍也不解下，你們說說看這是何等無理狂妄？！”

立刻又有人接話：“諸位可小聲點吧，小心這位鐵面郎君聽見，下來幾個飛刀割了項上人頭，揹著去大將軍座下告狀！”

“哈哈哈哈......”底下鬨堂大笑，說這話的人還起身再現了一番早年間領隊扛著人頭滿載而歸的場景，只不過他腳下疲軟無力，又醉醺醺地紅著一張臉，東倒西歪，這滑稽拙劣的表演惹得眾人捧腹大笑。

領隊在通往二樓的階梯上略一駐足，停留片刻，看了看樓下那場鬧劇，面色陰晴不定。陪在一旁的酒肆老闆一顆心都已經提到了嗓子眼，聽聞這位將領可是殺人無數的，這樓下滑稽劇要是刺激到他，翻身下樓給那幾個醉酒不怕死的全抹了脖子，那自已這小店還要不要開了？這些個天殺的！

今天來了個男人，風帽兜壓得極低，也看不清人臉，來了就叫酒肆老闆出來接待，一出手就是一個小金錠，囑咐將這位鐵面將士領到二樓。這位老闆在這苦寒之地經營個酒館大半輩子，接待的多是些過往商旅歇腳客，或者這些經常打白條的兵油子，一年到頭也賺不了幾個錢，看見金錠就見錢眼開起了貪慾，並未多盤問來者何人，只管應下差事。

這不，等領隊一到酒肆，老闆就親自上前迎接引路，生怕怠慢了，搞砸了差事。偏偏今天店裡來了幾個不知死活的大頭兵，眼看著言語就要衝撞了眼前這位貴客，老闆心裡真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店老闆偷偷抬眼打量自已眼前這個高大的男人，這邊塞小鎮實在是閉塞得緊，他這個酒肆又是人來人往彙集之處，七嘴八舌的，訊息流通之快令人咂舌，打個比方說今天天還不亮，鎮子西邊的王二麻子和李三媳婦在一個被窩裡躺著被抓了奸，還沒到吃上午飯的時候，他這小店就聽到了訊息，並像個引線似的就把訊息傳向了整個小鎮人的耳朵裡，這下大夥都知道李三帶了綠帽，成了早飯桌子上的下飯菜。所以這一塊根本就沒有店老闆不知道的事兒！

就像眼前這個客人，雖然和自已沒怎麼打過照面，平時來打壺燒刀子，也是店小二給滿上的，但自已就是知道他的威名，而且知道這是個不好糊弄的，腰間那把刀割斷了上千人的腦袋，而且在軍中又極得大將軍賞識，所以這會子他要是發作起來，削了自已和樓下那幾個酒囊飯袋的項上人頭，怕是自已家小也是無處喊冤去。

領隊隔著樓梯的空隙往下看去，表情冷冰冰的，好像就是在記住那幾個大頭兵的容貌，就等著待會提刀來割人頭下酒了！這可把掌櫃的嚇得，就差給他跪下了！手心後背都是汗津津地伺候著，還試圖挪動自已肥碩的身子去擋住那空隙。臉上陪著笑，小心翼翼地開口道：“爺，您這邊請，好東西在樓上的屋裡候著您吶，可別叫那幾個不長眼睛的糊塗蟲敗了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