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您要撐住啊!眼下桓兒已經,已經不在了,您可不能再傷了身體……還有很多事,等著您拿主意……”越說他的聲音越低,最後幾乎都要聽不見了,手無力地扶住父親,他盡全力讓自已保持著理智,不要跟著父親一起崩潰。
“玦兒……你弟弟,他真的,扔下了我們了嗎?”守備大人用力抓著大兒子的手,捏得手背都青筋暴起,似乎就想憑此來提醒他清醒些,希望他說出那訊息只是一句玩笑話……
大公子雙手被父親那一雙握刀的大手捏得劇痛,骨節幾乎都在咯咯直響。可是他生生忍住了,就算眼下對父親說謊又有什麼用?弟弟就能醒來了嗎?還不如早些將後事安排妥當,將死因查清楚,這樣才能對得起弟弟的在天之靈。
“父親!人已經走了!您清醒些……”他忍著劇痛,對父親說出了冰冷的答案。
老父親望著他的那雙眼睛裡光芒迅速熄滅,如同燃盡的油燈,只有淚光在跳動……
還沒來得及再寬慰幾句,母親就飛奔出來,她神色驚慌不安,披頭散髮衣衫不整的樣子,讓大兒子也有些侷促,畢竟在他心目中,就算是酷暑,母親還是內外整套衣裳都要穿戴整齊的,絕對不會因為貪涼就失了禮數的。可今天卻如此失態,這究竟是怎麼了?!
他看向父親,他也只是在無奈搖頭,只能推說幾句,可母親一改平日的溫柔善解人意,今天變得特別難纏,一直追著父親哭鬧著不肯撒手,急得父親揚手要對母親動手,還好自已的妻子見狀攔在了兩個人中間,才沒有讓這場拉扯升級。
這時候天色已經大亮,再不去,桓兒一個人就要從天黑躺到天亮了,急得大公子又催促了一次,父親沒有辦法,將母親劈暈後,再交給妻子照看。
他就和父親著急趕往了弟弟的小院,明明著急忙慌,可越到近前,父親就走得越慢,從內心不想去直面自已小兒子的死亡。
進了院門,就聽到桓弟的奶孃連滾帶爬地過來告罪,他原本就對此人有所懷疑,眼下就更不希望聽她開口狡辯耽擱了時間,不過好在這時候,誰的話都不能傳到父親耳朵裡,引起他的關注,此刻,他的腦子裡只有小兒子,以及止也止不住的傷痛。
屏退了老婆子後,就進了房間,離弟弟床榻只有幾步路,父親卻徑直走到窗戶前,將窗關上,然後就久久佇立,靜默望著窗外。
過了半晌,自已父親似乎是下定了決心,大步朝著睡著弟弟的床榻走去,他掀開了低垂的床幔,就看了那張蒼白的年輕的面容,這張恬靜的睡顏卻讓這個行伍大半生的男人一下子就塌下了身板去,嘴裡嗚咽著,伸出一雙手顫巍巍地去捧起那冰冷的臉龐,泣不成聲……
大公子站在一旁,心中同樣是酸澀難忍,但現在還不是哭泣的時候,等父親悲泣了一會兒,他上前將乾淨的棉帕遞給父親,示意他擦淚斂淚。
守備大人彷彿一個早上老了十餘歲,原本是腰板筆直,精神奕奕,和人即使是閒聊,那也是聲如洪鐘,隔著老遠外都能聽到那爽朗的笑聲,可眼下,自已不湊近幾乎就聽不到父親說了什麼。
這時門邊又傳來腳步聲。
“大少奶奶,少爺和老爺都在裡面……”是那奶孃說話。
“嗯,你先下去吧,也要歇一會,守了一整夜了,總是要閉一閉眼睛的!你等會將院子裡其他人都叫齊了,我好好來問問,怎滴這麼多丫頭小廝,還要你這麼大年紀的人來守夜?真是一群沒規矩的東西!”門外傳來大少奶奶柔中帶剛的說話聲。
“大少奶奶!是我的錯,都是我一個人的錯,是我提出來要守著小少爺的,是我猖狂託大了,是我,對不起小少爺,和您們!您要責罰就罰我,和其他人不相干啊!”奶孃邊哭邊討饒,好不悽慘。
“你且止住,不要再哭了,免得擾了小少爺安息,你先去叫其他人將東西都準備起來,等回頭我再問話。快去吧!”大少奶奶見這老婆子打算放聲大哭,忙將人給打發走了。
說來也是越老越糊塗,明知道年紀大了容易體力不支,還執意要留下,結果又不當心,最後桓哥走的時候,愣是一家人一個也沒見著,哭了這孩子臨走前痛苦難忍,還要神魂離體,去找母親告別。二來天還沒亮,就開始鬼哭狼嚎,把整個院落裡的人都給吵起來了,她也不想想,老爺夫人已有春秋,特別是夫人,哪裡經得起她那嗓子驚嚇。虧她還是服侍桓哥兒的,但是一點沒有這十三歲主子的沉穩良善,這大吵大嚷的,難道是桓哥身後想要看到的?
大少奶奶本想著斥責一番,不過眼下還是將桓哥兒的身後事料理好,再來追查那些疑竇。
大少奶奶待到服侍婆母飲下安神茶後躺下睡了過去,吩咐丫頭將房中點上了濃重的安神香,這兩人守在床前,她就急匆匆往這小院子裡趕來了。
才剛臨進門,就聽到了男人低沉的哭泣聲,因為實在過於傷心,幾乎透不過氣來,發出了哽咽。自已的丈夫開口勸慰,但男人總是嘴笨一些,一番話說下來,道理是那麼一個道理,可是面對喪子之痛,再大的道理也是蒼白無力的,自已公公非但沒有停下來,似乎還有些生氣,打算斥責自已的大兒子冷血無情了。
“吱~”一聲,有人推門進來,屋裡頭兩個還喘氣的男人齊齊回頭看去,見到是自已妻子推門進來,大少爺心裡鬆了一口氣,剛才自已爹那吹鬍子瞪眼的表情可是嚇了他一跳,深知爹馬上就要遷怒自已了,心裡頭只想著,硬扛那一巴掌,也得勸老爹別耽誤事兒了。
而守備大人見到是自已兒媳婦來了,忙從大兒子手裡奪過棉帕胡亂擦了擦臉,又正了正衣冠,無論如何自已作為公爹,不能在兒媳婦面前丟了體面。
大少奶奶一見到自已公爹還有心思整理衣襟,就知道這人沒有失去理智,剛才只是一時亂了心神,被傷痛衝得昏頭了。那麼後續的喪儀,包括後續的倒查,公爹就能使上勁兒,該出人出人,該請託也能找到人脈來。
大少奶奶邊走進屋子,邊想自已婆母恐怕是從此以後要纏綿病榻了,而且這病沒有辦法請大夫根治,她是病在了心裡,小兒子的突然離去,成為她生命裡永遠都不會癒合的傷疤。
“可憐天下父母心”,說得倒是沒錯,不過最可憐的是一個母親失去了寄託著滿懷她希望的孩子。這樣的痛,一輩子都沒有辦法去根除,無論她走到哪裡,做什麼,都會一遍遍想念那個孩子,烙印在她的骨頭裡,血液裡,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在,這種牽掛就不會割斷。
大少奶奶在心裡嘆了一口氣,加快了腳下的步伐,走到了公爹面前行了禮,將自已丈夫往後拉了拉,自已湊上前去。
“夫人可些了?”守備見自已兒媳婦來了,就問道。
“母親已經喝了藥睡下了,許是憂思過度,我著人點了安神香,現下正派了倆個機靈些的丫頭守著她,睡得還行,您請放心!”大兒媳說話滴水不漏。
“如此就好,真是可憐了她。”說著,守備無奈落寞地搖了搖頭。
“父親也保重身體,眼下城裡頭形勢嚴峻,您事務纏身,加上家裡頭又出了這事,咳,真是難為父親了。”大少奶奶開口勸慰道。
“天塌下來還有高個兒頂著。我反覆想著,自已對桓兒是否太過嚴苛,剛開蒙那會兒,先生說他早慧,讀書一遍就能倒背如流,我心裡頭高興,但又有些擔憂,很多神童最後都是泯然眾人矣,能留下名字來供後人敬仰的寥寥無幾。我就送他出去求學,有時候一去就是小半個月,還得虧有那奶孃貼身照顧,這才……唉,與他母親本就聚少離多,眼下她醒來,可怎麼辦?”守備是不是個好父親另說,但他真的是個好丈夫。
大少奶奶聽他這麼一說,心裡頭好過一些,其實他說的不無道理。
“爹,正因為不想母親醒來過去悲傷,我們就要將桓哥兒的喪儀報得妥當些一些,也低調一些,您不知道城中,有些個就閉了城門,將人活生生困在裡頭了,整個坊的人都在苦熬。咱們不能大興土木,同樣的喪禮也不能大張旗鼓,最好也別往郊外去了,城裡頭有些不太好的傳聞。”
“那這豈不是委屈了桓兒?”守備大人有些氣悶,這人走後,也應該體體面面的操辦,這樣到了下面的時候也有些底氣。
城中傳言,他倒也是聽了一耳朵,說是眼下,為了口吃的,除了倒在街上的人被揹走下了湯鍋,就連那墳冢裡剛躺下去的,也被連夜掘了出來,祭了活人的五臟腑。
聽得雖然噁心令人毛骨悚然,但作為城裡頭的高階官員,有些事他是知道的,這人吃人的景象定然是在城裡頭有,才傳了出來。
人要是真的餓急了,還有什麼是咽不下去的?
所以家中有新喪不僅要草草入殮,就連停靈也不行了,難不成就這樣了?!可憐他的孩兒,怎麼會遇上這樣一個世道!守備用手在自已的大腿上用力一拍發出了一聲脆響,打得他疼得腦子也清晰一些。
“父親,與其抬出去被人隨意拿斧子砍肢體,拿刀切肉,被割得一塊塊扔進世人骯髒的嘴裡,還不如就將他殮後放在家中小祠堂裡,桓弟生前心性寬厚善良,對家人又是親近,停靈在家中,也算是慰藉他的亡靈。等到這戰事勝利之後,再將桓弟歸入祖墳之中,也算是落葉歸根,得到祖宗庇佑了。”她緩了一口氣,繼續說下去。
“父親,從我進門起,桓哥兒就是我看著長大的,從小就愛跟在我身後,如今他離去,我心也是如刀割。可是他走後,我們一家人吵吵鬧鬧相互指責,傷心的傷心,病倒的病倒,弄得家中無寧日,我想桓弟此刻躺在那兒,他也是不能安心的。”說完,含淚朝床榻裡頭看了一眼。
一番話說得守備大人也跟著落下淚來,他伸出自已那雙粗糲的大掌包住自已的臉面,將頭深深埋了進去,不多時有淚珠從指縫裡溢位,那個曾經馱著三個孩子在院子裡嬉鬧的寬厚臂膀,此刻無力垂下輕微發著抖。
大公子看著父親的頹勢,立刻跪下膝行到他跟前,用力握緊父親顫抖不已的手臂,跟著無聲落淚。可是他還有一件事要做,他低聲對父親說:“父親,求您振作,還得靠您查清弟弟的死因!”
此話一出,父親身子一凜,生生止住了顫抖和哭泣,他一把抹去臉上的涕淚,抬起臉來,目光犀利地盯著自已的大兒子,問到:“你說什麼?!”
“父親,我被那婆子喊叫驚醒後就匆忙趕了過來,但是還是來晚了,桓兒已經走了。”閉了閉眼睛,壓住眼淚,他繼續說道:“可是,我見到他的時候,面容並沒有眼前這般平和安詳,桓兒連眼睛都沒有闔上,他的口鼻處都有口沫溢位,我不忍心他面部汙髒,就替他擦去,又怕嚇著您和母親,就將他的眼眸闔上,這才動身去向您報信。”
“你應該早些說……”守備大人聽完簡直心如刀絞,可憐自已寶貝似的小兒子,臨終前竟是這副模樣,這叫他如何捨得。
“父親,夫君替桓弟擦拭的衣物已經妥善收好了,這院落裡服侍的人一個也沒有走出遠門,這邊還請您做主!”大少奶奶的聲音及時響起,溫柔又理性的話語,衝散了這滿屋子的痛苦和惋惜。
聽著兒媳婦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守備這一早上被戳得千瘡百孔的心稍稍有了些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