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兒雙手接過盤子,抬頭用眼睛再詢問了一次師父,只見秦師父正溫和地看著他,於是他將手在衣襟上擦了擦,這才拿起一塊糕點,送進嘴裡咬了一小角,細細咀嚼起來。
他貧瘠的味蕾在兩天內嚐到了甜頭,這豌豆黃是這樣細軟香甜,好像一尾柔軟的狗尾巴草撓了撓他的喉嚨,將那肚子裡的饞蟲全都勾了出來。他恨不得一口將那塊豌豆黃全塞進嘴裡,但記著師父說要他辨一辨是不是老家的味道,只得咬上一口咀嚼著,讓軟糯細膩的細豆沙在唇齒間慢慢滑動,讓匱乏的味覺再次甦醒。
“怎麼樣?像不像那老味道?”秦師父溫和笑著問自己的小徒弟。
“師父,有八九分像,但還是有些不一樣。”順兒老實回道。
“哦?你還能嚐出這一兩分不一樣?你且說一說不同在哪裡?”秦師父詫異,這是用他老家的豌豆粉,加上從城東頭擔來的甜井水和的,老白頭蒸糕時他還在一旁看著,幫候著火,出籠時他也吃了一塊,入口和自己家鄉的也相差無幾,怎地被自己小徒弟還是吃出了不同。
順兒圓圓烏黑的眼睛抬頭看著師父,想了想慢慢開口說到:“師父,這糕已經很好吃了,年前您給我嘗過老家的糕,那糕吃起來,我總覺得更暖和些。”
“暖和些?你這孩子,還有吃食會暖和些?又不是入冬涮羊肉。”秦師父是個寬厚性子,聽小徒弟這番不明就裡的話語,也沒有惱怒,只覺著有趣。
“師父,我吃您老家那糕,到了肚子裡就覺著暖融融的。就好像我鬧了肚子疼,我娘給我拿手一下摸著我肚子,讓我的肚子好過很多,糕吃下去也是這種感覺,就像一隻熱熱的手,摸到了肚子裡。白師父,這糕它也很好吃,又細又甜,就是吃下去肚子裡不熱乎。”順兒聲音語調裡都帶著些孩子氣,但又好像說出了關鍵所在。
“熱乎?你這說法倒是新奇,回頭我再和你白師父再說道說道。來,還有一塊吃了吧,吃完要開始幹活了。”秦師父一看院牆上的光影估摸時間,差不多又要忙活了。
糕點的事只能暫時放一放,等到老白頭空閒了,再琢磨一番。本想著作出個家鄉味當謝禮,這會子看來又要遲些日子了。順兒都能嚐出個一兩分不像,那秦師父的舌頭就更不用說了,還好自己讓小徒弟給嘗一嘗先,不然可是去丟醜嘍。
他正出神想著,只聽順兒小小的聲音:“師父,這塊糕能給我嗎?”
“本來就是給你吃的呀!”秦師父不解道。
“那我能拿走嗎?”
“行,拿荷葉邊包好,餓了吃哈。”秦師父轉身給他從牆上吊籃裡扯了點荷葉。
“不是想餓了吃,是想帶給祥師兄。”順兒接過荷葉,開始邊打包那塊黃澄澄的糕,想了想又說:“上回他給我吃了半顆金絲棗哩!”
秦師父的笑意愈發明顯,他為人厚道,待人頗實誠,故而聽到小徒弟這番話心裡也十分欣慰。所說自己徒弟攏總加一起也有十來個,但都是衝著他脾氣好或者肯教授技藝來的,平日裡倒是除了爐灶邊,其他也不多接觸,徒兒們大都有十二三了,彼此並不親近,只有這最小的順兒,與他小兒子差不多年紀,本就覺著憐惜。今兒聽他這般仁愛話語,更覺著這個孩子是個好的。
“成,你收好,咱們就開始要備菜了。”秦師父也不多說,直接招呼順兒來到了案板前。
“好嘞!”順兒忙將那小一團荷葉包塞進自己衣服前襟,跟在師父後邊來到了擺滿了琳琅食材的案几前。
秦師父帶著小徒弟站在案前,一時之間他倒不知從何教授,之前的大多時間,他都不需要特別開口,徒兒們跟在他身後,看他如何揀選搭配下刀即可,能不能學會就在於自己的眼力見。徒弟們自己再回去琢磨研究,就直接自己上手做給師父看,要是不合適的,秦師父只用眉頭一皺,徒弟們就知道了。所以秦師父是個好廚子,但不是個善餘講授的好老師。
而順兒呢,從小家裡就沒見過這些個食材,常年吃些黑黢黢鹹死個人的醃蘿蔔青菜,他爹要是有個頭疼腦熱沒出門跑,那一家人就沒著落,稀粥都喝不上,他娘就得拖著幾個流鼻涕的孩子去挖野菜,回家泡一碗鹽水,一家人各自打些稀野菜粥的,用筷子頭沾點鹽水,就當個菜了。
就是過年也難得燉只雞,有條魚,但是那也不是就能吃的,家裡得來親戚,那雞和魚得從年三十晚上一直襬到正月裡結束,經過一次次蒸,幾乎都快散架了,肉也有些變質黴爛,才先把雞腿盛給奶奶和爹碗裡,一些個肉分給眾多的兄弟姐妹,往往能給他一塊雞架都很好了。每次他都要塞給自己娘吃,因為娘從來不給她自己碗裡添一點肉末星子。
有一年,他外出看鄰居家放鞭炮,硝煙燻得他眼睛難受,忙跑回家來,看到母親在灶臺上洗碗,只見她從父親的碗裡捻起一塊雞大腿骨頭,放進嘴裡吮了吮,閉上眼睛臉上有些微微的笑意。順兒眼淚立刻就下來了。
這家裡最苦的不是終日奔波跑爛鞋的父親,不是半癱在床上好幾年的奶奶,也不是他們這些穿著破衣爛衫,吃不太飽,過年都沒個錢買一串掛炮,得饞鄰居放炮的一串孩子們,這個家裡最可憐的是自己的娘,還沒到四十,頭髮白了大半,只剩個小揪攏在腦後,也沒個釵環,孃家陪嫁的唯一一隻小銀簪也被當了給小弟抓藥。除了給一家老小洗衣做飯,她還攬了些漿洗衣服的活,成日成日浸泡在井水裡搓洗,她的手指都變了形,佝僂著腰背,賺得幾個錢,也是添進了家裡買鹽買米,從來就沒給用到自己頭上一分。要是有個頭疼腦熱,也是硬熬著,順兒記得自己娘身上總有股姜的味道,他爹自己臭著一張大嘴,還頻頻嫌棄自己老婆身上有味兒,順兒知道,娘經常犯頭疼,捨不得看病抓藥,只好依土方,往太陽穴貼些薑片。